馨田身无分文,雇不起马车,走了二十多里地,筋疲力尽赶回娘家。二老见馨田灰头土脸回来觉得奇怪,问她因何回家。馨田半天答上一句,只说被刘家老太太休了。二老一听唉声叹气道:“我儿没那富贵命,人得认命。趁年轻好改嫁,改明儿托媒人替你寻个婆家。”馨田道:“我的事,老人家少掺和,这辈子就这样过了,即便孤寡终生又能如何。”
馨田闻知常忠治已经故去,心寒地说了一句:“我算看透,但凡在他们刘家待过的人都没好命。”嘴上说得刻薄,心中却凉凉的。馨田觉察常忠治带回家中的女子面有几分痴呆,身穿素服。馨田问道:“姑娘感念忠治?”石芗炜点头,“常小哥收留了我,没他,当今我都不知自己身在天涯何处。”话语间,石芗炜眼中饱含泪水。
馨田在娘家待上几日,石芗炜心绪明显好了许多,不似先前恁般痴呆。馨田道:“咱们去河边看看风景,水多的地方你怕不怕?”芗炜道:“有啥怕的,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什么离开水都活不成。”馨田道:“小时候算命先生与我卜卦,说我此生必在多水之处丧身。”芗炜道:“难怪有所顾忌,何必信那些胡言,平日避开水井湖泽河流便是,断然不用悬心。”
河水清澈,两岸芦苇丰茂,映影在河水之间,绿意盎然。芗炜沿河边拔下几株芦苇,走上岸来,“喏,送你两株芦苇,可以拿它编花环。瞧这是什么?”馨田接过芦苇,“茅芽,还能吃呢,可惜来得不是时候。”芗炜道:“这个能吃吗?”馨田笑说:“老了不中吃,你剥开一个看看,跟棉絮差不多,软绵绵没水分,吃起来干涩难咽。你想吃,来年教我哥给你寻些新鲜的。”芗炜道:“我才不要呢,吃你哥送的,成你家什么人了?”馨田道:“你不说我倒没想到,既然说出来就有这层意思。姑娘生得恁般齐整,谁见了不待见。你做我嫂子正合适,回去告诉我哥,教他娶了你。免得外人见你被勾了魂,非要娶你不可。你不嫁,人家闹着跳黄河,以表对你爱慕。若你嫁了他人,我哥岂不等于到嘴的天鹅肉飞走,落得人财两空?那时我哥削去头发本想去念阿弥陀佛做僧人,却急昏脑子去了尼姑庵,你说该如何是好?”芗炜扑哧一笑,“大姑娘真会耍笑。”馨田道:“我的话,你没事时多琢磨琢磨,可别辜负了一场好姻缘。”馨田在娘家有人陪着,生活倒不至于无聊烦闷。
王倩歆乘坐马车路上停歇半晌,在酒肆吃了午餐,午后继续赶路,行至王府门首天已黑透。王府家人董恒见门外停辆马车,走上前冲车夫叫喊:“老家伙,有没有长眼,不瞅瞅谁家门口,胆敢胡乱停车。滚一边去,再不走,砸烂你的破车。”赶车的是刘府老车夫,名唤潘踔,在刘府做了大半辈子车夫未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冷厉地瞪那人一眼,“大老爷们儿跟泼妇一般骂街丢不丢人,马车就停你家门前不走了,看你能怎样。”门前灯笼光暗,看不清人。董恒气焰嚣张,“老不死的家伙,粪坑里的石头。”说着朝马车踹上一脚,“老畜生快滚!”潘踔道:“狗眼看人低的混账东西,大爷的车你也敢碰,看你小子活腻歪了。”倩歆坐在车上默不作声,不意家奴竟如此猖狂。
董恒喝道:“不砸烂你的破车,爷爷不姓董,老儿有胆量别走。”潘踔道:“小子,大爷今天就在此等候,看你有多大手段。”董恒怒气填胸转身进府里喊人:“三牙,谕威,二恰,跟我出去教训一下赶车的老畜生。”三牙道:“哥哥且息雷霆之怒,何事值得如此大动肝火?”董恒道:“门外站着个土鳖,兄弟们帮衬砸烂他的破马车,老哥请客吃酒。”四人手拎器械齐出府门,施展拳脚打砸马车。潘踔急忙阻拦,“哪个敢动,狗爪子给他剁掉,大爷才不管王法不王法,剐了狗贼出口恶气。”三人止住手。
三牙冷语道:“恒哥,吓唬吓唬老儿,当心闹出人命。”董恒道:“休长王八志气,灭自家威风。教老儿剐,看他有没有那个胆量。砸,出事我一人担着,决不拖累兄弟。”谕威道:“大哥,三弟哪里是胆小怕事的懦夫,但凡行事三弟几时慢过手脚。”二恰道:“听董哥吩咐,砸车喝酒去。”董恒吆喝道:“兄弟们,砸车。”三人动起手脚打砸马车。
倩歆一时害怕,抱头哭泣。潘踔豁出老命拿把防身短刀与恶奴厮打在一处,董恒一棍打飞短刀,步前一拳打他个鼻孔出血,将人拖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潘踔喊道:“大少奶奶,出来管管你家这班畜生。”
倩歆胆战心惊,愣就没说话。董恒听见车上女人哭声,便淫词亵语调戏:“哟,哪家小娘子,哭得恁般中听,今儿小娘子有幸遇着我,爷上去陪你玩会儿。”二恰到府里取了灯笼。董恒跳上马车。潘踔骂道:“畜生,这是王府千金大小姐,狗东西休得胡来!”董恒道:“笑话,你说小娘子是俺王府大小姐谁信,大小姐回娘家也该大大方方回来,怎会坐辆破马车。兄弟替我好好教训老匹夫,免得坏我好事。”二人扯住潘踔又是一阵脚踢拳打,三牙可劲按住潘踔的双腿,谕威骑在潘踔身上。潘踔拼命挣扎,“敢碰我家大少奶奶一根手指头,甭想活命。狗彘不如的业畜,给你家大爷滚下车来!”
马车里,董恒猥亵倩歆,抬手摸倩歆的脸蛋,撕扯衣裳,就势做嘴。二恰走来,把灯笼伸进马车瞧热闹。董恒道:“照灯笼作甚,坏我好事,滚开。”二恰道:“大哥,占便宜的事可不能忘了自家兄弟,总该教小弟大饱眼福,瞅瞅女娘生得甚般模样。”董恒道:“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女流家身己都一样。”
王谡茗走出府门,打算去烟馆吞云吐雾。二恰提灯照明,看清府上少爷,急忙叫停。二人止住打人,董恒在车里慌慌提上裤子,跳下车来。王谡茗骂道:“你们干什么,调戏良家妇女,宰杀人家老爹不成?”
潘踔浑身疼痛,爬起身子,颤巍巍走前问讯:“动问尊长可是王府少爷?”王谡茗见他满脸带血,不免有些瘆人,“不才正是在下,老人家伤筋动骨否?”潘踔道:“托少爷洪福,老朽并无大碍。车上坐的乃是刘府大少奶奶,贵府千金大小姐。”王谡茗惊讶道:“呀,我姐回来了!”四人吓得面无人色,跪地讨饶。
人不惹事不招祸,招祸的人必定惹了闲事。带头闹事之人被主家活活打死,其余三个帮凶少不得挨打一回,赶出府门。
王老爷问女儿因何无缘无故归家,倩歆落泪不止,“刘家老太太脾气大,我与老太太不和睦。”王夫人道:“婆子刁钻,难为我儿。”倩歆道:“老太太不待见女儿,撵我回来。”王仁安道:“不是人家老太太不疼爱儿媳,你本来没用心与人家当好儿媳妇,如何讨人喜欢?”王夫人道:“闺女正伤心,老爷何必说她。既然来家,就教我儿在家住上一阵子,再享几天做大姑娘的清福。我就不信,他们刘家不来人接女儿回去。”王夫人派府里名唤斐沄的丫头伺候女儿起居饮食。
倩歆进了香房抽抽搭搭不住抹眼泪,斐沄陪在一旁。王谡茗道:“姐姐不必伤心,玷污你的贼人已大卸八块去阴司报到,日后没人再敢欺负姐姐。”王夫人道:“竟说些鬼话,不怕吓着你姐姐。”王夫人劝慰女儿一回,才回房歇息。倩歆抹干眼泪躺床上,斐沄侍立一旁。
王谡茗本欲到烟馆抽烟,没有去成,一时犯了烟瘾,浑身多不自在。倩歆道:“你怎的了?”谡茗道:“浑身难受,想抽口烟。”倩歆道:“呸,活该,自找的。”谡茗道:“兄弟晓得错了,可惜为时已晚,目今烟瘾大得很,戒都戒不掉。”倩歆道:“狗改不了吃屎,你也有后悔的一天。”
倩歆打定主意帮兄弟戒烟,王夫人深感欣慰。倩歆道:“娘,此事万万不可教老爷知晓,倘或老爷知觉定饶不过谡茗。”王夫人道:“老爷那边我看得紧,你家兄弟能熬过一个月有望戒掉烟瘾。姑娘打算在家待多久?”倩歆道:“待一辈子,我哪儿也不去了。”王夫人道:“胡话,难道你就不挂念女婿?”倩歆道:“他一头死在外边,与我无关。”王夫人笑道:“女儿以前在家没点脾气,如今嫁了人倒有了奶奶脾气,我儿在刘家受的委屈必定不少。”倩歆道:“我岂会受他家委屈,倒是我嫁过去屈尊人家大少爷。”
王夫人从她话语中听出姑娘在刘府经受的折磨不小,慈母心肠宽慰倩歆一番:“女儿受屈了。我刚嫁过来那阵儿,也常遭白眼,老太太挑三拣四胡诌不是,与人家当媳妇多不容易。老太太闲来无事就爱计较,儿媳妇赌气回娘家,老太太背地里偷着乐。往后还有你受的罪,没生孩子始终是个外人,啥时候你为人家添了孙子,老太太才会把你当成家里人看待。我嫁来头几年一直未能生育,老太太整日骂骂咧咧,从没给过好脸。我心里着急,先要了你,后来有了你家兄弟。这种事,急不得。我估摸女儿得回家一趟,没想你与婆子处得不赖,到今儿才赌气回娘家。你来了,咱娘俩也好说说话。娘知你要在家里住上一阵,夏日穿的衣裙已为女儿备好,回头再与我儿多添置几件新衣裳。姑娘甭难过,你越不开心,老太太越高兴,伤了自家合着外人可不划算。娘给你拿来衣裙,妮儿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王夫人取过衣裙,倩歆试穿。王夫人顺手摸下女儿肚子,倩歆害羞地拿开手。王夫人道:“姑娘嫁了人,头两年肚子不大没什么奇怪,这倒也正常。好好调养,等精气足了,肚子自然会大,生一男半女不过早晚的事。我儿还年轻,姑爷愿意,十个八个也能生出来。”倩歆满面羞红,“瞧娘说的话,臊得女儿抬不起头来。”
王谡茗戒烟,倩歆管顾兄弟足有一个半月光景。亏得抽烟土时日不长,经过一番痛杀折腾,王谡茗戒除烟瘾,倩歆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倩歆夤夜之间做个怪梦,梦见王谡茗倾诉怜爱之意,而后便有肌肤之亲。倩歆觉得缠绵,心底乐意,梦中以身相许要与他双宿双飞。后遇掌管人间刑罚的小鬼抓走王谡茗,将他丢进万丈深谷,谷底皆为闪闪放光的尖刺铁器,凌乱插满地面。一声撕心裂肺惨叫,人已血肉模糊,鲜血四溅。铁尖上顶着一颗眼珠子,血淋淋望向倩歆。倩歆被噩梦惊醒,吓出一身香汗,脑袋昏沉,弄不清哪来乌七八糟的念头,免不得自增烦恼。
丫头斐沄见倩歆日来心绪烦乱,常陪大小姐到后花园散闷。园中百花竞放争春,花间蝶飞蜂舞,空气里蕴酿淡淡清香。池中鱼儿成群结队追逐嬉戏,荷叶漂浮。倩歆倚湖畔栏杆观景,陷入沉思,心下颇不宁静。斐沄摆弄她的衣裙,拉起来松开手又轻轻提起,“小姐不待见人家吗?”倩歆道:“姑娘长得讨喜,当然待见。”斐沄道:“真的吗,多谢小姐夸奖。”二人相视一笑。斐沄道:“小姐,可否问你个事?”倩歆道:“姑娘有何话要说?”斐沄道:“小姐想要个小少爷,还是姑娘?”倩歆道:“小孩家瞎问什么呀,羞不羞。”斐沄道:“不许叫人家小孩,再叫,我可恼了。”倩歆道:“我待见姑娘。”斐沄道:“干脆就生个姑娘好了。”倩歆道:“小孩家乱说话,真真讨厌死人。”斐沄道:“有对不住小姐的地方多担待,人家平时不大开口说话,也不会说话,望小姐莫要闹心。”倩歆瞧她一脸紧张觉得可爱,“你给我舞上一回唱支曲,我就不生你的气。”斐沄道:“俺哪有小姐会的多,并非所有女儿家都能歌善舞。曲子倒会唱简单的小调,小姐来舞,丫头伴唱,岂不两全其美。”倩歆点头答应。斐沄唱曲儿,倩歆舞动轻盈步姿,一绺头发散在脸颊,风姿绰约,颇有一番情韵。
一日晚上,夜静人安。倩歆坐在卧榻低声饮泣。房门忽然敞开,王谡茗进来掩上门,“姐姐,好端端哭什么?”倩歆道:“你来作甚,不用理我,我哭死算了。”谡茗道:“这是为何?姐姐不高兴,只管拿兄弟解气。”倩歆道:“回吧,看你能变好,我死了也没甚可担心的。”她说完又哭。谡茗道:“姐姐生受。”倩歆道:“把灯熄灭,我怕见光。”谡茗吹灭昏黄的油灯。倩歆道:“我恐怕活不久了,坐我床上挨近些。”
门外刮起一阵狂风,惊雷奏响,雨却迟迟躲藏在狂风背后,树枝飒飒作响。谡茗道:“恁地怕有不妥,外人晓得岂不笑话咱姐弟俩不懂规矩。”倩歆道:“不是个爷们儿,坐我身边,我又吃不了你。”
一声惊雷袭过房顶,震得屋宇颤动。倩歆惊吓得不得了,双手抱头。谡茗道:“姐姐不必担惊受怕,天塌了,自有兄弟顶着。兄弟知姐姐胆小,每遇雷雨天气便感害怕,因此特来看觑姐姐。”倩歆道:“没想到你尚知冷知热,不枉我白疼你一场。”
少间,震雷再次响起,一道闪光照得大地亮如白昼。倩歆紧捂两耳,“我好怕,快没命了。”谡茗轻搂倩歆,“姐姐,少要害怕,兄弟在呢。”倩歆低声说道:“你敢不敢亲我?”谡茗愣住,“兄弟不敢。”倩歆失望地叹口气,“不是个男子汉,拿出你先前侮辱我的劲头亲我一回。”谡茗道:“姐姐是不是在刘府待傻了?”倩歆道:“我疯了,傻了,笑天不弄人人自弄,他人不嘲己自嘲。”
此时屋顶上又过一阵霹雳,屋瓦随之跟着颤动。倩歆抱头痛哭,谡茗拿手帕替倩歆擦泪。半空之上划过一道亮光,瞬间照亮房屋。倩歆身子缩成一团,“我快要死的人,没人见怜,哄我安静死去。”倩歆幽幽啜泣,谡茗道:“兄弟在,姐姐不消烦恼。”倩歆道:“抱紧我。”谡茗紧搂倩歆。
门外雨滴哗哗落下,树枝不敢诳逞能耐,摇坠身躯。雷声响彻云霄,利剑似的闪电照得大地亮如白昼。“要了我吧,姐姐渴望做一回真正女人。”一句缠绵话语萦绕在房中。猛然间二人唇舌黏在一处,一切终如她所愿沉沦堕落。
雷电怒吼,震天动地,雨水似箭一般射向大地,汇成溪流,流向低洼之处。丈高树木不停摇摆身躯,风好大,雨也疾,粗壮的树枝经不起风雨洗礼拦腰折断,刮倒在地,淹在雨水之中。不远处的小竹林,伏倒一片,屋顶上偌大的瓦片竟随着狂风暴雨打落下来。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王夫人一早过来看望女儿。半路上,王夫人自言自语:“夜间雨水下得恁大,这雷像打在头上。嗳,吓死人了。不知我家姑娘吓着没有,待俺去姑娘房间瞧瞧。”路旁不少花枝被雨水打弯,枝头栽倒在泥土里。王夫人边走边叹惜:“大春没过完几天竟下这么大的雨,看把这些花儿草儿糟践成什么样子。在家管天管地管不住龙王爷打喷嚏,更管不了雷公电母吵架,老人家生气了,电闪雷劈,刮大风下大雨,谁也不顾。”
地面到处积水,门前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块残碎瓦片。王夫人瞅在眼中甚感不悦,眉头一皱,心想:“破砖烂瓦终不是好兆头,晦气。”
一缕光线见缝插入房中,王夫人抬脚迈进门里,竟瞅见儿女同榻而眠,面皮登时臊得火辣辣的。王夫人纵然有气,照旧不失分寸,不乱威仪,“没脸的畜生,不识廉耻,专干些男盗女娼的丑事,丢人败德,白养了你们。倘若老爷知道,不定你两个小命要见阎王。亏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们,倒干些没羞没臊的事体来报答老娘。”谡茗道:“娘,此事不怨姐姐,是孩儿对不住她。”倩歆冷道:“我干的是人事,人该做的事。”王夫人恼恨道:“呸,自家做下见不得人的丑事,倒有脸冲我叫唤。不要脸的还不快穿上衣裳,少丢人败德!”
稍缓半刻,二人穿好衣裳,王谡茗跪地听训。王夫人骂道:“不知廉耻的娼妇,打死你都不解恨,我只当没养你这只白眼狼。”倩歆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是娼妇。”王夫人道:“你连娼妇都不如,即嫁从夫,就该有志气为自家男人操守贞节。看看你做的不耻事体,能对得起谁,倘若人家刘府大少爷听到些风吹草动,不定扒你一层皮,难解玷辱门楣之气。当年若知你长大成人是个水性杨花的贱辈,我也不要你,养你都不抵养条狗省心。”
门外响起叩门声,屋里瞬间静下来,王夫人开了门,斐沄胆战心惊站在门口。王夫人诘问:“丫头,你在门外偷听了多大会儿,不许掉谎,敢扯谎揭你两层皮。”斐沄道:“回奶奶的话,奴才刚来此间。”王夫人半信半疑,“我看你在门外鬼鬼祟祟偷听半晌,胆敢在我面前不说句老实话。”斐沄道:“不敢欺瞒太太,奴才刚到门口,屋里说话确实一句不曾听见。”王夫人赫然骂道:“谁准你来的,滚!”斐沄道:“知道了。”斐沄转身刚要走,王夫人呵斥道:“滚回来!”王夫人抬手赏她两个漏掌风,斐沄满面泪水,不敢哭出声。王夫人出过心头怒气,“今后与我看好你家姐姐,若敢私离大小姐半步,抽你的筋,斫你的骨,听清没有?”斐沄唯唯诺诺应承。王夫人道:“小子听好了,日后不许近她一步,跟老娘走人。”王谡茗闷闷不乐跟随母亲走出房门,少不得挨顿家法伺候。
王夫人让家人往女儿下处端送早饭。倩歆躺床上哭抹眼泪,不肯下床动碗筷。斐沄道:“可怜的姐姐,多多少少吃口。”倩歆泣道:“我不吃,饿死算了,活在世上好没意思。”斐沄道:“这话怎么说的,何必呢,可不兴再说这般没兴的话。”
倩歆心中烦闷,新愁添旧恨徒增烦恼,唱起《晚恋》一曲。
王夫人亲自端碗浑如泥水般的汤药行至女儿房中,怒目攒眉道:“喝了它,你便得干净。”斐沄道:“太太,这是做什么?”王夫人呵斥道:“多嘴,该你问吗,打嘴十下。”斐沄拍打自个儿脸面。倩歆道:“碗里是药。”王夫人道:“算你不傻。”倩歆道:“我没病,不吃药。”王夫人道:“今儿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最好乖乖喝了。”倩歆道:“碗里放的什么药?”王夫人气道:“索命药,你喝了得个清白身,快喝。”倩歆双手颤抖接过药碗,泪水顺脸颊流进碗里,望着黑乎乎的汤药,觉得自己的人生如同汤药一般浑浊,不见清澈。倩歆闭眼喝尽碗里汤药,王夫人从她手中拿过碗抛在地上,“啪”的一声,荡漾在不安的空气中。倩歆满脸痛苦,“我怎么还不死?”王夫人眉头舒展,“该死的早晚会死,没几天活头。小冤家,如今你已干净,今后务必自重自爱。”王夫人面带愠色离开女儿香闺。
斐沄止不住地抹泪,倩歆苦笑,“丫头,你哭什么,我死了脱离人生苦海,未尝不是件好事。”斐沄哭道:“奶奶待小姐不该这般狠心。”倩歆叹气道:“太太恨我,恨我的心如同利剑穿透她的心。我不恨太太,我得感激太太安排。太太想让我在痛苦中结果性命,我偏不从。即便我死,也要像意地离去。丫头陪我到花园走一遭,我想多看几眼尘世美景,留点念想。”
西边落日渐渐隐去,落日霞光血染一般彤红。倩歆凝望半边染红的天空,脸上映着落日霞光,两道泪水滑过,湿湿的。柳枝随风起舞,池塘里鱼儿嬉戏跳跃,远远的水面暗了下来,硕大的荷叶变得模糊不清。
是夜,斐沄研墨,倩歆握笔题文,题曰《怜卿心》:
海棠期许为君开,愁颜花色渐不散。
闲柔莫去自低羞,湿眉偶见黄昏瘦。
泪水浸透诗笺纸,倩歆泪眼凄迷,哽咽道:“我快死了,忽觉好怕。活着的时候倒没觉得死有多么可怕,真正快要死时方知原来还是活着好。人活一口气,断了这口气,一切尽付与东流。”
斐沄道:“姐姐宽心,奶奶即便有多大仇恨,断然不会加害小姐。”倩歆叹气道:“但愿如你所说。我渴望有人疼,可这些对我而言竟是恁样奢侈。”斐沄道:“小姐身在刘府,大少爷待你不好吗?”倩歆沉默片刻,“人家眼里根本没我,待咱不冷不热,我不如他家小老婆讨人欢喜。”斐沄埋怨道:“他个大男人,岂能这般冷待原配老婆。哼,世间男子都是负心汉,讨了小老婆,便忘了与他朝夕相处的糟糠之妻。怪不得小姐一心想要个姑娘,亏得丫头没嫁人,不然……”倩歆道:“是啊,一个人过日子多么清静,到底不会有恁多苦恼。”斐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随口嗳了声。
一日侵晨,倩歆梳妆已毕,过父母房中来请安。王仁安瞅女儿一眼,“该往家里去了。”倩歆不明其意,“老爷教女儿回房吗?”王仁安道:“你在娘家足足待了两月光景,该回你自己家去。”倩歆略感寒心,“老爷为何偏把女儿往外赶?”王仁安满脸不悦,“亏你学过书,恁地不会言语。老爷哪里把你往外撵,不过叫你到该去的地方。既嫁从夫,理应遵从人家府上规矩。做妇人就该有妇人模样,三从四德熟记心中,三纲五常中有夫为妻纲,你须尊丈夫,守礼法,坚贞不渝。”倩歆道:“孩儿铭记老爷教诲。”王仁安道:“待吃罢早饭,自可离去,不必与我道别,免我伤感不忍你走。家中喜欢之物,尽可拿去一些留作念想。你亦无须挂念家中,安分守己与人家当好媳妇便是德行。”
倩歆道:“女儿想问老爷一事。”王仁安道:“有甚话说?”倩歆道:“俺不是老爷亲生闺女,老爷是否不待见女儿?”王仁安道:“疼爱子女乃是父母责任,你为子女,我为父母,疼你不消说。”倩歆道:“骗人话,我早已分不清真假,实则老爷一点都不疼爱女儿。”王仁安道:“胡话,天下有哪个父母不爱子女!”倩歆道:“他们刘家没人待见我,我在刘家过活好没意思。”王仁安道:“够了,再不必无稽之谈,快快回自己家去。”倩歆哭道:“我不走。”王仁安道:“放肆!”王仁安请出一根家法棒,“你可晓得这是什么?”倩歆道:“虐人竹棍。”王仁安道:“胡言乱语,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警世棒,人活在世须要有家教。”倩歆道:“老爷为何打女儿?”王仁安道:“姑娘家天生泼出去的水,不听父母言语,教训一下你这忤逆丫头。”王仁安在倩歆背后打了几下。倩歆道:“打呀,反正我又不是老爷亲生姑娘。打死我,我也不回刘府。”王夫人劝道:“算了,老爷,和孩子生什么气。她这般回去也没颜面,只可等着婆家人接女儿回去。”
自从老夫人赶走两个儿媳妇,刘忠义一连数日未见二人过来问候,心中未免纳闷,暗骂她们不晓事。刘忠义问起身旁丫头:“你家两位少奶奶近来忙些什么,为何无一人过来请安?”彩璧不敢谈及此事,老夫人叮嘱她不可在老爷面前乱讲话。刘忠义见她不言语,白眼瞪她一回,“你家少奶奶哪里去了?”彩璧跪地,“老爷……”刘忠义道:“说你家少奶奶因何不来问安!”彩璧道:“人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她俩不过是外姓媳妇,所以都不来与老爷请安。”刘忠义道:“唤你家少奶奶过来听训。”彩璧道:“哪里请得动少奶奶。”刘忠义道:“为何叫不动两个妇人?”彩璧慌神,“这……”
刘忠义道:“说话,怎不言语?不开口说话把你当哑巴卖掉。”彩璧道:“丫头伺候老爷好几年了,老爷慈悲,总把丫头当人看,怎可说卖就卖,好歹人家也算老爷的女人,老爷先前还亲过丫头一回。”刘忠义大为恼火,“你敢诽谤老爷,不卖你难咽心头恶气。”彩璧幽咽道:“老爷真狠心,丫头说的实情,绝非妄言。大少爷成亲那日,老爷吃醉酒,差点要了丫头身体。老爷甚是懂得怜香惜玉,亲得人家透不过气,将俺衣裳扯烂一截。老爷如若不信,我把那件衣裳拿与老爷瞧瞧。”彩璧呜呜哭个没完没了。刘忠义不知她说的真假,心下想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若传扬出去,老脸往哪儿搁。”刘忠义道:“你敢造谣,把你卖到烟花巷。”彩璧道:“丫头不敢欺心,老爷就是老爷,大丈夫能刚能柔,万望老爷垂怜。”彩璧深知老爷心软仁慈,不赖事儿,几句假话便能唬住老头子。
彩璧一番话招人反感,刘忠义道:“不管有没有这等事,切不可张扬出去。你若敢在外边对人胡言,定不饶你。”彩璧道:“丫头晓得紧闭嘴巴。”刘忠义道:“知道就好,话说多了无益。箱柜里存有银两,你且拿去些权当零用。”彩璧媚笑道:“老爷心肠真好,啥时候与俺个名分。”刘忠义道:“什么名分?”彩璧道:“除了姨太太,还能有哪般名分。”刘忠义道:“小小年纪不正经,留你作甚。”彩璧道:“老爷晚上一人睡觉难道不觉寂寞?倘若换成别人,必定忍受不得这份冷清。太太一早把丫头许给老爷使唤,可老爷从来没使唤过丫头,连老太太都瞧不起人家。”刘忠义道:“你想嫁人,老爷与你做主,明儿替你寻个年轻女婿。”彩璧道:“反正贱妾已是老爷的女人,老爷不垂爱,往后日子没法过了,望乞老爷见怜。”
刘忠义表面厌她三分,心中大抵待见。彩璧撒娇道:“老夫少妻娇滴滴,皓首红颜情意真。贱妾愿意伺候老爷,老爷叫奴伺候,那是俺的福气。”
由春至夏,家兴伤势过了一个多月才见好。近些日子家中大小事体家兴全不知晓,房里换成两个丫头服侍家兴。一日晌午,俩丫头趴在桌上打盹,家兴离床下地走了不过三两步,腿脚发软栽倒在地,不禁呻吟出声。丫头翠芸闻声惊醒,慌忙扶起家兴,搀他坐床沿,问道:“二少爷摔疼了吗?”家兴道:“不妨事。”
丫头翠娟体格丰满,高个头,面皮白皙。而翠芸偏瘦,身材平平,手指细长,一副小孩模样,说起话来少气无力。翠娟道:“二少爷不怪俺俩偷懒?”家兴一团和气,“我自家摔倒,与你们不相关。娟丫头,我问你个事。”翠娟帮家兴揉腿,响亮的音声打她口中传出:“二少爷有话请讲。”翠芸瞪她一眼,“说话当心点,嘴上别没把门的。”翠娟道:“小丫头老和我吵嘴,卖弄精神尽显得你没脸。”翠芸道:“二少爷,这丫头欺负人,你老人家也不出面管管,是不是瞧上她,偏护不成?”
翠娟一脸红,与家兴对视一眼低下头来,“疯疯癫癫的丫头说哪门子酸话,二少爷甭搭理她,这妮子疯言疯语。”翠芸益发没了规矩,“二少爷若待见她,不兴爱屋及乌,二少爷要知咱生得不比她差。”说完,罗帕掩嘴偷笑。翠娟本来三分恼气,翠芸一句耍笑话偏偏说中她的下怀,这会儿心头又觉得喜滋滋的,“老太太要知道你说骚话引诱少爷,非卖了你不解恨。”翠芸浑身不自在,非要嘴皮说过瘾才肯罢休,“哼,你心里想的好事,我能不清楚。你知我知二少爷知,是个人便免不了想那点风流事。”翠娟道:“二少爷不和你计较,你反倒变本加厉,仔细你的面皮,倘让靳嫂听去定饶你不过。”翠芸挠头吹口气,“我才不怕老虔婆,她厉害能吃了本姑娘不成。就她成天事多,瞧不起她那副德行。”家兴道:“老太太近来待你家两位少奶奶如何?”翠娟答话:“好,好着呢。”翠芸道:“闭嘴,不开口说话,不把你当哑子。”
家兴额头冒汗,翠娟麻利地掏出手帕替家兴擦汗。翠芸手脚却不如翠娟快,羞得缩回两手,将罗帕绞在指间玩弄以掩尴尬。家兴道:“家里有没有大事,不妨跟我说道说道。”翠娟转身不语。家兴问起翠芸,翠芸淡淡一笑,牙缝紧锁。家兴行动不便,仅有胡思乱想的份。
靳嫂同老夫人看视家兴,却见家兴躺床读书。老夫人道:“你不歇着,读书作甚?”家兴道:“闲来无事,不读书怎的打发光阴。娘,我家两位嫂子还好吧?”老夫人道:“何必管妇道人家的闲事。”靳嫂道:“太太请坐。”老夫人极不高兴地坐下来,“今后少操闲心,她俩又不是你屋里女人。为你安排这两个丫头伺候得是否周到?”家兴道:“她俩事事用心,很会说话。我与两位嫂子多日未曾见面,孩儿想过去问候。”老夫人道:“不守贞节的妇人,有什么好见的。”家兴说:“她们是刘家儿媳妇,娘本该疼爱,可娘总有偏见。”老夫人道:“哼,把两个丫头留你身边,老娘倒省心。”靳嫂搭话:“太太一片良苦用心,全为二少爷着想。”家兴道:“孩儿并无非分之想。”老夫人道:“用不着惦记人家老婆,早把两个妇人打发到娘家去了。”靳嫂道:“两位少奶奶触犯家规,惊动神灵,太太不得已才教她们各自回娘家反思过错。”
家兴道:“娘把弱不禁风的儿媳撵走,良心可安?”老夫人拍案而起,抬手指着家兴,“你呀,忤逆不孝,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家兴道:“嫂子她们身犯何错,非要这般对待?”老夫人怫然不悦,“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老娘能不清楚,别忘了她们是妇道人家,不是黄花大闺女,趁早收起野心,否则早晚生出事端。”家兴道:“她们是刘家儿媳妇,在娘家住久了难免有人笑话,不如派家人接回两位嫂子。”老夫人道:“甭瞎操心,想要老婆,只管言语一声,今儿便把婚事与你办了。”靳嫂憨笑道:“二少爷喜欢就开口,老奴好替二少爷张罗。别的事儿或许不好办,论起挑姑娘选媳妇,老奴可算个好手,包管给二少爷找个称心如意的。”家兴道:“孩儿此生无意娶妻纳妾,伏望娘能容下两位嫂嫂。”老夫人骂道:“不要女人,简直有病,病得不轻。”
傍晚,靳嫂心不在焉地往烟管里装烟丝,老夫人端起烟管对住灯火吸上一口,缓缓吐出烟雾,余烟袅袅冲散,呛得靳嫂直咳嗽。靳嫂道:“俺一辈子没抽烟的福气,闻见烟味呛得难受。”老夫人磕出烟管中的烟灰,“人老了,心头总觉闷得慌,就靠这物件打发日子。你去把家兴房里两个丫头唤来,我有话要问。”靳嫂道:“老奴这就去叫人。”
家兴坐在床榻胡思乱想。两个丫头在房中耍闹,翠芸坐翠娟腿上,“娟姐若是有情郎该多好,哎哟哟,情哥哥来疼俏妹妹。”翠娟道:“可怜你了,偏俺不是爷们儿,你这娇滴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何人愿采摘。”翠芸笑得前俯后仰,“二少爷堪当重任。”翠娟道:“姑娘家脸皮比城墙还厚,卖弄风情讨人怜爱,二少爷哪有工夫理会娇女。”
靳嫂推门进来,看不惯她们这般胡闹,“没点规矩,轻浮。”翠芸臊得脸红,“挨你什么事。”靳嫂揪住翠芸的耳朵,“嗬哟,你个奴才伺候二少爷几天便上脸了,不给你点颜色,敢骑到姑奶奶脖儿梗屙屎撒尿。”靳嫂扇翠芸的面皮,翠芸捂脸痛哭。翠娟赔说好话:“老嫂子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靳嫂瞪眼呵斥:“没你搭腔的份,不把我放在眼里,便是对老太太大不敬,惹急了我,有你好果子吃。”家兴气急败坏道:“嚷什么嚷,她哪里得罪了你,非要弄得人家伤心,你才高兴。”靳嫂道:“二少爷,老奴怕俩丫头不老成,调教她们规矩,扰二少爷清静,二少爷多多担待。老太太唤她俩有事,老奴这就带人走。”
两个丫头进门跟老夫人问安,靳嫂退出房门。老夫人见翠芸眼眶湿润,“丫头,何事伤怀?”翠芸备言前情,“靳嫂打我。”老夫人道:“你犯了什么错?”翠芸道:“丫头在屋里说笑而已,哪知靳嫂一来看我不顺眼,便动手打骂。”老夫人道:“倚老卖老,忒不像话了。”翠芸抹把泪,“太太宅心仁厚,丫头糊涂,待你老点拨。”翠娟站在老夫人身旁伺候着往烟管里装烟丝,老夫人对火吃口烟,“知道为啥把你俩安放在二少爷身边?”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摇头。老夫人道:“傻妮子,可是爱重你家二少爷?”二人不知该如何作答。老夫人道:“但说无妨,老身不笑话。”翠芸脸色羞红,“二少爷有情有义,乃是顶天立地大丈夫。”老夫人道:“娟丫头你呢?”翠娟一直低着头,半天迸出句话:“二少爷是个妙人,大凡女儿家哪个见了不爱。”老夫人道:“对你家二少爷有意否?”翠娟道:“打死奴才也不敢有非分之念,太太放心,我等定会本分做人。”老夫人道:“知你俩厚道,好生伺候家兴,断然亏待不了你们。”
事过许久,刘忠义才晓得儿媳妇被赶出家门,对夫人这般主张大为不满,亲去王府接回王倩歆。
倩歆回刘府头件事要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见了倩歆冷言冷语:“你还知道回来呀,回来做什么,怎不在娘家待一辈子,抑或找个好夫主改嫁便了,哪个要你立贞节牌坊。”倩歆听得心中不是个味,计较不得,权当耳旁风。
翠芸得知王倩歆回府消息,一时间向家兴说知:“二少爷,府上有新闻了。”家兴道:“什么紧要事?”翠芸道:“少奶奶归来,老爷亲自接回少奶奶。”家兴道:“两个少奶奶都回来了吗?”翠芸道:“就王倩歆一人回来。”翠娟道:“该死的丫头,无法无天,竟敢直呼大少奶奶名讳,传到靳嫂耳朵里还不扒你一层皮。”翠芸道:“我怎么着了,她又不是你娘,凭什么我不能提名道姓。”家兴向来反感他人没规矩,瞪她一眼。翠娟道:“二少爷,由她小性儿,待日后仔细管教。”翠芸装作委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命苦啊,没个人疼。瞧我不顺眼,各个都想欺负。”
翠娟道:“既然大少奶奶来了,二少爷不妨过去问个安好,奴才陪二少爷走一趟。”家兴犹豫不决,“不见也罢,免生尴尬。”翠娟道:“咳,低头不见抬头见,岂能躲着避着。”家兴道:“不见为好。”翠娟道:“二少爷不愿见大少奶奶吗?”翠芸道:“二少爷从冤死牢狱里走出来,她几时来看过二少爷。”家兴道:“凡事我自有分寸,不必替我拿主意。”
可巧,家兴欲待出门,老夫人适至,“我儿意欲何往?”家兴道:“听说大少奶奶回府,我与她问个安好。”老夫人道:“不准去。”家兴道:“娘为何不准?”老夫人道:“除非你娶了媳妇,才许你别处走动。”
倩歆来至卧房,屋里光景依旧。倩歆迈进门槛止住脚步,先时遭打一幕浮现,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姝娴问道:“大少奶奶在家过得好不好?”倩歆道:“不如一头扎进河里,死了清净。”姝娴道:“大少奶奶别难过,往后日子长着呢,奴才定会尽心侍奉,好教大少奶奶过得舒心。”沉默半晌,倩歆开口说话:“咱俩到后花园走走,府里的后园子我还没逛过。”姝娴陪倩歆去后花园散闷。
余晖红彤彤悬挂西边,湖水映着落日霞光,荷叶随风摆弄,风情地徜徉在湖面上,搅扰得湖面泛出点点涟漪。倩歆痴看湖面风景,“丫头,会不会唱曲?”姝娴道:“唱得不精。”倩歆道:“给咱唱支曲听听。”姝娴清清嗓子,唱起曲子,倩歆不时瞅她一眼。残阳普照大地,最后一抹光线照得倩歆脸颊格外红润。倩歆静静合上眼,享受着瞬间惬意时光。
倩歆住在娘家期间曾记下《漫葬花》一文以抒情怀。“梅花飘香洒,裙娘泪幽下。梦已失失,觉未眠。空房冷,泪自流,忍不落情丝一缕挂烦忧。今忆回往初,唯见憔悴莲花枯,羞残败叶漫浸浸,容谁葬芳魂。罢,罢,罢,且随风去煞。”晚间,倩歆操古琴,弹《晚恋》一曲,之后又弹《漫葬花》,曲声凄凉,戛然而止,房中变得无比清寂。倩歆轻拂古琴,“娴丫头研墨。”姝娴道:“大少奶奶要作文章?”倩歆道:“知我者莫若你。”
倩歆捏笔蘸墨,沉思半晌,方有灵感,任笔肆意勾勒。
残色柳花坠风舞,无思游赏傍玉湖。
梦破惊魂惭颜悔,望池敛眉盈伊泪。
题曰《卿倾心》。姝娴道:“大少奶奶作文实属妙笔生花,能做女诗人。”倩歆道:“好没趣,恐怕做不得诗人,恰似泪水湿透人。”
是夜,靳嫂抱个薄衾走来,“大少奶奶安好!天热了,我与大少奶奶换床衾被。”倩歆道:“劳你受累,搁那儿吧,若没旁事便忙去。”靳嫂原想跟大少奶奶多搭话,却见倩歆催着走,四下张望一回,“丫头,你怎么伺候大少奶奶的,屋里多少日子没住人,你也不开窗通风,粗心大意伺候大少奶奶成吗?仔细点,照顾不周,往后月钱一个铜子甭想拿。”靳嫂推开窗子,拍拍手掌,“窗儿真脏,回头老奴过来擦擦。”姝娴道:“哪里脏了,我每天都擦的。”倩歆冷说道:“我困了,你还不走。”靳嫂没趣地离开。姝娴见靳嫂走路晃晃悠悠,不觉扑哧笑了。倩歆道:“有何好笑的,说来让我笑笑。”姝娴忍住笑面,“没什么,丫头自知有错,不该嬉皮笑脸。”倩歆道:“老太太还教你看着我?”姝娴道:“老太太没提,或许不要奴才看守。”倩歆道:“一个人夜晚难免孤单,你与我做伴共眠。”
灯熄了,二人同被而眠。倩歆想找个知心人诉说内心苦楚,但始终没提一个字。女人向来是敏感的,不光彩的事儿万万不可与外人说道,有些事儿只能藏在心底。倩歆心绪不宁,抽咽起来。姝娴安慰道:“大少奶奶受委屈了,把心略放宽些,日后怎不见得万事遂心,只要心下盼望自然也就好了。”
夜渐深,一轮圆月散出白色银光,照得大地黑白分明。四野颇为安宁,偶有犬吠声搅扰寂夜长空。
家兴寻思老爷会不会派人接回李馨田,但又觉得不大可能,问两个丫头有何看法。翠娟道:“我看不会。”翠芸道:“二少爷甭信她说的,李少奶奶人好,老爷定然派家人接回府里。”家兴道:“我去老爷房间问个准信儿。”
刘忠义在屋里看书,彩璧趴桌上抄写《女诫》一书。彩璧停下手中笔,“老爷,人家累得手疼,歇会儿再写。”刘忠义道:“你才写几个字,便吵嚷手疼。”彩璧道:“学书认字本非女流之辈干的事情,老爷狠心,偏教人家识字,况且学了毫无用处。”刘忠义道:“头发长见识短,你懂得不多,多认字识大体,总不会害你。”彩璧道:“明白老爷好意,可这会儿手确实酸疼。”
家兴敲门而入,刘忠义皱起眉头,“奴才,你来何事?”家兴道:“听闻老爷接回大少奶奶,不知真假。”彩璧道:“大少奶奶今儿下午回来的,二少爷没过去问候?”家兴道:“你知大少奶奶回来了?”彩璧道:“妇人家有腿有脚,在娘家住久了本该自己回家,那还用人去叫。”家兴道:“孩儿想接李嫂嫂回府,望老爷应允则个。”刘忠义不言语。彩璧道:“这事儿老爷不做主,二少爷须问太太答不答应。”家兴道:“老爷乃一家之主,怎做不了主?”刘忠义道:“不必管她,任凭她自个儿心意回来。”
家兴登门与管家打听消息,黄理正在房内吃茶,“二少爷何事下顾?”家兴道:“老管家可知李少奶奶娘家仙乡何处?”黄理道:“老奴不知,当初迎亲那日,府里家人前去迎请李少奶奶,我唤来与二少爷备说详细。”黄理出去寻人。家兴欣赏墙上挂的几幅陈旧字画,一层浅淡灰尘遮掩了画上姑娘婀娜身段。家兴笑道:“年过半百的老头,尚看年轻大姑娘画像,好不识羞。”
黄理带一人走来,那人正是府里赶马的老车夫潘踔,车夫上前见礼。家兴道:“老人家可是记得李少奶奶家在何处?”潘踔道:“先时迎亲,去过李少奶奶家中一回,大概这会儿能寻摸到地方。”家兴问路途远近,潘踔仔细回话。
次日晌午,潘踔赶马车载着家兴出趟远门,颠簸约莫一个时辰赶至李馨田家门首。潘踔吆喝马儿停住,“二少爷,到李少奶奶府上了。”家兴已在车里熟睡,迷糊睁开眼,跳下马车。潘踔走前叫门,门里应声:“谁呀,慢等,这就来。”馨田开门见是家兴,一时惊讶得不得了,“二少爷怎么来了?”家兴道:“嫂子不欢迎?”馨田道:“哪里话,二少爷家里请。”
馨田迎请家兴至堂屋落座,石芗炜羞于见陌生人,躲在灶房烧水。李家二老走来,馨田做介绍,家兴深施一礼。李老爹道:“二少爷大老远赶来十分辛苦,请坐下谈话。”朱氏端上时新果子,“二少爷请吃果子,小户人家礼数不周,二少爷勿要见怪,这就去给二少爷烧水沏茶。”家兴道:“小子不觉口干,不烦大娘烧水。今儿小子来接嫂嫂回去,望老人家应允。”朱氏道:“多感二少爷劳神,小女原本早该家去,争奈身短脚小行不得远路,却要辛苦二少爷跑来接一趟。”
客套话说了一箩筐,家兴吃过茶水,唤馨田同他上马车,李家人欢喜送出大门。石芗炜握住馨田的手舍不得放她走,“姑娘,啥时候再回娘家?”馨田道:“逢年过节便回家里看望二老。”石芗炜道:“姑娘一走,教人心里空荡荡的,怪念你的。”馨田道:“下次回来,说不定你就成了俺家嫂子。嫂嫂保重,不消惦记你家小姑子。”石芗炜羞红了脸,“是谁家糟糠之妻还不一定呢,怕是姑娘叫早了。”
马鞭声附着吆喝声,车子渐渐走远。一路上二人无话,馨田忧郁而平静,将昔日感伤掩藏。
刘府门首,马车停住。潘踔道:“二少爷,李少奶奶,到咱府上了。”家兴道:“嫂子下车。”二人在正门下马车,车夫牵马车绕后门进府。馨田犹豫地立在门前。家兴道:“嫂子进家吧。”馨田渴望进去,似乎又不敢进,生怕进了这扇大门再遭老夫人轻视。馨田沉吟半晌,“二少爷,我……”家兴道:“怎么了,嫂子?”馨田道:“我怕。”家兴道:“嫂子怕甚,怕老太太不待见你,受不了冷言冷语?”馨田点头,心下酸楚,簌簌泪下。
家兴叹息一回,“嗳,娘真不讲仁慈。”馨田道:“二少爷可别这么说,是我不懂规矩才惹老太太生气,在人家里做小媳妇只可忍气吞声。”家兴道:“别把自家当小媳妇,你和大少奶奶一样。”馨田道:“并非我自贱身份,只因家境在先,注定做小。”家兴道:“妄自菲薄的话,我可不爱听。”馨田道:“那我以后不说便是。”
馨田与家兴走进刘府大门,二人一面走一面谈话。馨田询问大少奶奶可曾回来,家兴只说早她一天。家兴道:“嫂子往后不必喊我少爷,直呼名字便好。”馨田道:“但凭兄弟尊意。”
家兴留心盯住馨田肚腹瞧上一回,馨田有所察觉,顿时臊红了脸。馨田道:“家兴,你看什么呀?”家兴道:“嫂子回家这些日子竟瘦了许多,回头好生补补身子。”
家兴伴同馨田与父母请安,老爷倒不大反感,老夫人恼得不轻。老夫人道:“你还有脸回来,回来干甚,刘家哪有你这贱辈容身之地,前时赶你出府门,你自可改节,好不该赖在刘家。”馨田无言以对。老夫人损得馨田无地自容,叫她走了。家兴随后往外走,老夫人唤住家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见天跟在女人屁股后面算哪回事,传出去丢不丢人?!我且问你,谁准你接她回府?”家兴道:“我自个儿主张。”老夫人道:“去祠堂面壁思过一天,清醒清醒脑袋。”家兴怏怏不乐一径到祠堂来跪祖宗。
老夫人叹气道:“越大越难管,真不像话。”靳嫂无心插句闲话:“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夫人臭骂靳嫂:“你个老娘们儿,会不会说句人话,连老爷一块骂了。”靳嫂道:“瞧老奴这张臭嘴,说错话了,太太见谅。”老夫人道:“算了,你一辈子都不长进。今儿晚上你去李馨田房间过夜,可明白我的话意?”靳嫂道:“明白,老奴一定把事体弄个水落石出。”
馨田回府,姝娴并没过去问安,顺嘴将此消息报知王倩歆,“大少奶奶,李少奶奶今儿个回来了。”倩歆道:“谁接她回来的?”姝娴道:“听说是二少爷去她家里接回。”倩歆喉咙里像噎住东西似的,气喘不顺,“好,回来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姝娴道:“大少奶奶不高兴吗,李少奶奶先时因帮衬说好话才被太太赶出去。”倩歆冷语道:“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倩歆待在房中闷得透不过气,姝娴端笔墨纸砚随她去了后花园。倩歆坐在凉亭石凳上赏景。姝娴道:“大少奶奶喜欢看傍晚风光?”倩歆道:“落日霞光,照得人心头暖暖的,同样有一份别样心境。”倩歆每每来至园中,便有收获,在此书写《叹卿心》一文。
花坠坠,月去去。孤柳扬风飘旖旎,弄舞摆裙相何依。余抹轻烟淡丝缕,残阳隐去,絮过嫁妆衣,怎生个悲苦愁凄。
倩歆书写完毕,撇下毛笔,“往后再也不作文章解忧,好没趣。”姝娴道:“好好的,怎没了兴趣?俺可喜欢拜读大少奶奶的文章。”倩歆道:“你呀,就会奉承。”姝娴道:“奴才说的真话,绝无逢迎之意。”
晚饭时分,倩歆早来饭厅,安稳坐下。刘忠义道:“喊你家李少奶奶过来一块吃顿家宴。”姝娴道:“老爷,奴才去请李少奶奶。”刘忠义道:“去吧。自己不来,反倒要人上门请她,好不晓得规矩。”老夫人道:“老爷,她毕竟是小户人家子女,不懂规矩。彩璧去把你家二少爷请来,就说我叫他来吃饭。”彩璧答应一声走了出去。倩歆抬头朝门外望望赶紧低下头,心头乱乱的,此刻她对家兴仍旧心存爱慕,迫不及待想见家兴一面,期望能见家兴一眼,便感知足。
两个丫头围着饭桌,家兴尚在看书,桌上摆的饭菜迟迟未动。彩璧走来,“二少爷,老太太喊你过去吃饭。”家兴道:“你没瞅见我这儿已摆下饭,不去。”彩璧说话便不再客气,“老太太叫你吃饭,到底去不去?”翠娟道:“二少爷去吧,不定还能和大少奶奶见面,别让人家姑娘白跑腿一趟。”
家兴疾步行走,彩璧紧跟身后。彩璧喊道:“走那么快干啥,等等俺。”家兴立住脚转身觑着彩璧,彩璧温声细语道:“二少爷恁地瞅我,是不是瞧小女子趁意,勾走了二少爷三魂七魄?”家兴道:“一副妖媚丑态,自个儿拿面镜子照照不就清楚。”彩璧道:“冷语冰人,教人心寒。二少爷不待见人家,今后俺躲着你成不成?”家兴道:“身为女流之辈,莫要轻浮。”彩璧暗骂:“搞你不成便做姨太太,把你当后生看待。”
姝娴传话馨田。馨田道:“娴大姐姐来了,坐吧。好些时日不见,教人挺念记的。”姝娴道:“不坐了,老爷请李少奶奶过去一同家宴。”馨田道:“我这就去。”
阖家一处吃饭,倩歆不时偷觑家兴一眼。寂然饭毕,家兴离席而去。倩歆两眼直直望着家兴离开,想与家兴彼此问候,可家兴连句招呼也没有,甚至不曾看她一眼,倩歆多少有些失望。
皓月当空,靳嫂走至馨田房前敲门,“李少奶奶睡了吗?”馨田道:“还没有。”馨田打个哈欠开了门,“靳嫂来此有何贵干?”靳嫂道:“李少奶奶离开府上多日,怕李少奶奶害怕,过来与你做伴。”馨田道:“这话说得不着调,房门紧闩,贼又进不来,有啥可怕的。”靳嫂眼珠一转编出一段瞎话,煞有介事说道:“少奶奶不知就里,这间房屋闹过鬼。十年前此处种棵老榆树,枝繁叶茂,几丈高,树长得茂盛,可算好兆头,偏有个女人吊死在此。算命先生说此地染上邪气,需营造房屋盖住邪气。我曾在这儿住过,好几回梦见鬼,女鬼骷髅头伸着滴血舌头,舌头上多是蛆虫,眼里钻出两条蛇,手爪连皮露出骨头,张牙舞爪,嘴里喊着索命还魂的话。”
馨田果真被靳嫂假话唬住,额头沁出豆大汗珠。馨田道:“快别说了,教人听着瘆得慌。你走吧,我睡一觉便没事。”靳嫂道:“少奶奶胆真大。昨儿个老奴做了个梦,女鬼今晚上必来下处游魂,今儿可是那女鬼十年祭日。怕李少奶奶吓着,必要陪你过完今夜才好。”馨田本就胆小,对鬼神之说实属相信,故此才肯留她做伴,宽衣熄灯歇息。馨田脑中不断浮现女尸可怕模样,愈想愈感害怕,薄被蒙头,稍稍减却心中恐惧。
靳嫂颇有算计,半睡半醒。直至夜深人静,靳嫂拿手摸入馨田小衣验她是否贞洁。馨田惊醒,发觉不对劲一把拉开靳嫂的手,“靳嫂,你这般作甚?”靳嫂装神弄鬼,口念别人听不懂的胡话。馨田可劲掐她胳膊,靳嫂痛叫一声,惊诧道:“李少奶奶莫非被女鬼惊吓住了?”馨田道:“你拿手乱摸人家身己做何解释?”靳嫂道:“哎呀,定是鬼魂附在老奴身上,不算我本意。”靳嫂鬼话连篇遮掩,馨田肚里隔股怨气。
靳嫂与老夫人禀知李馨田底细,老夫人道:“难得她知道守妇道,没混账走野。”
馨田大侵早坐在桌前,两手捧脸呆呆发愣。家兴进门问安,馨田勉强打起精神。家兴道:“嫂子昨夜可曾好睡?”馨田道:“本该睡好,哪知靳嫂一来搅扰得彻夜不安。”家兴道:“她何意来嫂子房间?”馨田道:“讲鬼故事,说房屋下边有个女鬼,此间之前吊死过人。”家兴道:“根本没这回事,想必她故意吓唬嫂子,笑话嫂子没胆量。”
馨田听后满面臊红,靳嫂那番举动必然有意侮辱,又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都信,馨田决心今后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家兴时常出入馨田房中,教她读书,即便二人规矩来往,仍免不了传出流言蜚语。
连日来,倩歆饮食减少,人亦清瘦几分,心怀妒意,整天憋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倩歆请尊金铸观音菩萨佛像,金匠铸好送至府里。金匠道:“少奶奶虔心供佛,观音大士定会保佑少奶奶大富大贵,事事如意。”倩歆仔细端详佛像,“做工倒也精致,瑕疵不见,但比不得寺院大尊菩萨有灵光,铸的佛像遍身金黄,不免单调。”金匠道:“少奶奶识见高远,金佛当然是金黄色。”倩歆道:“价值几何?”金匠道:“二百两银子。”倩歆惊出一身汗,攥紧手帕儿。姝娴察言观色,“师傅说什么胡话,一尊佛像怎值恁多银两?”金匠道:“少奶奶先前说过铸造佛像不惜钱财,俺们手艺人岂敢坑蒙奶奶钱财,这可是金子铸成,自然比别的金贵。”
姝娴道:“师傅可把佛像请回原处,我家奶奶供养不起。”金匠道:“姑娘说哪里话,似少奶奶这般尊贵人物才配受到神佛加持。”倩歆心下焦躁,“银两自会与你,你先回去,待到下午再来催讨。”金匠走了人。王倩歆瘫坐椅上,掩帕哭抹眼泪,好在姝娴与她贴心,及时劝解一番。
倩歆决定找管家挪借银两,派姝娴叫来管家。黄理过门请安,“大少奶奶何事叫唤老奴?”倩歆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无语。黄理道:“大少奶奶有事尽管吩咐,老奴必当遵办。”倩歆道:“管家,可否拿府上银子借我一用?”黄理道:“不知大少奶奶使费多少银两?”倩歆道:“一百两足矣。”黄理皱皱眉头,“大少奶奶须先动问老太太,否则老奴不敢私自挪用府上一厘钱钞。”倩歆道:“你只管拿银子便是,何必恁多废话。”管家道:“老太太不同意,银子断然不能挪用一分。”倩歆道:“欺负人,不借我银子,今儿我便一头撞死,等你家大少爷收尸埋坟。”管家见她闹得凶,先拿自家钱财借与她用。
靳嫂替老夫人捶背,说道些闲话。老夫人道:“今儿个我眼皮跳得咋恁地厉害,你说主吉还是主凶?”靳嫂道:“恕奴才斗胆,看样子不像好兆头,这等跟家宅不宁休戚相关。大少奶奶晌午闹腾一阵,哭哭啼啼,有点邪乎。”老夫人道:“她不短吃少穿,哭个甚,不会生的女人,还有脸造作。”靳嫂道:“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少奶奶是没给自个儿争脸,可这事未必怨大少奶奶,大少爷待大少奶奶忒冷淡,可怜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太太猜我在大少奶奶房间瞅见什么?”老夫人道:“莫非掖藏男人不成。”靳嫂道:“老夫人错怪大少奶奶志节,大少奶奶乃是虔诚善女人,请尊金身观音菩萨供养在卧房。”老夫人道:“她几时请尊菩萨?”靳嫂道:“不大清楚,想必大少奶奶正是为此事闹得不快,料想花了不少银子。”老夫人道:“她想要什么,家里都能给她花得起钱,何必做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那尊菩萨耗费多少银子?”靳嫂道:“少说要百十两银子。”老夫人甚是不悦,“举动未免太过奢侈。”靳嫂道:“听说大少奶奶找管家借了银两。”老夫人道:“我还活着呢,有事不同我商量,分明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将来府里大小事务怎么放心交与她管。挥霍无度必定败家毁业,教人越来越不省心。哼,今儿非得数落数落她的罪过。”
靳嫂与老夫人来至王倩歆房中,倩歆恭敬问安。老夫人坐定,“你请尊菩萨舍了多少银两?”倩歆惶恐不安,没有答话。老夫人拍打桌案,“到底使费多少银子?”倩歆道:“二百两。我暂借府上一百两银子,过些日子回娘家拿钱补还。”老夫人道:“什么做成的,能值这么多银两?”倩歆道:“金子。”老夫人令靳嫂瞧瞧,靳嫂端在手中定睛观看,“哪里是金子做工,分明铜铸,外边鎏金,左不过几两银子。”老夫人道:“你可看准了,不可胡言。”靳嫂道:“分明铜铸,不值钱,满大街地摊上摆得到处都是。”倩歆满脸怒气瞪着靳嫂,“别管金铸,还是铜铸,哪怕泥胎石雕而成皆为佛像化身,怎可用世俗眼光衡量价值。”
老夫人愤然作色,“真不害臊,还有脸讲这般大道理,真个败家娘儿们。”靳嫂道:“银子花出去肯定追不回来,只当买个教训。”老夫人道:“你不必去娘家扬丑,刘府不缺你一百两银子。身为刘家儿媳妇,凡事要依家规行事,三从四德熟烂于心,不可敷衍。”倩歆道:“谨遵婆婆慈诲,日后不敢荒唐行为。”老夫人道:“上嘴皮碰下嘴皮倒是容易,怕你不长记性,因防你旧病重犯,今儿须给你吃上一剂良药。靳嫂,你家大少奶奶当吃哪服药?”靳嫂道:“家法伺候,二十板子。”老夫人道:“良药苦口,这么做全为你日后着想。”
祠堂,家法过后,老夫人惩处倩歆面壁思过二日,不准坐卧饮食。家兴闻听王倩歆受罚赶去说情,却遭老夫人一顿训斥。家兴书房闷坐,索性吃酒消遣,他平日滴酒不沾,今儿却硬往肚里灌酒。翠娟和翠芸皆替他担心,劝他勿要贪杯。家兴醉倒,两个丫头扶家兴躺床寝宿。翠芸小声嘀咕:“娟姐敢不敢和二少爷做嘴?”翠娟道:“忒下作,亏你是个姑娘家。”翠芸道:“你心底想的好事,咱能不清楚?”翠娟道:“小妮子你有胆,亲他一个教俺瞅瞅。”翠芸道:“你以为我没胆啊,二少爷傻配不上我。”翠娟嗤之以鼻,“自个儿没胆量,甭作践人家取乐。”
房中闷躁,靳嫂焚香,老夫人抽旱烟解闷。靳嫂哼起小曲,老夫人嫌她聒噪,“瞎唱什么,俗不可耐。”靳嫂道:“这曲儿俗,老奴换首中听的。”老夫人道:“曲不俗,怕是唱曲的人太俗。”靳嫂道:“嗳,二少爷可算辜负了你老对他的期望,二少爷同李少奶奶走得恁般亲近,李少奶奶貌似他家老婆一般乖巧。二少爷老跟在人家媳妇左右,传出去多不好听。”老夫人道:“这孩子倔得很,与他娶老婆偏不要,真不知被哪般脏东西迷了心窍。俗话说日久生情,此事不得不防,你点子多出个主意。”靳嫂笑道:“法子倒有,说出来太太未必爱听。”老夫人觑她一眼,令靳嫂献计。靳嫂道:“二少爷嘴上说不要女人,其实心下装着女人,要不二少爷为何常去李少奶奶卧所走动。伺候二少爷的丫头生得颇有几分姿容,傻乎乎不懂心计,情窦初开却是风情不够。何不教她二人刮涎二少爷,二少爷对她俩心生爱恋,心思自然收敛。”老夫人道:“果然妙计,我看此计依得,唤她两个过来。”靳嫂出此下策,真可谓:富家丑计出,必是鬼门关。
靳嫂唤来俩丫头,二人见老夫人磕头问安。老夫人道:“你们二少爷近来心绪如何?”翠芸道:“二少爷今日心情老大不快,喝得醉醺醺,奴才都有点怕,害怕二少爷醒来不高兴打骂我们。”老夫人道:“知道今晚唤你俩来作甚?”翠芸道:“太太有话要问俺俩。”老夫人探问道:“对你家二少爷有意没有?”二人担心老夫人挑短处,俩丫头齐说道:“奴才不敢。”老夫人不满的眼神令二人更为胆怯。老夫人道:“把你们许配家兴做妾可是愿意?”翠芸道:“俺不做小。”老夫人怒道:“打脸,看你还敢粗声大气说话。”靳嫂卖力连揍几个耳光,翠芸两眼流泪却不敢哭出声。老夫人道:“娟丫头,你呢?”翠娟道:“俺也不做小媳妇。”老夫人怒拍大腿,气冲冲斥责二人:“好啊,反了你们!看得起你俩,恁地不识抬举,在我面前由不得说句不愿意。”翠芸道:“我虽为府上丫头,可身子仍是自家的。”老夫人骂道:“你也配得上二少爷,赏你脸不要皮!靳嫂带她去祠堂,教她陪大少奶奶一并面壁思过。”靳嫂揪住翠芸的耳朵,边走边骂拽去祠堂。
老夫人道:“娟丫头起来,近前说话。”翠娟怯生生站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摸摸她圆润的手。翠娟虽不十分漂亮,好在耐看,脸子比别的女人白皙,身材颇高。老夫人道:“今儿晚上陪你家二少爷同衾共枕,待明日家兴酒醒,就说二少爷醉酒硬要了你的清白,到时顺理成章与你个名分,日后有你享不完的清福。”
翠娟自然不肯干这般羞丑事体,老夫人骂她,不顺从就卖掉。翠娟反驳一句,宁可被卖亦不自贱身己伺候二少爷。
靳嫂带翠芸径至祠堂,与倩歆当面说道几句体贴话,哼着曲儿回至老夫人房中。靳嫂见老夫人怒目圆睁,知老夫人火气大,没敢多言语。老夫人递个眼神,靳嫂会意,靳嫂掇把圆凳猛打翠娟。老夫人逼翠娟陪家兴侍夜,翠娟断然不肯。靳嫂卖弄手段吓唬翠娟,靳嫂说话似乎比老夫人更有分量。翠娟胆战心惊,只好勉强同意。
家兴睡得沉,打着鼻鼾声。靳嫂踱步走到家兴身边,叫上几声,见他没反应,靳嫂仗着胆子伸手拍拍家兴的脸,“娟儿过来伺候二少爷睡觉。”翠娟道:“俺不会。”靳嫂道:“有啥会不会的,脱光衣裳躺床上抱住二少爷,脸对脸,嘴对嘴。你真傻,还是装傻?”
灯灭了,屋里瞎灯黑火。靳嫂站在门外听声。半晌没听见动静,靳嫂咳嗽一声,“放开胆子,好生伺候二少爷,日后有你好日子过活。”翠娟心底恋着家兴,同床伴着怎能不动火,索性放下矜持,搂住家兴恣情放怀。
深更半夜,家兴迷迷糊糊醒来,肚腹炽热翻滚作呕。家兴猛然间触到身旁有一人,不免惊吓出一身冷汗,家兴急忙跑下床,不留神栽倒在地,摔得不住呻吟。翠娟惊醒坐起,“二少爷,怎么了?”翠娟下床扶起家兴,搀家兴坐床上。家兴既气又恼,“谁准你躺我床上?姑娘家没点规矩,这等胡为,不知羞耻!”翠娟眼中不停滴泪,无心分辩。家兴教她穿衣裳,翠娟抱紧衣裳,傻愣愣地坐在床榻。
翠娟一阵幽咽令家兴冲动的心肠顿时软下来,哭声渐渐隐去,二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房中阒若无人。
家兴抓住翠娟手腕,翠娟的心怦怦直跳。家兴拉她走出房门,绕过府中一片小竹林经后花园行至角门。家兴将她推出门外,翠娟站立不稳栽倒在地。翠娟凄然喊声二少爷,泪水如雨点般落下,翠娟不曾号啕,仅伤心吞咽泪水。家兴道:“你好自为之,家里已无你立足之地。记住你是姑娘家,并非水性杨花的贱辈,与自家留点贞节。”小门紧闭,家兴眼眶湿湿的。
翌日清晨,靳嫂与老夫人请过早安,顺便替王倩歆求个人情。
靳嫂径往祠堂来与大少奶奶请安,倩歆目光冷厉地瞪她一眼,靳嫂低头回避。姝娴扶倩歆出了祠堂。靳嫂瞧人走开,仰起头皱着眉,“呸。”
靳嫂有气没处撒,对翠芸讥讽道:“黄毛丫头,跪祠堂滋味如何?”翠芸不屑靳嫂傲慢,“你跪一夜便知端的。”靳嫂道:“看来你这丫头倒懂得守身如玉,我心疼你,在老太太跟前替你说了许多好话,要不然哪有你站着说话的份。往后领了月份钱,别昧良心忘了我,不稀罕你拿铜板孝敬,买些时鲜果品送我也算你一片孝心。”翠芸道:“嘿哟,忘谁不能忘你老人家,你恁般起早贪黑操心为众生忙活,凭谁不感恩戴德。”靳嫂道:“瞅瞅人家娟丫头多听话,夜里有爷们儿哄着甜言蜜语,男欢女爱,着实受用。看看你这可怜丫头,跪一宿祖宗,可惜无福消受风流。”
翠芸小心翼翼推开一扇门,蹑手蹑脚进得房来探头探脑。家兴端坐书桌前怒目而视,“鬼鬼祟祟似如毛贼,讨打。”翠芸笑道:“二少爷金屋藏娇,怎不见二少奶奶在房里?”家兴怒斥道:“大白天说哪门子胡话。”翠芸道:“恭喜二少爷讨了个像心像意的婆娘。”翠芸漫不经心乱讲,无疑朝家兴脸上抹黑。家兴道:“少在我这儿添堵,自个儿外边耍去。”翠芸道:“二少奶奶人呢?”家兴忽变脸色,“谁?”翠芸道:“能有哪个,娟姐。”家兴道:“撵了出去。”翠芸悲从中来,放声痛哭,“二少爷薄情寡义,明明占了便宜本该好生看觑,你不怜惜便罢,为何欺心将人撵走,何等负心!倘若昨晚换作是我,目下我已不能留在府里。”家兴不知事体底细,翠芸埋怨不止,始终未与家兴明说。家兴亦有几分后悔,不该唐突撵人,毕竟连个情由都不曾问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