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败坏门风

万般寒暑皆成灰,

几多沉浮贫与贵。

莫作谈笑身为客,

叹尽年华何处归。

繁华街市间熙熙攘攘,令人注目的是,街面一家青楼比往日里多了些语笑喧哗。刘府家童常忠治路经此处,心下直感痒痒,好不易出门一趟,不若前去凑个热闹。待拿定主意走进青楼,只见里面有个中年妇人油头粉面,云鬓插花,半老徐娘之姿,正大声讲话,无疑便是青楼老鸨。

鸨儿用刺耳的尖声不厌其烦地絮叨着:“我女儿名叫宁艳,今年刚满十七岁,来自乡下,家人迫于生计,把她送到妈妈我这里讨生活。艳艳如今尚是女身,如果哪位爷怜惜我家女儿,将她买下当个宠妾养着,岂不落得受用!想带走这等娇艳不就松下腰,便换个大活人。瞧瞧小女模样,那可是百里挑一,挑着灯笼难找……”

青楼卖女接客并非头一回,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常忠治离了青楼,想着为府上少爷买些稀罕物事。抬眼望到一处卖山楂葫芦的,这东西对旁人而言只道寻常,可少爷平昔见得少定觉新鲜。常忠治思量道:“兴许二少爷吃了俺买的山楂,心下一高兴,能够多赏几个小钱。”常忠治买了山楂葫芦,当下坐马车径投刘府来,想到好处,不禁傻笑一回。

约莫多半个时辰归家,常忠治穿过红色大门进了刘府宅院,贼溜溜一路小跑来至二少爷书房,见二少爷正在读书。二少爷名唤刘家兴,身穿一件淡褪颜色的长袍,清秀的脸格外白,两耳天生几分直,若细细近观便觉得他的耳朵比常人稍大些,人亦显得清瘦。

刘家兴佯装没瞧见忠治,兀自坐在书桌前目不转睛地看书。忠治迈轻步挨至家兴身旁,低语道:“二少爷,奴才回来了。”家兴故作受惊状,轻喊:“啊呀,你这毛贼鬼鬼祟祟进门,门不敲招呼不打,没点规矩。”说着,摸起桌上扇子往忠治头顶轻轻一敲,“看你小子以后忘不忘报门而入!原本想赏你,可惜你回来太晚,今儿个免赏。”

忠治道:“二少爷要的笔墨纸砚全买了。瞧,奴才与二少爷带了啥好东西!”

家兴脸上浮出一丝满意,“平日让你放半滴血你都不肯,此番怎舍得花自个儿银子买物事送我?”

忠治不理二少爷的奚落,只把四串糖葫芦恭敬递出。家兴一见欣喜接过:“哟,好物事,有年头没吃着,我原以为山楂早绝了根。”

忠治从布袋里掏出文房四宝摆在桌上,得意地问:“二少爷,还生不生气?”

家兴细细品味山楂,“好味道,酸甜可口!高兴都来不及,哪顾得与你置气。”说着顺手递忠治一串糖葫芦。

忠治讨好道:“小人吃过,这是特意孝敬二少爷的。”家兴笑道:“亏你有心,改日空闲,带你去城里看戏。”忠治道:“二少爷,不兴反悔啊。”家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将我说的话写纸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赖都赖不掉。”

常忠治当下磨起墨来,房间里顿时散出文墨清香。

家兴问道:“可曾在外边见到奇闻怪事,说来教咱听听热闹。”忠治止住研墨,“小人打青楼前走过,见门里许多人,好不热闹。”

家兴明知故问:“青楼,那是甚般地界?”忠治抬手摸摸脑门,“二少爷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竟连青楼都不知,不该啊。”

家兴道:“青楼不过烟花一梦之地,你小子胆敢去那般下流地方,倘或老爷晓得,非打断你两条腿不可。”

忠治慌忙跪地讨饶:“二少爷千万不可与老爷说知,小人若被赶出刘府,往后再也不能伺候二少爷。”

家兴瞧忠治满脸惊慌,执扇敲打他的肩膀,“起来说话,此事怎会说与老爷,我还想知道甚事如此吸引人把你勾了进去,你且说来,好教咱松闲会儿,长点书本上少有的乐趣。”

忠治道:“不就是青楼,没甚出奇,今儿却不同以往,青楼里十分热闹,人家进里边瞅啥,奴才好奇跟进去瞧瞧,方知青楼里添了个姑娘。那姑娘打乡下买来,穿身粗布衣裳,模样生得齐整,脸上没涂抹胭脂水粉,头上亦无钗环金饰,看起来却是芙蓉出水,娇俏可人。鸨儿说她因家中穷困,为求生计才来青楼过日,恁般鬼话谁信哩?没人愿为讨生活去脏地,姑娘定被人拐卖,抑或被逼没了活路,想来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姑娘今儿头一天来,鸨儿吆喝着卖姑娘。倘若没人出价使鸨儿满意,鸨儿就教姑娘接客。小人若有闲钱定买她回来做个妻妾,免她任人糟蹋。”

家兴听后一脸愤怒,“真可惜,原来青楼女子并非天生淫贱,如今我才明白,圣贤书只会骗人,学它有甚用!”家兴盛怒之下打翻桌上一堆书,连圣人都被他毫无忌讳地骂了一番。

忠治好言相劝:“世道本非圣贤书片文只字便能讲清楚,尚有许多事体,只是二少爷不知道罢了。怪小人臭嘴,不当说道闲话。”

家兴稍稍平静心绪,“今儿算你帮我补了一课,所谓真正修身,须洞晓人情世故。”

忠治点点头,“二少爷能想开就好,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稀里糊涂活一辈子,没甚意思。”

家兴道:“改日空闲你领我去青楼看看,如何?”

忠治本在整理被打落的书籍,当下一听,马上停手道:“断然不可,假若老爷略有耳闻,不容分说,定是家法棍棒一顿,小人可不敢啊。好去处多的是,二少爷为何偏要去烟花柳巷。二少爷若嫌读书苦闷,可外出游学几日,只当开阔一下视野,老爷见你勤苦用功,总不会不答应。”

家兴摆手道:“不消多言,我自有道理。”

次日,家兴与父母问安时,说出自家想法。刘忠义敛容肃坐,眉头紧皱,“向来在家安分读书,今日为何有此打算,玩物丧志,岂不荒废学业?”

家兴道:“孟老先生有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老先生凭借生平游历,才使自身学识更为渊博。李太白游山玩水,领略天地精华,文章气度颇为豪放洒脱。”

刘忠义道:“尔等岂不闻‘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境界?”

家兴道:“读书万卷莫若行路万里,君子之道在于践行,而非死读书。整日安坐家中读书苦闷,孩儿想出去走走,长些阅历。”

老夫人慈母心肠,一向偏爱儿子,“我儿近来读书确实用功,想必累坏了身子,老在家里憋着总不大好,我有意教他出去走动,散散闷儿,透点新鲜气。”

刘忠义捻须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端起杯抿口茶水。老夫人伺机而言:“嗯这一声表明老爷允诺,家兴,还不快谢过老爷周全。”

家兴连忙作揖,“多谢老爷恩准。”

老管家黄理为家兴预备马车,交与忠治二十两银子,在他二人出门前,对忠治叮嘱一番:“二少爷向来很少出门,银子交你拿着,留点神,不可弄丢。二少爷不懂市价,倘要什么物件你帮衬着置办,免得受骗。”

忠治道:“不消黄爷嘱咐,小子自会把二少爷用心看顾。”

家兴道:“老管家,忙去吧,我们走了。”

刘忠义望着门外,少不得担忧,“这孩子,真不教人放心,待他回来定要严加管束。”

老夫人道:“老爷放心,我必定会管教小儿。再说家兴打小听话,从未犯过错,老爷有何不放心的。”

刘忠义道:“越不犯错,越教人不放心,倒不如犯点错,小时不犯错,只怕人大了犯的错也大。”

马车上,家兴透过车窗欣赏沿途田野风光,津津有味地哼唱时兴小曲儿。忠治请教家兴:“二少爷,咱去哪里闲耍,可有主意吗?”家兴道:“废话,没主张出来作甚。”

忠治俏皮道:“小人发自肺腑之言,不叫肺话,难道叫瞎话不成?莫非二少爷一早想好了去处?”家兴道:“文人骚客常聚之地。”

忠治满脸狐疑,“二少爷此话当真?”家兴道:“你家少爷几时有过虚言,自然不假。”

忠治不无担心,“少爷去不得,骚人可去,书生去了清白难存。”

家兴扑哧一笑,“不打紧,自古以来哪些大文人没涉猎过烟花之地,李白、白居易、元稹、杜牧、柳永,更有数不清的文坛巨子都曾与青楼女子有过风流故事。带你听曲儿,顺便领略一下姑娘们的技艺,也好见见你说的那位女娘。”

忠治道:“二少爷,万万不可有此打算,这会儿奴才可没心思听曲儿。”家兴道:“出言如泼水,焉能收回,说了不做,非大丈夫所为。”

古城内,车水马龙,叫卖声杂耍声和谐地混在城中。青楼门首,家兴刚住了脚,一女子上前拉扯家兴衣袂。家兴顿生厌恶,“大街小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女子娇笑道:“姐夫休恼,今儿晚上教小妹陪姐夫过夜如何?”

家兴厌烦女子轻浮举动,“松开,边去。”

忠治凑到家兴耳旁低声耳语:“青楼姑娘多是这般不拘俗礼,犯不着与她们生气。”

鸨儿见状走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好个温文尔雅的小爷,今儿头一遭来我家闲玩。”鸨儿把家兴迎进青楼,“尊客请坐。来人,端上好茶水伺候。”鸨儿殷勤待茶,“俺家姑娘多的是,啥模样的美人都有,保管姐夫挑个中意情人。”

接客的姑娘们站成一排。鸨儿道:“慢慢挑,寻个可人不枉姐夫坏钞。”

家兴问道:“小弟,可认得那位姑娘?”忠治道:“自然认得。”说罢细细观瞧。

鸨儿等得不耐烦,斜眼撇嘴,“姐夫相中了哪个姐儿,价儿可都一样便宜。”

忠治道:“没瞧见那位姑娘。”

鸨儿又问:“我说姐夫瞅了半晌,到底想找个甚般模样的女娘?”

家兴道:“贵家是否有位名唤宁艳的姑娘?”鸨儿拊掌大笑,“哎哟,姐夫不愧为世间伯乐!宁艳昨儿个刚来。”

家兴道:“小生可否与宁艳姑娘一见?”鸨儿直嘬牙花子,“好教妈妈为难,我在旁人面前说过女儿头几日不见客。姐夫要见我家女儿,我若答应,旁人定骂老身失信于人。”

家兴站起身。鸨儿以为他生气要走,急忙挽住家兴的手臂,“哟,姐夫且莫猴急,多坐会儿,备些果品,来个姑娘陪着听听曲儿多美。”家兴道:“不才只想见见宁艳姑娘,妈妈放心,银两自然不会少你一分。”鸨儿笑道:“好说,好说。”

楼上,宁艳闷坐床上发呆,偌大房子仿佛容纳不下她。房中冷清清,到处陌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压在宁艳心头。鸨儿推门而入,见她穿身粗布衣裳,与屋里陈设格格不入,登时勃然不悦,厉声责问:“我说妮子,怎不换上新衣裳?”

宁艳起身拘谨答话:“小女舍不得脱下亲娘为俺缝补的最后一身遮羞暖衣。”

鸨儿十分瞧不起她一身扮相,“这年头,居然有你这等傻子,放着现成绫罗绸缎不着身,偏穿得寒酸。快快换掉破衣烂衫,待会儿有位爷要见你,打扮齐整些,别与你家老娘丢人现眼。”

宁艳猛听有人来,怕得要命,愣着一动不动。鸨儿见宁艳傻愣,望她腿上踢一脚。宁艳身子虚弱经不起鸨儿折腾,摔倒在地。鸨儿劲头十足,“呸,装模作样,你以为老娘家里是慈善佛堂,免银子管你吃喝供你住,老娘还要活命,你得好生趁钱养赡老娘,赶紧打扮打扮,敢丢老娘的脸,当心点,老娘可不是整日吃斋念佛的主儿。”

鸨儿快步走下楼,冁然一笑,“姐夫久等,我家女儿初次待客不懂规矩,不谙风情,怕她怠慢尊客,惹姐夫生气败坏雅兴,方才略略调教,不致坏姐夫雅事。女人嘛,头一次难免忸怩,姐夫可要多多担待。”家兴道:“多感妈妈安排。”鸨儿道:“女儿家天生就是慢,描眉画眼换身衣裳非得拖拉半个时辰不可。紫云啊,紫云。”

紫云答一声说来了,声音拖得如唱戏一般,飘飘而至,“妈妈待女儿不薄,教女儿陪哪位姐夫?”鸨儿道:“瞧你那德行,不倒杯茶水照照,去楼上看看你新来的妹妹穿好衣裳没有。”

楼板上发出噔噔声响,步步逼近宁艳房间。宁艳闻听生疏脚步声,心中万分惊惧,浑身战栗。三人前后步入房间。忠治一眼认出宁艳,“二少爷,此女便是小人说的那位宁艳姑娘。”鸨儿道:“小哥,咱们楼下吃茶,甭妨碍你家爷办正事。”鸨儿拉走忠治,房门紧掩。

家兴对眼前女子瞥上一丝怜悯目光,却见宁艳坐在床沿盯着床上叠放整齐的粗布衣裳。家兴叫声姑娘,或许他声音太轻太柔,以至于长期听惯粗声大气的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在跟她说话。家兴向前走几步,又喊了声姑娘。宁艳回过神来,忙把粗布衣裳藏在身后,惊慌失措地站起,低头不语。家兴仔细端详面前女子,颇感她有几分姿色,赞美道:“真是个脱俗的美人!”

宁艳抬头望望家兴,二人四目相对。宁艳见他文质彬彬,倒不似个坏人,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瞬间充满光泽,似乎渴望的神情痴望家兴。若他能赎了她,允她在身边做个丫头该有多好。宁艳胡思乱想,脸颊滚烫通红,“怎么可能,看看自个儿处境,人家不过来此花钱买笑而已。嗳,想些不实的则甚,或许我太痴心妄想。”面上不自觉浮出淡淡浅笑。家兴瞬间找到话题,“姑娘一笑可谓动人,越加显得尊贵,何不把笑容常挂脸上?”

宁艳无奈叹口气,“贱妾何尝不希望如此,只是身不由己。”家兴道:“脸上常挂笑容者实则很少,只因大家一向习惯了冷脸。”宁艳道:“人的经历不同,境遇不一,笑不出来,岂能勉强。”家兴觑着宁艳一双凄迷眼眸,心下哀怜,“姑娘有不遂心事体可愿说与我听?”宁艳沉默无言。

家兴道:“今儿小生特地为姑娘而来。”宁艳面颊绯红,心中纳闷,“为我?”家兴道:“在下并无非分之想,只愿倾听姑娘诉心下苦楚。”宁艳面露悲哀,“薄命人的故事有甚好听的。”家兴道:“怕姑娘心里委屈,憋得慌。”宁艳眼中一时间蒙上一层泪水,“荷蒙少爷怜惜,贱妾之幸。”

家兴道:“敢问姑娘芳名?”宁艳道:“小女子姓邢,贱名宁艳。动问少爷高姓大名?”家兴通了名姓,“姑娘妙龄几何?”宁艳道:“二八有一。”家兴道:“长我一岁,原来该称你姐姐。”家兴深深唱个肥喏,宁艳连忙道个万福,忍不住破颜一笑。

家兴道:“姐姐笑起来美若天仙,愿得芳卿笑对人生谈贫富,莫让哀愁堆满面。”宁艳点头应承,嗯了一声。家兴道:“姐姐这是答应了,不许反悔。宁艳姐,可否将你先前身事与小弟说知?”宁艳闻言默默低下头,未见人语泪先流。

原来宁艳家下有老父母和一兄长,二老庄稼人靠本分倒能维持生计。兄长邢思渺是个勤快人,在米店当伙计,二十出头,本该成家立业,怎奈因家中穷困一直没人肯出力替他说亲。宁艳母亲张大娘唯恐儿子娶不上老婆,四下里低声下气求人,托人与儿子寻门亲事。

一日,张大娘到柳媒婆家中送礼,央媒人说媒,却被柳媒婆损得无地自容。柳媒婆不屑一顾,嘲讽道:“不瞧瞧你家有几间破茅屋,谁愿把闺女嫁恁家穷受罪。再说人家托我办事送的即便不是金那也得是银,瞅瞅你送的这都是什么物件,一筐臭鸡蛋能值几个小钱。”

张大娘道:“人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老嫂子大人大量,俺小户人家一点心意孝敬老嫂子,事成不成,俺记着老嫂子人情帮过大忙。”柳媒婆乜斜着眼,“要咱替你闺女寻个婆家,兴许咱还会多费口舌。就你那儿子长得五大三粗,要样儿没样儿,要个头矮得跟个冬瓜差不多,还想找媳妇,门都没有。”张大娘咬咬牙根,“俊的丑的,老嫂子帮忙撮合一个,俺把人家闺女供在家里当祖宗奶奶。”

柳媒婆奸笑道:“法子倒有,看你肯不肯依得。”张大娘道:“啥法儿,老嫂子不妨说来教老婆子琢磨琢磨。”柳媒婆道:“恁家闺女生得有模有样,女儿家天生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没得指望。倒不如将她卖掉换些现成银两,你送我几两银子,我乐意卖个大情替你家儿子做媒。”

张大娘实在无法容忍柳媒婆刁钻话语,骂道:“这般狼心狗肺的屁话亏你能说得出嘴,难道你就不是爹娘生养出来的!”柳媒婆蛮横道:“哟,你个老娘们儿骨头硬起来了。”柳媒婆将桌上一筐鸡蛋推翻,鸡蛋烂了一地,“好心帮你,恁地不识抬举,快给老娘走人。”柳媒婆往门外撵人。

张大娘道:“怪不得替人家说一辈子媒,嫁了十八个丈夫,年年当新娘,到今日自个儿守寡愣没个爷们儿夜里暖脚,原来你骨头太贱,满身铜臭味。我就不信,没你,大老爷们儿都娶不上媳妇。”

柳媒婆握起擀面杖往外轰人,“敢羞臊老娘,你还上脸了,什么东西,你个老娘们儿滚不滚!没老娘与你家狗子说亲,教你老邢家断子绝孙!”

这日,邢思渺像往常一样去米店做活。晌午头上,米店东家胡老爹唤邢思渺一处吃酒。二人径至酒馆坐定,胡老爹要桌酒菜。邢思渺摸不着头脑,心中犯起嘀咕,“好端端的,干甚请人吃酒,莫非嫌俺干活粗糙,借此辞退?”邢思渺坐在条凳上老大不自在,只等东家说事。

店伙计端上碟碗下饭。胡老爹道:“今儿不为别的,单请你吃酒。”邢思渺这才放下心来吃了碗酒,胡老爹替他斟酒,“成家了吗?”思渺道:“说起话来让你老见笑,八字没一撇呢。”胡老爹道:“想不想娶老婆?”邢思渺憨笑道:“做梦都想着咧。俺家穷,谁愿把闺女嫁到俺家过穷酸日子。”胡老爹道:“老朽看你为人厚道,我家有一小女,今年二十三,死了丈夫,老汉怕女儿在婆家受苦接回养在家中已有两载,教她与你做媳妇怎样?”邢思渺道:“穷人家哪能供养得起大户人家的千金,老爹取笑小人了。”胡老爹道:“没骗你,姑爷。”邢思渺皱起眉头,“可俺家实在拿不出彩礼。”胡老爹道:“不消你费事送聘礼,老汉倒贴女婿些钱钞,以免俺家姑娘嫁过去日子过得清苦。”

胡老爹果真将自家闺女配与邢思渺。做亲那日,一个遮块红盖头的女人坐床上占了半张床,宁艳好奇掀开胡家女儿敏秀的红盖头,女人胖乎乎没个模样,胡敏秀不问青红皂白破口叫骂:“哪家骚娘儿们,敢跑到俺家勾引男人?!”宁艳臊了一脸红,“对不住嫂子,我是你家小姑子。”胡敏秀瞧她小脸比自家俊俏,相当嫉妒,扬手打她个嘴巴,“呸!小姑子,你还小姨子呢,姑奶奶看你分明是个婊子。”

胡敏秀好吃懒做,脾气又大,动不动便拿宁艳出气,在人家里作威作福,简直成了祖宗奶奶。一家人只得宁耐,毕竟穷人能够娶上媳妇不易,况且她又是大户人家的出身。

种什么根,结什么果。自打邢家娶了新媳妇便没安生过。往年稻子收割季节,邢思渺还能搭把手,如今胡敏秀管着偏不教他下地干农活,“俺家老爷子米店一天进出百儿八十两银子,恁家粗粮才值几个子,你这蠢货不去店里做生理,折了本算谁的?”

邢思渺道:“老爷子那边生意固然金贵,但比不得咱家二老身体重要。”

胡敏秀怒气冲冲打落桌上茶具,“没出息的东西,俺爹瞎眼挑你这般破落户,放着正经事不做,蛮干些没出息的活计。哎呀,姑奶奶命苦啊,嫁个不中用的老爷们儿,还不如趁早拴根绳子吊死算了。”她装腔地哭,狠命地闹。

一家人在地里忙农活,天黑前,张大娘吩咐宁艳先回家造饭。宁艳赶到家里忙着切菜烧饭,胡敏秀站一旁指手画脚,唠叨个没完没了。直至天黑,邢思渺与二老尚未回家。胡敏秀打发宁艳将她哥哥寻回来,宁艳立在村头等上半天不见人影儿,只好去庄稼地里。原来邢思渺帮着爹娘下地干活,宁艳上前搭手,“大哥,嫂子喊你回家,我看哥哥尽早家去为好,免得嫂子赌气。”

邢思渺道:“不妨事,休要理那婆娘,能帮爹娘多干一点是一点,白天只顾去做经纪,苦了爹娘这把年纪还得下地干活。”

整好稻子堆,盖上油布,天阴沉沉下起小雨。宁艳道:“哥,你先回,嫂子知你和爹娘在一块,又该絮聒。”张大娘道:“儿啊,早些回家,少教你家媳妇担心。”二老腿脚不便,走路缓慢。邢老汉一个不留神栽倒,疼得站不起身。母女二人架着邢老汉一步步往家中慢慢走去。

邢思渺赶至家中,胡敏秀见男人浑身雨水,叫骂不休,“没出息的村夫,姑奶奶还以为你一头掉进河里淹死,看来你倒活生生的。俺爹教你回来晚了没?说说你今儿个为啥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在外边见着骚娘儿们迷了心窍,把家小也不要了?”思渺道:“大嫂,小子岂敢有非分之念,如若行为不轨便教天上一个雷电劈死。”胡敏秀啐他一口,骂道:“没良心的东西,想教姑奶奶年轻轻守活寡不成。”

天空黑魆魆的,此时门外的雨点下得正紧。宁艳同二老步履艰难归到家中,各自回房换身干净衣裳。宁艳撑伞先请二老到厨下吃饭,又叫了兄嫂用饭。胡敏秀进来瞪着小眼,口中嘟囔一句:“杂毛坯子,看见恶心,吃什么都扫兴。”宁艳往兄嫂桌上端了两道菜,爹娘吃饭的小桌上盛了三碗饭、一碗素菜。宁艳拿三个馒头递与爹娘,坐下吃饭。不见邢老汉吃几口,一个馒头已下肚。宁艳放下碗筷,掰开手中馒头,“爹,你吃。女儿饭量小,半个馒头够吃。”邢老汉怎肯吃,“闺女,你吃。”

宁艳晓得爹一定没吃饱,只是有些难为情,才不愿拿馍筐里的馒头。宁艳走到灶台在筐里拿个馒头准备给爹吃。胡敏秀眼尖手快疾步过去抢了馒头丢到地下,踩了一脚,“我让你吃,让你吃!”宁艳战战兢兢,“嫂子这是何意?”胡敏秀道:“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跟狗有何分别?”宁艳道:“咱爹今日下地累得不轻,小妹想拿个馒头教爹吃。”胡敏秀吼道:“糟践粮食,谁准你拿了,不跟我言语一声,你眼里究竟有没有大嫂?!”说着,一个漏风掌打在宁艳脸上。

宁艳跪地认错,想以此消解胡敏秀心中火气,“小妹错了,嫂子别动火好不好?”胡敏秀得寸进尺,“知道错就好,掌脸,我说啥时候停,你就啥时候住手。”张大娘只恨得金刚怒目,离凳近前劝谕胡敏秀,“你莫把路走绝,只要俺们老两口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对俺家艳儿半点胡来。不要仗你娘家有钱有势,做起事来便无法无天。天下儿媳妇多的是,闺女我就一个。你若再敢欺负俺家闺女,休了你这无德妇人!”

胡敏秀乱吼乱叫,“好个老泼妇,为你家闺女竟如此羞辱姑奶奶!”说时迟那时快,胡敏秀向前一步,抬脚踢到张大娘的肚腹。上岁数的人怎搁得住年轻人拳打脚踢,张大娘一个趔趄倒地,疼得直掉眼泪。

邢老汉痛心疾首扶住老伴,“姓胡的,别把恶事做绝,似你这般没德行的儿媳妇不要也罢!”胡敏秀骂道:“呀呵,胆敢训斥你家姑奶奶,老匹夫想找死吗?”邢老汉负气道:“早就想死了,俺家能有你这样的儿媳妇倒了八辈子霉。”胡敏秀道:“想死,姑奶奶成全你个老东西。”胡敏秀抬脚乱踢,信口胡吣:“打死你个老畜生,合着恁家小畜生心意,休了姑奶奶,拉亲妹子同床生傻小子。”

宁艳跪地抱住胡敏秀的腿,“爹娘年纪大,经不起折腾,嫂子有气冲我撒。”邢思渺忙忙劝阻,“姑奶奶,休要吵闹,念在你我夫妻分上收收手,小的给贤妻跪下成不成?”张大娘有气无力说道:“儿啊,不能跟她个泼妇下跪,你要跪她,从今往后便没你这个儿。”邢思渺终还是跪地。

胡敏秀道:“替他们求什么情,人家不领情。”胡敏秀揪住思渺的耳朵,“给你家姑奶奶起来。”邢思渺站起身,胡敏秀骂道:“滚一边去,少管姑奶奶闲事,不听话,姑奶奶明儿休了你,教你个现世宝打一辈子老光棍。”邢思渺煞费苦心左哄右劝拉走了自家老婆。

张大娘身感剧痛,无法站立,老汉抱起老伴,“艳儿撑好雨伞,孩儿她娘咱回屋躺着。”门外雨水下得急,什么都看不见。邢老汉蹚着雨水缓慢挪动脚步,生怕一个不留神摔了老伴。宁艳撑雨伞替二老遮雨,自己却在雨里淋着。到了房中,宁艳上灯。邢老汉见女儿衣裳尽湿,“艳儿,赶紧回房换衣裳,当心着凉,雨大就甭过来了。”宁艳无奈地抹把泪,“爹娘早早安歇,女儿去了。”宁艳顶着雨水跑回自家房间,灯也没点趴桌上痛哭一场。

邢思渺买药回来,衣服尽湿,进房把两包药搁到桌上,急忙更衣。胡敏秀对面镜子卸妆,“当家的,哪儿去了?”思渺道:“你踢得娘直喊痛,我出去买药熬与娘喝。”胡敏秀道:“花了家里多少银子?”思渺道:“没几个铜板。”胡敏秀大怒,“败家子,不好好供养姑奶奶,就知道拿俺娘家钱与你那老不死的娘买药。”胡敏秀拎起两包药丢进马桶,“想当孝子,捡起来熬给你娘喝去。”思渺欲待出门,嘟囔道:“真不懂事,知不知道怎样为人媳妇。”胡敏秀拦住,“你敢出门,今儿便休了你,脱衣裳陪姑奶奶上床快活。”

二老屋里依旧探出黯淡灯光,张大娘疼得变了脸色。邢老汉紧握妻子双手,“艳儿她娘,怪老汉没本事,对不住你,让你跟俺受苦,没教你过上一天好日子。等咱闺女嫁了好人家,有个归宿,咱老两口一块下黄土,黄泉路上好有照应。”张大娘眼中泪水凝滞,手也凉了。邢老汉老泪纵横,“孩儿她娘阴灵慢走,老汉随你去了。”

宁艳因昨夜伤心哭睡在桌上,大清早起来不免眼角黑黄。宁艳草草梳妆打扮,推开门走去爹娘房间。到二老房门前,宁艳敲过门,低声喊道:“爹,娘。”屋里没人应答,宁艳轻推房门,门子吱咯一声敞开。宁艳往屋里一瞅,惊吓得面如土色,尖叫道:“哥哥快来,爹爹上吊了。”宁艳手慌脚乱扶正凳子,把老爹的两条腿抬起来搁到凳上,用尽浑身力气扶住邢老汉,号啕大哭。邢思渺听见叫喊声,赤裸上身从自家屋里跑来。邢思渺解下爹时,邢老汉早已断气。宁艳到娘身边瞅了瞅,摸摸娘的手,凉凉的,再挨鼻孔,绝了进气。“娘呀娘,爹娘咋就这般狠心撇下女儿去了,来日女儿该将何人依靠?”宁艳悲悲戚戚哭喊父母,只叹自己福浅命薄。

二老尸体在家停放三日,仍未入土。宁艳劝说大哥尽早安葬爹娘,胡敏秀却不让埋,邢思渺不敢擅作主张。宁艳跪了半天,苦苦哀求胡敏秀将堂上掩埋。胡敏秀道:“我指条明路,你走不走?”宁艳道:“只要能教爹娘一早入土为安,嫂子说什么小妹都肯依得。”胡敏秀道:“好个孝女,今儿把路与你挑明,你肯自卖,我便埋葬你家二老。”宁艳委决不下,胡敏秀气急败坏,“刚夸你有孝心,替你指点明道,眼下怎的连个屁也没了。”宁艳道:“爹娘入土,小妹依嫂子所言,绝无半句怨言。”

邢思渺去集市买草席,回家挨了顿臭骂:“败家子,谁教你买六张草席,是不是想用席子和你家妹子卷一块埋了啊?”邢思渺道:“秀,你咋说话呢。”邢思渺忍气吞声离开房间,不敢与老婆吵嘴。

邢思渺抱草席搁到二老房间。只见宁艳抹泪,却听不见哭声。思渺从怀中掏出用草纸包裹的包子拿与宁艳充饥,“妹子,你已经三日不曾把粗粝来沾口,吃口包子垫垫肚子,当心饿坏身子。”宁艳摇摇头。思渺跪下来忍不住落泪,“怪哥不好,娶个无法无天的房下,害苦了爹娘和妹子。哥自知有错,不配做你哥,更不配当爹娘的儿子。妹妹倘若有个好歹,教大哥咋跟咱爹娘交代?艳儿,大哥对不住你,千万别苦了自家身子。”邢思渺当面与宁艳磕头。宁艳道:“哥哥不必这般,哥哥没错,错在小妹身上,是我不孝。老天要惩罚就罚我,千万别把灾祸降在哥哥身上。”思渺道:“好妹妹,这番话怎教哥哥承受得起。妹妹若还把俺当大哥看待,便吃些口食,好有力气为爹娘送终。”宁艳含泪点头,思渺拿个包子递与宁艳,宁艳未来得及吃上一口,偏胡敏秀来得巧,恣意詈辱道:“哟,原来有情郎与小情妇买包子吃。呸,我当小姑子真守规矩,看来不过如此,胆敢犯贱引诱你家兄长!”宁艳吓得大气不敢喘。胡敏秀不依不饶,“贱婢,这辈子你都嫁不出去,只会勾引爷们儿的骚货,下了地狱小鬼也会找你算账,把你丢进油锅油炸火烹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看你日后还犯贱不犯贱。”胡敏秀揪住邢思渺的耳朵,“滚远远的,到地头瞅瞅坟坑挖好没有。”

临近天黑,胡敏秀雇辆马车。胡敏秀对赶马车的人说道:“有劳小哥帮俺家男人把二老尸体抬车上。”胡敏秀赏给车夫几个小钱,车夫才肯应下。二老尸体放在车上,邢思渺拿草席遮盖二老尸体。宁艳从屋里哭着走出来。胡敏秀面带怒气,“哭什么哭,人死了能哭回来吗?不用你送葬,屋里歇着去,少要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宁艳哭道:“嫂子行行好,许小妹送爹娘一程。”胡敏秀心想:“小贱人真有一招,想趁我不备逃走。亏姑奶奶长了三只眼,不然可被你个小妮子蒙骗。”胡敏秀呵斥道:“回屋去。”宁艳不愿进屋,胡敏秀给她两巴掌,生拉硬拽将宁艳拖回房间。胡敏秀喊道:“当家的,拿根绳来。”邢思渺拿麻绳进了屋。车夫叹息道:“好歹毒的妇人,这般虐待自家小姑子,莫非行凶勒死那姑娘不成。咳,我一个赶马拉车的,怎好管人家闲事。”

次日侵早,宁艳乞求胡敏秀准她上坟,“嫂子许俺去爹娘坟前拜祭,一辈子感激嫂子大情。”胡敏秀道:“不成,万一你跑了人咋办,岂不教我空欢喜一场。”宁艳哀求道:“嫂子,小妹不跑。就算让我跑,我能跑哪儿去,谁又肯收留?”胡敏秀道:“甭做梦了,这辈子你都没机会,我已经把你卖掉。今儿人家过来讨人,你跑了,姑奶奶脸面打哪儿搁?去房里打扮打扮,待会儿人家过来瞧着顺眼,兴许你能多值几个小钱。”胡敏秀把自家用的胭脂香粉一股脑儿挜在宁艳手中,“回房仔细收拾收拾。”宁艳跪地不肯动。胡敏秀气急败坏就要打宁艳,这下可不舍得打宁艳的脸,怕打出伤残卖时不值钱。胡敏秀踢倒宁艳,“你换不换衣裳,打扮不打扮?”胡敏秀可劲掐宁艳胳膊,唯恐宁艳不疼,剥开宁艳衣袖,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宁艳照旧不肯应承。胡敏秀毫无办法,“姑奶奶许你去老东西坟前拜祭,你须打扮漂亮才成。”

宁艳勉强涂脂抹粉,再来胡敏秀房中,“嫂子,现在能去上坟吗?”胡敏秀道:“妄想,就你那下三流的伎俩姑奶奶能不晓得,想逃走,趁早死了这份心。屋里待着去,待到午时,卖与他人,日后过得好不好便是你的造化。”宁艳忍泪跪地,“嫂子良善,准俺去爹娘祭奠祭奠。”宁艳一个劲儿叩头,恨不得一头撞死地上。胡敏秀眼圈立时一转,假惺惺道:“哟,磕疼了吧,念你一片孝心,准了你这妮子。”

胡敏秀领宁艳上坟。一路上,宁艳少不得哭抹眼泪。胡敏秀无比厌烦,“你啊,少给姑奶奶丢人现眼,到坟头哭死你,我都不管,不许路上哭哭啼啼。”宁艳硬憋住眼泪。胡敏秀边走边想,生怕宁艳跑了人,“得吓住她,打消她逃跑念头。她若想跑我也抓不住,岂不等于到嘴的肉飞走,教我难堪。”胡敏秀恐吓道:“我说丫头,你最好老实点,敢逃走,姑奶奶教人掘你家祖坟,我向来说一不二,不信你就试试看。”

二老坟前,宁艳方知爹娘合葬一处。宁艳心酸地落下两行泪,跪在坟上哭得死去活来,“爹啊,娘啊,女儿对不住爹娘养育恩情,女儿不孝没为爹娘养老送终,爹娘多把女儿名字叫唤几声,叫女儿早去阴间侍奉两位老人家。”凉风掠过枝杈,坟头不远处的树木摇摆身躯,地面凌乱的落叶从坟边飘过。宁艳悲恸欲绝地点上蜡烛,引燃一炷香插在坟头,烧化纸钱,虔诚祷告:“爹娘走好,女儿下辈子再投爹娘做女儿,此生生养之恩,来世必然补报爹娘。”

胡敏秀呵斥道:“拜够没有?”宁艳不加理会。胡敏秀勃然大怒,“竟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连个屁也没有,真真反了你这贱婢。走,跟姑奶奶家去。”见宁艳没反应,胡敏秀火上心头,“姑奶奶慈悲心肠可怜你,许你来爹娘坟头拜祭。不识好歹,难道想跪死哭死不成,起来跟我回去。”一座小小的坟丘在宁艳视野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看不见,宁艳脑海中空空的什么也没了。

果真,门外有人吆喝:“换人咧,换人。”邢思渺听着刺耳,恨不得教训买卖人一顿,心中骂道:“没有人性的东西,什么生计不能做,偏干这般缺德事。”人牙子大声吆喝:“换人咧,这家可有人换?”胡敏秀应声开了院门,“有人换。”人牙子恭敬作揖,“大嫂,贵府要换人口?”胡敏秀道:“那是当然。”人牙子道:“不知你家夫主可否同意?”胡敏秀道:“这事姑奶奶说了算,不由他主张。先生进来看看人,估个价。”人牙子跟了进去。邢思渺坐在院里条凳上,一动不动陷入沉思。

人牙子仔细瞧瞧姑娘模样,眼珠乱转,“模样倒不算粗俗,看眼睛却不正常,不知是否患有眼疾。”胡敏秀道:“她死了爹娘,连哭多日,哭肿了眼。你瞅她价值几何?”人牙子一听便知妇人将小姑子卖,好在家中图清静,“二十五两银子。”胡敏秀嫌少,“怎给这么点,你看小娘子长得端庄秀气,脸蛋容貌并非下等女流,肯定不止这点,我想定是你说错话,至少值个四五十两银子。”人牙子道:“干这行能出三十五两已属高价,大嫂漫天要价,只怕两下谈不妥。”

胡敏秀思量:“莫非真就是我索价太高,合不着他家买卖?”于是说:“可再议个价钱。”人牙子道:“三十五两银子,多一分,我便不要。”胡敏秀道:“大老远赶过来怪累的,喝口茶水解解干渴再商讨。”胡敏秀献茶,人牙子接过茶杯喝茶。胡敏秀道:“你可愿抬高价钱,做回公道买卖?”人牙子道:“姑娘模样好坏能瞅出来,目下的确开出高价,再抬高价钱,怕要蚀本。”胡敏秀仍旧嫌少,“四十两银子,你若嫌贵,我自将她卖与他人,双方互不吃亏,亦不劳你费神。”

待用过茶水,银货两讫。人牙子拿绳拴住宁艳手腕往外拉人,宁艳没点反应,人牙子用力一拽,宁艳坐的圆凳倒地。宁艳自知被卖,眼中顿时蒙上一层泪水。人牙子把宁艳从房中拽到院里。宁艳两眼死死盯住大哥,邢思渺抬头瞅了眼宁艳,羞愧地低下头来。宁艳哭腔叫声哥,“小妹自知哥哥心下有苦衷,哥哥不必自责,妹子不怪。哥哥往后多多保重身子,看顾好我家嫂子。常去爹娘坟前磕几个头,燃些纸钱替小妹赎罪。只恨小妹此生再不能到爹娘坟前把一抔黄土来添,实为人生大不孝。今日坟上来祭扫,他年谁祭当日人!”

人牙子往外拉宁艳,宁艳不肯走,人牙子不留情面一巴掌打在宁艳脸上,才算拉动宁艳。宁艳绝望无助地哭喊:“哥哥,小妹去了,今世与哥哥永不得相见……”当宁艳被拉出去后,邢思渺怒火中烧,“敢欺负我家小妹,爷爷要打死人贩子。”却被胡敏秀拦住。胡敏秀吵道:“发什么疯,卖了人收了钱,哪有后悔要人的道理。”邢思渺满身愤怒无处泄,“我枉为七尺男儿!”一头撞在土墙上,头破血流晕死过去。

此时宁艳将自家身世备细说了一遍。家兴哀叹宁艳命运如此凄惨,不禁泪水洒湿脸庞。宁艳掏出手绢替家兴擦泪,家兴一把握住宁艳的手,“没想到姐姐先时受恁多委屈,真是苦了你熬到今日。”宁艳原本泪水已哭尽,见有人关心,不免热泪盈眶。家兴好心劝慰宁艳,“姐姐先前以泪洗面,日后再也不必恁般过活,小弟必当出力帮姐姐过上常人一般无二生活。”宁艳心下感激,“有少爷这句话小女子便感知足,余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做个普通人,没有冷脸,没有强求,没有暴虐。即便过得寒酸,亦不会轻生厌世,我渴望生儿育女,当个良家妇女。”家兴道:“姐姐满心期盼指日可待,目今暂且宁耐,小弟自有道理。”

门外一阵叩门声打断二人倾诉衷肠。忠治道:“二少爷,时辰不早了,咱该回去。”家兴道:“门没关,进来便是。”忠治推门进去,瞧见宁艳姑娘倍感欣喜,细看二人眼圈似有泪痕。忠治道:“二少爷因何恁样伤感?”家兴道:“没什么,叙旧,话谈得投机惹人泪。”忠治道:“二少爷,天快黑了,趁早家去,免得晚了挨罚。奴才受骂挨罚倒没什么,恐怕老爷日后不准二少爷出家门。”

宁艳问道:“这位小哥是谁?”家兴道:“我家书童常忠治,若非忠治提及姐姐,断然无缘与宁艳姐相识。你且放心,有我在,就不允许他人欺负你。我走了,回头过来拜望姐姐。”宁艳依依不舍送出房门,“多承小哥错爱,小女子感激不尽。少爷慢走,但愿来日再得相见。”

二人出青楼,家兴朝南走去。忠治急忙拉住家兴,“二少爷这会儿怎么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家兴道:“今儿我不回家,趁此空闲去拜访一位同窗。”忠治道:“老爷不准夜不归宿,倘若二少爷不归家,下次便没机会出门,明日再去访友有何不可?”家兴道:“要去跟着去,不愿意就自个儿回家去。”

一处破落宅院门首,家兴拍打锈迹斑斑的门环。屋里走出来一位面皮干净的书生打开院门。家兴恭敬施礼,“径涯兄别来无恙!小弟还以为寻不到你家,居然找对地方。”张径涯道:“向日同你说过,那时贤弟没进家门而已,快进屋说话。”

解念娇在灶房烧饭,见有客来,沏茶倒水送至书房。张径涯道:“娘,这是我常提起的昔日同窗好友刘府二少爷。”解念娇道:“刘少爷好,没事常来家里坐坐。”家兴作揖,问了安好。解念娇道:“我儿好好招待友人,娘去多烧些饭食。”

天色已暗,家兴无意回去。忠治道:“二少爷既然打算留宿张少爷家中,小人须尽早回去报平安,以免老爷太太担心。”家兴道:“回吧,到家与老爷禀知我在同窗家里住上一阵子讨论学问,你若无事不必过来讨嫌。”忠治把银两给了家兴,稍留一点散碎银子。

张径涯摆棋,邀家兴弈棋,“久不玩棋,难得有此机会,你我玩上三局如何?”家兴称好,二人对坐弈棋。张径涯问道:“贤弟今日怎有空闲下顾寒舍?”家兴道:“我去城中青楼与一女子相会,顺道过来拜望尊兄,好借宿一晚。”

张径涯道:“你说去了青楼可否当真?”家兴道:“骗你则甚。”张径涯满脸不悦,“堂堂正正大户人家子弟,焉能去肮脏地界,莫非你去物色裙钗寻欢?有你这般酒色朋友,算我看走了眼。”家兴道:“尊兄不知就里,难免误会。”张径涯道:“倘或尽早改掉恶习,也算弃恶从善。如若恶习不改,执迷不悟,不如割席分坐,你我无话可谈。”

家兴道:“你知我去了青楼,可知小弟因何要去青楼走一遭?”径涯道:“去那地方无非寻花问柳,精神空虚无所事事,可悲可憎,可恨肉食者而已。”家兴道:“你可知什么是为人之道?我想尊兄知会的本不够,与世上圣贤一类思想,所谓圣贤必然清高,不与污秽人物接触,视青楼为污秽禁地,难道世人说的话全对?小弟去过青楼之后,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世人在掉谎。”

张径涯摆摆手,“不必再说了,看来你并无悔改之心。亏你读过书,读书人本该知书达理,维护圣贤。你不敬重圣贤便罢,反而辱没,叵耐嘴上无德,心无良善。若非天晚,”张径涯打落棋子,“你亦如它们。”

家兴弯腰捡棋子,张径涯阻止,“贱物碰不得,以免玷污。”家兴听得心中好不是滋味,“径涯兄,羞杀人也。”话未说完,却被他拿话挡了,“刘府二少爷岂能与我个穷酸儒生称兄道弟,不免自贱身份。”家兴纵然有气,终是忍住,“你且平心静气,听我道出缘由。”张径涯道:“不听也罢,只怕公子哥儿出言污人耳根,教人辨不出真假。”

家兴道:“其实你我一样,洁身自好,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愿过问书本以外天地。小弟几曾不知但凡不雅之地,读书人不可随意出入。青楼女子,世人从未正眼觑过她们。不知世间多少纯情少女在此葬送青春,难道她们天生淫乱,没血肉,没温度,没情感,仅为世人所说行尸走肉,天生淫贱,获取不易钱财,实属无德害群之马?她们真够不幸,先看看世人怎样对待她们,在那般处境之下如何操守贞节。苟活世上原本是她们的不幸,却又得不到丝毫同情。本为良家女,一个个童贞少女终将自个儿青春葬在冷落无情地,任人取悦践踏。灵魂早已被世人淫掠,童贞变得麻木,直至淫掠到无知。当姿容黯淡无光时便是整个青春殆尽,没有人愿意再淫掠她们之时,她们便清白了,清白了就会被无情地踢出去。她们一无所有,一无是处,没人来怜悯,对于她们唯一出路只能拼得一死。她们生来匆匆,去也匆匆。我想活着的人心中必定有一方净土,帮衬别人更好地活着,才有意义。”

家兴与他说知就里,张径涯听后,跌足长叹,“天下竟有如此歹毒恶妇,实在可怜了那位姑娘。愚兄有眼无珠,错将贤弟认成浮浪子弟,二少爷休见怪。”

天黑多时,老夫人坐立难安,派了几拨家人四下寻取家兴。老夫人等得无比心焦,自言自语:“父母说的话抛一边,不知道会不会野了性子。”忠治赶至刘府,气喘吁吁跑到老夫人房间问安。老夫人道:“你家二少爷人呢?”

忠治上气不接下气答道:“二少爷留宿同窗家中,打算住上几日,与同窗研讨文章。”

老夫人道:“那户人家家世如何?”忠治道:“寻常百姓人家,院子不大,土屋四间。母子二人,待人周到。”

老夫人道:“明儿去把你家二少爷接回来,我可不容他在外受苦。多带点银两买些物事送与人家,莫让你家少爷有失颜面。另赠他家二两银子,免得人家闲言碎语。”

鸡鸣破晓,家兴同张径涯起床点灯读书,本打算早些离开,拿起书忘了时辰。解念娇做下早饭,请家兴用饭,家兴不便推辞只好留下一同吃饭。饭毕,家兴问径涯:“尊兄可愿与小弟同往青楼见见宁艳姑娘?”张径涯道:“惭愧,惭愧,烟花之地,愚兄不便去。贤弟言说可助宁艳姑娘脱离苦海,愚兄信你能办到。贤弟认定做得对,大胆去做,莫怕别人轻看。记住一点便成,不论身在何处,切莫迷失本性。”

家兴作意带些什么物事,宁艳身体虚弱,不若买些补品与她为妙。青楼门首接客的两位姑娘一眼认出家兴,迎他进去。鸨儿毫不讲究拿掉家兴手上捎带的物件,啧啧称赞道:“姐夫,恁地有心,来了也不空手,妈妈便不好意思收下了。”家兴本想索回,却见鸨儿拿得紧,“这些原是买与宁艳姑娘的,既然妈妈喜欢,权当送与妈妈。”家兴转身上楼,鸨儿喊住家兴,“瞧瞧姐夫把咱看成眼皮薄,我不过替女儿收下而已。”家兴道:“妈妈不必招呼,银两自然不会少你一分。”鸨儿暗骂:“有名花不采,偏采野花。老娘看中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嘿,勾不上你,枉咱白开几十年风流店。把你弄不到手,那只小狐狸精甭想活得消停。”

宁艳床沿坐地发愣,眼中夹杂悲伤。家兴进至房门,宁艳丝毫没有觉察。家兴道:“宁艳姐,想什么呢?”宁艳缓过神来抬头凝视家兴,忙起身道万福,“少爷来了,是来看我的吗?”

家兴摸出衣袋中的小药瓶,“方才好险,来时为你捎的物事被抢,幸亏消肿粉没拿去。宁艳姐若信得过,小生替姐姐擦药。”说话间,家兴把随身携带的书本搁桌上。

宁艳面红耳赤,“少爷必定晓得操守贞节对女人而言比什么都重要。”家兴道:“我心里着急,并不曾怀有非分之想,忘了男女有别。宁艳姐,小弟将你的身世说与同窗,契友嘱托我赎你出去。”

宁艳心中不无感激,“若能离开烟花巷,贱妾愿做婢女服侍少爷。”家兴捂住宁艳的嘴,“我不要你做丫头,姐姐也可为人妻子。”宁艳半信半疑:“真的吗?”家兴道:“定会有人讨你做贤卿。”

家兴下楼讨了笔墨纸砚,回来发现桌上书本翻开。家兴猜她翻书,“姐姐认字?”宁艳道:“哥哥先时教我学过几个字。”家兴道:“如此说来,姐姐必定是个聪明贤惠的姑娘。”家兴研墨,宁艳按住砚台,“我来替少爷研墨。”

家兴提笔即兴书写一文,“百梦丛生玉如花,晚霞秋月怜知己。唯许佳人久长愿,即到来生永还伴。”拟题名《惜梦人》。家兴道:“小弟作一文送与宁艳姐,作得不好,姐姐莫见笑。”

宁艳双手托住笺纸,“哪敢取笑,少爷谦虚,不等人家开口夸好,倒说自家没文采。”宁艳读家兴诗作,有字不识,念完“晚”字时停顿下来。家兴诵出“晚霞秋月怜知己”。宁艳听后读下去,念到“唯许”二字停下。家兴诵道:“唯许佳人久长愿,即到来生永还伴。”

宁艳通读文章,问道:“少爷大作讲的是何意思?”家兴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宁艳虽不懂前两句,但后两句模糊懂得,明白家兴心意,花容红扑扑的,背过身默诵《惜梦人》一文。

莫过几日,鸨儿按如约日期卖姑娘。鸨儿说些个利市话,“我女儿含苞待放,如今还是处子身,哪位爷喜欢,买她当个宠物养着,岂不痛快。看看我家姑娘那可是百里挑一,不用妈妈这张老脸说,尊客见了我家女儿也会待见,喜欢的话不就松下腰便换个大活人。我女儿起价八十两银子,各位喜新的姐夫千万甭错过机会。”

宁艳姿色在旁人眼里实属普通女子,可在家兴眼中却是出落不俗的美人。加价并非活跃,家兴终究以二百两银子赎买宁艳。鸨儿把宁艳拉至家兴身边。家兴道:“今日我不曾带够银两,望妈妈宽限数日,改日定如数奉还。”鸨儿道:“好说,俺对姐夫一百个放心,只要姐夫今后常来我家光顾便好。春宵一刻千金难买,艳儿陪姐夫回房歇着,好生伺候。”

宁艳顺从鸨儿的意思,挽住家兴胳膊上了楼。鸨儿嘴脸狡邪一笑,“哼,妇人家不过是爷们儿用的夜壶,男人怎么可能迷恋上一只夜壶。小狐狸精甘心情愿失去初身,等他一脚踢开你,教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省得你日后装清高,陪客时生出个寻死觅活的事端。”

宁艳扶家兴上楼进屋,请家兴落座。宁艳叩头谢恩,“多蒙少爷错爱帮衬,如若不然小女子情愿以死来操守贞节。”家兴急忙搀扶,“宁艳姐莫说见外话,往后你我一家人,帮你自是应该做的。”宁艳热泪涟涟,家兴握手帕揩净宁艳脸上泪水,“宁艳姐放心,小弟断然不会欺负你。”

宁艳取出包袱里的一块菩萨玉佩,上刻“永结同心”四字,说道:“这块玉佩送与少爷,愿菩萨护佑少爷平安富贵。”家兴欣喜接过,故意说道:“永结同心,不曾在书中见过,不知此句何意,宁艳姐晓得是何典故?”宁艳脸红滚烫,“说的是神灵福庇,不降灾生祸,一生得大福报。”家兴道:“姐姐心诚如此,小弟便收下。我没什么好物事相赠,扇子题写一文奉送,姐姐莫嫌轻微。”宁艳道:“少爷情意比得山高比得海深。”家兴道:“宁艳姐相貌出挑,贤淑温柔,虽非大家闺秀,却是小家碧玉。”宁艳道:“我可没少爷说的那般好。”

家兴提笔蘸墨,往扇面上题字:“寒梅幽芳,莲萼淑香。”并将《惜梦人》一文书写上去。家兴道:“寥寥草字赠予姐姐,此扇虽小,却表我一片心意。”宁艳道:“少爷真心抵万金。”家兴道:“宁艳姐楚楚动人,若得良人,夫复何求。”宁艳心下喜滋滋,“听少爷说话,跟做梦似的。”家兴情真意切摸住宁艳双手,“字字真心,绝无哄骗姐姐之意。”宁艳低声道:“贱妾与少爷当个小媳妇可好?”家兴道:“我不要你做小,此生身边能有你一位红颜知己便感足矣。”宁艳道:“少爷心地善良,遇见少爷是贱妾福分所致。”

光阴荏苒,不觉过去半月,刘家兴一直在外未归。刘府老夫人着实沉不住气,“这孩子还不回家,再不能由着他性子胡闹。倘或老爷知道家兴不在家中已有半月光景,岂肯饶恕。”黄理道:“派忠治接回二少爷,谁也甭提此事,老爷准不会知晓。”老夫人道:“下去吩咐停当。”黄理领命退出门外。老夫人叹气道:“唉,近些日子身感乏力,总没精神。”靳嫂道:“你老这是操心操的了,给太太捶捶捏捏便无大碍。”

家兴在青楼教宁艳学书,忠治恰如陌生人闯入二人清静世界,适才来得匆忙只喘粗气,斟茶自饮。忠治拿起桌上扇子左摇右摆扇凉风,忽然瞅见扇面题字,看罢大笑,“情诗在扇,巧出一段奇缘,我看佳人配君子,真个一对好鸳鸯。”宁艳脸面滚烫。家兴面皮不挂好脸色,“不会欣赏便罢,胆敢乱评,真真讨打。”家兴夺扇子。忠治合住扇子敲打家兴的头,“棒打鸳鸯,看君子承不承认。”又将扇子扔与家兴,躲于宁艳身后,“君子不打人,二少爷若打人,宁艳姐做证,那你便不是君子,君子人见人爱,可怜小人人见人恨。”宁艳羞面低垂,抬手轻拂灼热脸颊。家兴道:“奴才还不消停些!”忠治道:“二少爷,老太太叫你回去。上次喊你回家,二少爷执意不肯,那是因为老爷不在家中,老夫人方才纵容二少爷夜不归宿。少爷在此盘桓多日,如今老爷外出归来,二少爷切莫一再宿留,说什么都要归家。”

家兴临走安抚宁艳,“宁艳姐,小弟必当竭尽全力赎救姐姐远离是非之地。无论发生什么,且须宁耐。”宁艳想哭,终把眼泪忍住,“少爷放心回家,不必为贱妾牵肠挂肚。”

家兴恋恋不舍,忠治同家兴走出房门,宁艳痴情地望着家兴下了楼。鸨儿道:“姐夫今儿咋不多玩会儿再走,是不是腻烦了?倘若姐夫对咱有意,今晚上妈妈舍下老命陪姐夫快活快活。”家兴谢辞大步离去。鸨儿心生烦恼,眼中掠过一道奸淫目光,“老娘好心好意任凭你占便宜,这等呆痴书生,癞蛤蟆居然不吃到嘴的天鹅肉。呸,你贴老娘多少银子,老娘也不教你带走小狐狸一根汗毛。不顺老娘的意,合该小狐狸精受罪。”

主仆二人匆匆赶回刘府,家兴进书房更衣,生怕老夫人闻出他身上有股怪味。家兴来至老夫人房间请安。老夫人道:“瞧我儿半月不在家中竟瘦了许多,好教娘心疼。”黄理进门,“二少爷回来了。太太,饭已备好,请你老用饭。”

正厅桌上摆好饭食,六道菜蔬,老夫人素日拜佛,向来很少吃荤。老夫人道:“老爷不在家中,你们不必恁多规矩,坐下一处吃饭,人多热闹。”一时,桌上添了碗筷,管家与靳嫂一同坐地。家兴殷勤布菜,老夫人不胜欣慰。

家兴思想道:“是时候了,将宁艳姐身世说与娘听,娘听后定会帮人一把,好把宁艳姐赎身出来,当个丫头使唤,日后再作区处。”家兴道:“孩儿与娘说个故事。”老夫人道:“好端端的讲甚故事,饭后再讲,满口饭食最忌说话。”家兴道:“口不食言语不至于忌讳,娘顺便听听故事,品品酸甜苦辣,堪比行善积德。”老夫人笑道:“就知道逗娘开心,听个故事还能积德,这等故事难得一听。”

靳嫂赔笑,“一个故事教人听了便能行善积德,菩萨般心肠,那普天之下便没什么歹徒与好人,人人听此故事行善,死后个个成仙成佛。牛头马面鬼爷岂愿人间有此故事,到时只恐魍魉魑魅也要改头换面。”家兴道:“此话虽说大了些,但未尝不可。只要心存善念,世人自然与世无争。”老夫人道:“这话听着顺耳,不妨说来,我倒乐意耳闻新鲜。”

家兴有板有眼备述一段有关宁艳遭遇,老夫人掩帕拭泪,面露无奈,“好个苦命的孩儿。”忠治心下替宁艳叫苦。靳嫂感慨道:“那姑娘身世真够可怜的。”黄理道:“二少爷讲的不过是个故事罢了,太太不必陷入虚假当中,以免伤神。”家兴一脸严肃,“此事并非杜撰,娘知道这位姑娘受苦,可愿帮衬一把?”老夫人道:“不知姑娘被卖到天涯何处,纵然有心帮她唯恐无处使力。”家兴拜倒在地,“娘仁慈,愿意搭救一位素不相识的苦命姑娘。”老夫人道:“好端端跪地作甚,起来说话。”家兴跪地不起,“那姑娘离咱家不远,只要娘肯出手便能搭救姑娘脱离苦海。”老夫人道:“要知道她在哪儿,买她回来做个丫头使唤。”家兴满以为能玉成其事,不知编个谎,却以实情相告,“姑娘栖身城中青楼过活。”老夫人厉色问道:“再说一遍,什么地方?”家兴见老夫人脸色突变,不免几分胆怯,吞吞吐吐言语。老夫人颇为反感,“一派胡言,骗人泪水不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娼妇的话哪里可信,今后少听外人胡言乱语。”

靳嫂附和道:“二少爷真是的,讲故事就讲呗,竟说些乌七八糟的胡话,这便是二少爷的不对。青楼是什么地界,二少爷到底年轻不经事,那般地方专供老少爷们儿寻欢,里头的娘儿们没个好东西。去的人大多不三不四,家中妻贤妾美,偏去脏地界花钱买笑,自讨没趣。戏子擅长编故事,骗得人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害得人听瞎话还得赔泪。”

家兴据理力争:“你说青楼女子不是好人,那你算什么?她们与你一样,有血,有肉,有灵魂,更有重获人生自由的向往。身为青楼女子,难道天生淫贱,愿意过恁般暗无天日生活?她们若非生活所迫,无路可走,怎会沦落为风尘女子?一切皆为世人过错,尤其那些整日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既骂娼又狎妓,实在令人深恶痛绝。”

老夫人闻听此话气得不轻,拿起饭碗摔在家兴面前,残瓷碎片须臾之间划破家兴的手。老夫人骂道:“辱门败户的小畜生,枉读十年圣贤书,你对得起刘家列祖列宗吗?即便老身肯饶恕你,恐怕神灵祖宗未必宽宥。齐东野语,也敢胡评乱讲!”家兴道:“并非道听途说,宁艳姑娘亲口同我说的,她怎会掉谎骗我?”老夫人拍打饭桌,“什么,你小子胆敢去青楼!小小年纪竟学得不三不四,去下三烂地方鬼混!来人,将这等不肖子孙辱没门楣的畜生打死算了,留着只会败坏门风。”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靳嫂小心翼翼替老夫人抚胸顺气。

黄理劝道:“太太息怒,二少爷年幼无知,难免误听误信,今后好好管教定能改掉不良习气。况且老爷后天回来,知道此事难免寒心。不如宽饶二少爷一回,教二少爷跪祠堂面壁思过。”老夫人道:“奴才还不快去祠堂给祖宗谢罪。嗳,什么事都能摊上,这么大的人,没一点长进。”

家兴被罚跪祠堂,心忧宁艳。一连关了一天两夜,老夫人才命家人打开祠堂门前铜锁。靳殆成入祠堂传话:“二少爷,老太太喊你过去吃饭。今儿老爷回来,倘若老爷问起二少爷的手,二少爷编个谎瞒过去。”忠治道:“少爷是大人,该怎生做何消你个奴才操心。”靳殆成道:“走吧,二少爷,老太太等你吃饭。”

家兴回书房更衣,随手将宁艳送的玉佩搁书桌上。忠治掇盆清水,“少爷,洗把脸。嘿,瞧小人猪脑子,忘记二少爷手不能沾水。”忠治湿个毛巾拧干净,双手捧与家兴,“二少爷请擦脸。”家兴接过毛巾擦把脸。

早饭吃得平静,寂然饭毕,家兴连个招呼也没打急匆匆走出去。老夫人叹气道:“不过说他两句,跟老身怄上气了。”靳嫂道:“人心肉长的,太太想教二少爷学好,怕二少爷误入歧途,才对他动脾气管教,二少爷少不更事,迟早明白亲娘良苦用心。”

书房,家兴焦躁不安,如坐针毡,“我须为宁艳姐赎身,一会儿你装作闹肚子去茅房,我趁机从后门溜走,赎出宁艳姐,再也不回来了。”忠治压低声音问道:“二少爷打算和宁艳姑娘私奔?”家兴道:“正有此意。”忠治道:“带上小人,奴才好伺候你小夫妻俩。”家兴道:“不消多嘴,照我说的去做,我便感激你。”忠治问道:“二少爷身上可有银两?”家兴道:“没有,出去后我自会想办法。”忠治道:“假饶真能赎出宁艳姑娘,小两口在外漂泊一段时日,早些回来,省得老爷老太太担心。”

家兴去找张径涯借银子,与他递说底细。张径涯有心无力,“二百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家下仅有钱财无疑杯水车薪,平日里俺家那位老爷不过发发善心帮衬微薄钱钞,家母日日不辍绩纺刺绣换点零头小钱,仅可勉强糊口。”家兴道:“果真筹不出银两,如何替宁艳姐赎身?”张径涯道:“先别着急,或许能帮贤弟筹措银两,不过得去老爷家里碰运气。”家兴道:“那就有劳尊兄为小弟事体走一趟。”张径涯一脸为难,“不知我家老爷肯不肯往外借钱。”家兴道:“目今只索死马当活马医。”

张府宅院门首,两扇漆黑木门,并不见阔气。张径涯道:“此间乃家父宅院,你我进去看看再做计议。”二人径入张府大院,张径涯喊几声老爷,却不见个人影。半天从屋里走出个老管家,“我当谁叫我呢,原来是张大少爷来家里做客。”张径涯道:“逯管家,老爷在不在家?”逯顾霖道:“老爷一大清早出了门。”张径涯问:“几时方可归来?”逯顾霖道:“你不安分守己在家读书,跑这儿讨哪门子没趣。”张径涯怒不可遏,“狗奴才,说话当心点,我再不济也轮不到你个下人指指点点,别仗着自个儿在张府管事,目中无人,如同疯狗乱叫乱咬。”

张府四房女人在屋里打牌,门外一阵吵闹声扰乱太太们玩牌兴致。其中较为年长的一位,慈眉善目且又夹杂几分威严的女人是张府大太太。程眷妨道:“今儿个外边好热闹,哪位妹妹出去探风。”三房女人相互睇视,谁都不情愿出去。年龄最小的一个站起身,“大奶奶,我原想把好事让与两位姐姐,可惜人家不领情,妹妹只得领了这等好差事,到院里瞧瞧何人喧嚷。”程眷妨道:“頠妍妹子人品一流,你们两个跟四妹学学,多知事,多讨人待见。亏你俩比頠妍妹子大上几岁,饭白吃多年。”

頠妍出房门,瞧见他们吵到一处,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小子,不用说家中柴米油盐短缺,上门找老爷讨银子花,多亏老爷没在家。”頠妍鄙夷地啐上一口,呸一声转身回房。程眷妨道:“四妹,外面怎么回事,何人叫喊?”頠妍道:“贱人家的小子上门来讨柴米油盐酱醋茶。”程眷妨粗声放笑,“瞧他们娘俩这会儿日子混得倒有出息,饿成黄鼠狼一般倒中看。”四个妇人边说边笑,接着玩起牌来,全没把外边的人物当回事,只听房里打牌声益发大了起来。

家兴筹到银两一径往青楼去了。来到青楼,本想与鸨儿议事,鸨儿却故意百般转话题,“姐夫谈吐不俗,待人有情有义,令人心醉神迷,干脆咱俩相好得了。倘或姐夫顺从我意,青楼便归你管,家里女儿往后全归姐夫,女儿们哪个对姐夫不敬不爱。女儿身太娇嫩,只有我才合得姐夫,不让姐夫费精劳神。”

家兴听她说话,甚感恶心,心下骂道:“没点羞耻,心中满存恶渣,不知几时才有良心发现。”鸨儿道:“姐夫考虑得如何?”鸨儿不知羞臊拉起家兴的手往自家脸上贴。家兴吓得忙缩回手,“妈妈请自重,我一早考虑好了。”鸨儿挤眉弄眼,“姐夫想从咱身上得到好处,只管开口一句话便能讨着便宜。”家兴道:“不才来替宁艳姑娘赎身。”家兴掏出二百两银票递向鸨儿。

鸨儿不接,“姐夫留着自个儿花,今儿咱们不谈她。合着我的意,宁艳自然也就成了姐夫的人。”家兴道:“我来此只为宁艳赎身,望妈妈快收下银两,周全此事。”鸨儿媚笑道:“你以为妈妈长眼天生只为看金看银,呸,老娘视钱财如粪土。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想寻个知冷知热的男子做依靠,一个人整夜独守空房滋味可不好受,说起来姐夫不信,直恁度日如年,要恁多银两守着有甚用。”家兴道:“你自可改行,做正经买卖重新做人,将钱财施与贫困,到时人人见你视若拔苦救难的菩萨,岂不比在此虚度余生强过百倍。”鸨儿道:“我才不想做菩萨,活着就要穿尽绫罗绸缎,吃尽珍馐佳味,享尽世间容华,不枉来世一遭,何必费心去管那些天生该为人效劳的蠢货。”

家兴再次将银票递与鸨儿,“望乞妈妈收下银两,小生好带走宁艳。”鸨儿板起脸来,“想带走人,门都没有,我女儿正和新姐夫欢天喜地做露水夫妻。”家兴怒气填胸,“老虔婆,你敢逼良为娼?”鸨儿双手叉腰,“干啥,你想干啥,宁艳是我女儿,老娘又没赚你一分银子,与你何干?”家兴道:“禽兽不如,自古一女不更二夫,岂可轻许两家?”鸨儿面无颜色,压住火气,“难道只许你夜夜当新郎,就不许她夜夜做新娘,她自个儿愿意,关老娘屁事。这年头哪个女人不想攒点私房钱,再说妇道人家有几个不淫贱,又有几个不轻浮,你若不信自个儿上楼瞅瞅便知端的。”

门里传出狎笑声,家兴本想踹开门,但听此动静觉得刺耳,整个人如站在软绵绵草垛上,身子顿时没有点力气,家兴心灰意懒下了胡梯,嘴里嘟嘟囔囔:“原来都是骗人的,不光男人惯会逢场作戏,就连女子亦会曲意逢迎。”鸨儿方才说那番话语不断在家兴脑海里翻滚。

靳殆成来至家兴书房,却不见家兴人影,赶忙报知老夫人。老夫人心下着急,立时派家人去城里青楼找人。老夫人既气又担心,唤忠治问话,这下可吓住了忠治,忠治支支吾吾,声称不知二少爷行径。靳殆成插嘴道:“二少爷会不会跟青楼女子私奔?”老夫人道:“不许乱说,叫管家过来,老身有话要问。”黄理进屋问安。老夫人道:“你家二少爷出门可曾向你讨要银两?”黄理道:“二少爷不曾支出一文。”老夫人思忖:“既没银子便赎不了人,更不会私奔。”老夫人道:“不必大惊小怪,你们二少爷出门散闷。”话虽如此,可心下担忧。府里家人匆忙跑进来禀报,“老爷归来了。”

老夫人心头乱乱的,生怕老爷问起家兴。刘忠义果然提及家兴:“怎么不见家兴,他在作甚?”老夫人道:“家兴近些日子读书甚是用功,到同窗家里讨教学问去了。”刘忠义道:“难得此子知道上进。”

晌午头上,张家老爷回府,逯管家将张径涯上门借钱之事一五一十与张永凛说知。张永凛骂道:“废物,连个穷酸书生都打发不了,府里留你何用?”张永凛个头不高,油头满面,凶神恶煞的嘴脸布满杀气,让家人瞅见便感几分胆怯。逯顾霖道:“少爷当时如猛虎,我若不借他银两,少爷那阵势能把老奴打坏。”张永凛道:“怎不打残你这般老废物,免得见你心烦。究竟借与他多少银两?”逯顾霖掏出契据呈递老爷,张永凛看罢眼珠子简直能瞪出眼眶,“什么,二百两银子?”张永凛气势汹汹一脚踹在管家腿上,逯顾霖栽倒在地。张永凛抬脚一个劲儿地拳打脚踢,逯管家跪地讨饶。

屋里打牌的四位夫人闻声出来凑热闹。程眷妨道:“哟,我说张大老爷,刚回来就动上驴脾气了。”张永凛止住手脚。程眷妨不满道:“说说吧,有什么事体值得如此大打出手?管家,起来说话。”逯顾霖道:“奴才有错,老爷不原谅,老奴不敢起来。”程眷妨话里带气:“教你起你便起来,婆婆妈妈个甚。”逯顾霖方敢站起。

张永凛没敢多说话。程眷妨道:“打狗也得看主人,我的家奴岂容你乱打。再说老管家一向忠心,从未办差过事情。一把白胡子的人,如今还要受这份窝囊气。”

张永凛呈递契据,“夫人,看看这个。”程眷妨瞧了两眼,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你家逆子替别人借银两而已,怪只怪你儿子不安本分,谁教他跑到我家借银子。你应当教训逆子,反倒训诫管家。今儿你是不是吃错药,该找个大夫治治你的狗头,清醒清醒。”

张永凛道:“夫人训教得句句在理,我原打错了人,是我做得不对。”程眷妨道:“晓得自家有错就好,人可不能白打。管家,老爷怎生待你,你便怎生待他。”逯顾霖吓得急忙跪地,“大奶奶,这可使不得,奴才即便被老爷打死,绝无半句怨言。倘奴才打老爷岂不成了奴欺主,大逆不道,乱了纲常。”

程眷妨道:“听见了吗,张老爷,管家对你忠心耿耿,你倒忍心拿他出气,都怪你那不孝子勾出来的事端,三位妹妹,你们说应当怎么区处?”頠妍道:“教白脸书生受点苦头,不能比老管家轻一点。”程眷妨道:“听见了吗,张老爷?”张永凛道:“我去找逆子追讨银两,要不回来便不归家。”

张永凛阴沉着脸坐马车去了解氏家中。解念娇在家绩麻,忽听门外一阵急促敲门声,紧走几步到门口拔门闩拉开半扇门。解念娇瞅见张永凛过来,浑身不自在,“老爷来了。”张永凛问道:“贱人,你儿子可在家中?”解念娇道:“在书房读书。”

解念娇紧关住大门随张永凛往儿子书房走来。张径涯抬头望见老爷,不免感到几分胆怯,跪在张永凛面前请安。张永凛破口大骂:“畜生,不安分守己读书,居然跑老爷家中借钱给外人,银子如若催讨不来,定要你小命。”解念娇劝道:“老爷,甭动怒,我儿定把银子讨回。”张永凛道:“贱婢懂个屁,老爷一辈子能趁几个钱,二百两银子够你娘俩吃上多少个春秋,小畜生倒随意拿来借人,岂非往火坑里乱丢。”径涯眼睁睁瞅着母亲受委屈,心中格外不是滋味,恨不得站起来揍老子一顿。

张永凛骂完解念娇转身又打儿子,径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但凭张永凛打骂。解念娇号啕大哭,“老爷要打打我,别打我儿,是妾身无知,教子无方。”解念娇上前劝止张永凛,张永凛打解念娇一个漏掌风,将她推倒。

径涯跪爬母亲身边,“娘,孩儿不孝,拖累母亲。”张永凛道:“打死你个小畜生,教你败坏张家名声。”张永凛掇起一把破椅子摔地上,拆了椅角即成棍棒,“借钱的无赖是何等下贱身份,还不如实说来。”

径涯道:“本非等闲之辈,乃为刘府二少爷。”张永凛啐口唾沫,“他们刘家算什么,倒值得说出嘴来。张家何等辉煌未敢自夸家事,小户人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敢称少爷,找人借钱便知他家是穷酸破落户。”径涯道:“刘府家资巨万,使奴唤婢。人家二少爷因有急事要办,故此借下银两。”

张永凛听儿子说这番话,两眼放光,扔下手中棍棒,一改凶恶面目,“看来我儿倒做了件好事,正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为何不早与我言明,我若早些知道便不动怒,人情好落得好。今儿老爷喝高了村酒犯糊涂,对不住你们孤儿寡母。”张永凛拉起母子二人,又与娘俩赔了许多不是。

刘府门首,宽阔两扇红门,左右两旁石狮威武。张永凛吆喝道:“门内有喘气的没有,出来一口答话。”有个家人慢蹭蹭走出来,见他像个老爷模样,说话老大不客气,“嚷什么嚷,没点规矩。”

张永凛道:“在下要见你家老爷。”仆人道:“想见我家老爷的人多了,贵客进去多有不便。”

张永凛递了赏钱,“烦劳通报一声。”仆人道:“银两收了,只当请我吃茶,可不与你白磨嘴皮子,劝你早回去,老爷哪有工夫招待闲人。”

张永凛摆出一副怒相,略带霸气说道:“速去通禀,张府老爷有大事要见你家刘老爷相商,耽误了,你可担待不起。”看门的家人听后半信半疑前去禀报。

刘府老爷怕外人将丑事传扬出去,索性多还些银两来掩人口舌。刘忠义命管家拿银两还账。刘忠义道:“张老爷清点够不够数。”张永凛仔细看了天平,见多了五十两银子,“刘老爷,银子还多了。在下虽不宽绰,但这银子总该归还。”张永凛极不情愿地将多出的银钱放回桌上。刘忠义瞟他一眼,张永凛紧攥手中一小袋银两。刘忠义道:“些许银两权当奉送张老爷做利钱,只管收下为好。”张永凛假意推辞一番,欢喜收了利钱,“老先生,果真豪爽义气,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尽管言语,我辈定当竭力效劳。今儿来得唐突多有打搅,诚然过意不去,改日空闲再来拜望老先生,在下告辞。”刘忠义起身送客,张永凛道:“老先生请留步,不须相送。”

待他父子二人作别而去,刘忠义怒从心头起,“夫人,这到底怎么回事?”老夫人沉默不语,刘忠义长吁短叹,“家兴哪里去了,家里出了什么事?”靳殆成一旁插嘴:“启禀老爷,二少爷或许跑了人。”黄理道:“休在老爷面前胡言乱语,跪下认错。”刘忠义道:“你家二少爷为何要跑,快快如实说来。”靳殆成道:“二少爷跟青楼女子私奔。”刘忠义气得脸面发黑,“好大胆子,竟敢辱没你家二少爷名声,拉出去重责二十大板。”靳殆成告饶道:“老爷,小的不曾干过亏心事,怎敢欺瞒老爷,老爷若不信可叫过靳嫂问问便知实情。”刘忠义道:“一派胡言,不分尊卑,家法伺候,教他长长记性。”靳殆成被押到院里受罚,“老爷,饶小人一遭,今后奴才做个哑巴,再不敢多舌妄议是非。”刘忠义道:“去把靳嫂唤来。”

靳嫂慌里慌张赶来,刘忠义道:“你家二少爷去了哪里?”靳嫂支支吾吾:“回老爷的话,老奴不知二少爷去哪儿溜达。”刘忠义道:“知道什么便说出来,遮遮掩掩家法必然不饶。”靳嫂道:“伏乞老爷息怒。”

靳嫂将府里所生事体一五一十禀明刘忠义。刘忠义气得目瞪口歪,抬手指点老夫人:“你管教出来的好儿子,竟然与青楼女子厮混,败尽刘家列祖列宗颜面。”刘忠义命人四下去寻家兴,心中大为恼火。

张永凛讨回银两,乐得眉飞色舞往解念娇家中来。张永凛道:“贤妻收拾行李,好与我一同回府过日子。”解念娇道:“俺不去老爷府上讨生活,薄命人享不了恁般清福。”张永凛道:“别人能享清福,你怎的不能享。莫非贤妻还为上次赶你出家门生气?几年前的事,你到底没忘。”解念娇道:“早忘了,自从离开张府,好的歹的一股脑儿忘得干净。”张永凛拦腰抱住解念娇,“委屈你了,老爷今后好好补偿大嫂。”解念娇挣脱两只胳膊,“老爷松手,儿子瞧见,老脸没地放。”张永凛道:“跟我回府共享荣华富贵。”解念娇道:“感激老爷一片美意,俺娘俩一向吃惯粗茶淡饭,只怕好口食吃不消。”张永凛道:“到底跟我走不走?”解念娇道:“老爷,贱妾不去。”

张永凛面目狰狞,“贱人,好心好意接你回府,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解念娇没奈何,只好答应。张永凛道:“夫唱妇随,不违夫妻之道。方才老爷不过与你说句玩笑话,没想吓住老婆。贤妻放心,虎毒不食子,量小非君子,此乃仁道。老爷心疼你孤儿寡母,怕大嫂独居清苦。”解念娇心有余悸,“是奴不对,老爷仁善。”

解念娇原为大房陪嫁丫头,比程眷妨小五岁。程眷妨嫁进张家一直未能生育,偏张永凛生性风流,硬与陪房丫头发生苟合之事。解念娇生有一子,常遭程眷妨嫉妒。程眷妨多次想把娘俩赶出去,那时家中老人尚在,极力替他母子二人撑腰,娘俩幸免被赶出张府。后来老太太老爷子一病归西,家里便由程眷妨当家。程眷妨自作主张,把他们母子二人撵出家门,张永凛念其旧情,时有周济。

张府大门口,仆人郦洪颖见老爷回来,上前施礼。张永凛吩咐道:“替你家少爷拿下车中行李。”郦洪颖上马车搬东西。张永凛道:“走,咱们进去。”

程眷妨步出房门,恰巧碰见他一家三口完聚略感惊讶,“哟,今儿真是新鲜,太阳居然打西边升出来,张大老爷几时跟个贱婢弄出小私儿?”屋里玩牌的三房妇人闻声出来看笑话。解念娇羞得满脸通红,止住脚步。张永凛道:“不必和她一般见识,她就这副德行,你又不是不知。”程眷妨道:“嘿哟,我说张大老爷,这家是谁的?刚有点出息就想造反不成?娘俩怎生来的教他们怎的滚回去,甭让根杂草捡得满院子臭。”頠妍道:“就是嘛,赶走他们。”张永凛呵斥道:“叫唤什么,没点规矩,滚屋里去。”程眷妨道:“哼,今儿个晴天大白日打雷,我瞧你混账,翅膀硬了,能飞天不成?别忘了自个儿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家老爷子见你前途可造,帮衬一把,凭你本事不知等到驴年马月才能发迹。趁早赶出去娘俩,省得教人瞅见刺眼扎心。”张永凛揍大老婆一个耳刮子,“臭婆娘,不要仗你娘家有财有势便能压住你张大老爷,再敢百般刁钻,休怪老爷不念夫妻名分,与你一封休书轰了出去。”程眷妨坐地上撒泼,“哎哟,我的那个天嗳,你个大老爷们儿居然为个骚娘儿们出手打老娘,还想休掉姑奶奶,往后日子没法过了!”

张永凛安排停当娘俩,悄悄走进大老婆屋里。四位太太照例玩牌。程眷妨见张永凛过来一头扑床上要死要活,“哎呀,老娘命苦啊,不如死了算了,你们都别管我死活。教那个骚娘儿们贱到底,我死了也不会饶她,变成鬼掐死贱人。天啊,没孩子的妇人活在世上好生受苦。頠妍妹子,你与我贴心,大姐死了,替我报仇。”

頠妍暗骂:“当老爷的面说鬼话,还拉人进去,我虽不大安分,但不至于坏到你这般田地。平时作威作福,死了倒好。”頠妍拿腔作势:“咱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处没大奶奶能过得去,谁都不如太太待小妹好,大奶奶必然长命百岁。”程眷妨闹得愈发厉害。

张永凛道:“你们三个娘儿们出去,省得叫人心烦。”三房女人知趣地出了房门,其中两个扑哧一笑。三夫人嗤笑道:“哎呀,没想到四妹蛮多情的。”二夫人道:“是啊,四妹挺会演戏。”頠妍道:“难怪老爷不愿进姐姐房间歇宿,原来两位姐姐恁般不晓人情。”二夫人同三夫人没趣地提脚走开,頠妍自鸣得意。

妇人闹得凶,张永凛一时没辙哄她高兴,干脆跪在大老婆身边。张永凛道:“大奶奶,老爷错了,对你不住,吓着你了。大奶奶只要能出气,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程眷妨回嗔作喜。张永凛道:“大奶奶肯原谅我,老爷发誓从今往后再敢对夫人动粗便不算个爷们儿。”程眷妨张口闭口骂他畜生,下床踢他胸口一脚。张永凛赔笑道:“大奶奶打得好,骂得中听。”程眷妨道:“呸,狼心狗肺的东西,亏你能说出句人话。”

家兴痛心疾首离了青楼,跑到回家路上必经的一片林子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家兴靠树坐地,心血沸腾,“都是骗人的,鸨儿说女人天生淫贱,我偏不信,而今她的行径令人不得不信。若她哭声,我一脚踹开门拼得性命救她出来,即便有失贞节,我也不会嫌弃,而她却没有痛苦叫喊。”家兴满脸泪水站起身,抬手握拳捶打树木,“戏子,立贞节牌坊去吧。刘家兴,哭甚哭,没点出息,似她这般水性杨花根本不值得伤怀落泪,怪只怪自个儿太多情,怨不着人家。什么一见钟情,分明一厢情愿,未免自作多情过了头。”

天色昏黑,家兴踏着林中片片枯黄败叶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下。

仆人禀报二少爷回府。刘忠义大发雷霆之怒,“败坏府上名声,今儿非打死逆子不可。喊你家二少爷去祠堂等候发落。”一时间有人去传话。老夫人替儿子求情:“老爷,宽恕我儿,容老身管教,家兴必定改掉身上恶习。”刘忠义道:“让开,此事用不着你管。”老夫人不肯松手,“老爷饶他一回又有何妨?”刘忠义呵斥道:“打死孽子与你无关,他又不是你生的。他亲娘早死没想到留下这般孽种,跟个青楼女子鬼混!今儿我要清理门户。”

祠堂,刘忠义等了半天,仍未见到家兴人影,“快去催促你家二少爷过来。”门外家人答言:“老爷,二少爷前来认罪。”家兴进祠堂,傻愣愣立地。忠治低声道:“二少爷跪下认错。”家兴跪地,忠治陪跪一旁。忠治见家兴手上有血迹,心中好不是个滋味。刘忠义暴跳如雷,“大逆不道,见老爷视而不见,不知礼数。今日打死你这畜生,以敬先祖遗德。管家去把家人唤到院里听训,教大伙看看刘府家规祖训,哪个胆敢违背,一律不轻饶。”黄理传唤仆人听训。

忠治道:“伏乞老爷宽恕二少爷,二少爷赶紧认错,老爷宅心仁厚必当宽宥。”家兴无动于衷,一语不发。刘忠义道:“狗奴才,谁准你替他求情。你家二少爷做出这般勾当你难辞其咎,为何没看住家兴,任由少爷去肮脏之地狎弄卖皮肉的妇人?今日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三十大板,待到明日天亮滚出刘府,从今往后不准再踏入刘府半步。”忠治满脸泪花,自打耳光,“老爷,奴才该死。”

刘忠义朝祖宗灵位前的香炉里上香。没过多大会儿院中聚满人。刘忠义出门训话:“刘府乃正经大户人家,家规严明,胆敢触犯家规者一律同等对待,决不半点轻饶。要知家丑不可外扬,哪个胆敢传扬丑事,打他半死,以明我家规威严。”

训诫之后,刘忠义责令仆人重施家规,“打,朝死里打他二人。”黄理道:“老爷,二少爷年纪尚小,难免误听误信办错事,不如从轻发落,耐心教导为妥。”刘忠义怒道:“管家,你好大胆子,居然不尊祖训家规,来人,家法伺候!”无人敢动。刘忠义道:“该死的奴才,竟敢不听话,靳殆成你来打!”靳殆成操起家法棍棒胆战心惊打起管家,忠治与黄理忍不住疼痛惨叫讨饶。家兴紧咬牙关,豆大的汗滴直流。

老夫人愣坐在房间,自语道:“家兴虽非亲生,可我待他比亲儿子还亲。”靳嫂慌慌张张跑来,喘着粗气禀知:“太太,不好了,老爷正在打二少爷,太太快些过去求情,免得二少爷被老爷打出个好歹。”

靳嫂搀老夫人径自去了祠堂。老夫人道:“老爷手下留情,两个小子细皮嫩肉怎搁得住苦打?何况管家人过半百,更禁不住这般折腾。”靳嫂道:“老爷还须从轻发落,教二少爷跪祠堂悔改。”刘忠义道:“好大胆子,再敢多言多语赶你出去。你胡乱说话,知道应当做些什么?”靳嫂掌脸自罚。老夫人道:“造孽啊!”老夫人气不畅险些栽倒。靳嫂急忙扶住老夫人,“老爷,太太老毛病犯了。家规无情,人是活的,何必拘泥家规行事,不肯半点宽容。”刘忠义火冒三丈,“无规矩不成方圆,懂不懂怎生为人?安分守己知不知道?”靳嫂道:“奴才明白,老爷。”刘忠义道:“送夫人回房休息。”

众人散去。家人停下手中棍棒,“老爷,二少爷皮开肉绽,不能打了。”刘忠义呵斥道:“谁准你住手,打到他开口认错为止。”

张府,阖家吃罢晚饭,程眷妨同三房娘们照例一处打牌。张永凛端盆热水进屋来,“我为大奶奶洗脚,以表歉意。今日老爷做得不对,不该打你,委屈大奶奶失了脸面,我与大奶奶当众赔个不是。”程眷妨道:“好,今儿姑奶奶便高兴高兴,张大老爷过来。”程眷妨当众啐他脸上一口唾沫。张永凛笑道:“大奶奶赏得好,老爷来个唾面自干。”三个夫人见状嗤笑。

頠妍道:“大奶奶真舍得教训老爷,老爷可是诚心诚意跟大姐赔罪。我们姊妹三个先前挨打受骂,老爷几时能认个错,我等便要烧高香了。”张永凛道:“老爷一个头磕给大夫人,算赔你们的。”张永凛磕头谢罪,“老爷错了,对不住大奶奶。你们三个妇人家还不回去。”頠妍轻蔑一笑:“贱妾这就挪挪身子,免得妨碍老爷。”程眷妨道:“他干他的,咱接着摸牌。”

张永凛蹲下身子替大房洗脚。頠妍不住朝下边瞧看,心下骂道:“大老爷们儿给个老娘们儿洗脚丢不丢人。虔婆今儿赚足脸面,若非娘家有点臭钱,老爷早把你踢出门。凭我姿色也该做个正室,而今只能当小,受你压制。哼,白天寻死觅活,眼下落得自家开心。什么东西,老脸还不如姑奶奶屁股好看,瞧见你那双猪脚都嫌恶心,想走又不让人走,明摆着故意气人,过会儿我就出去,省得作呕。”

頠妍正合计着离开,门外响起叩门声。程眷妨道:“进来。”府里丫头莲蕤进门请安,“二奶奶,三奶奶,三个小少爷闹在一块不肯睡,打起来了。”頠妍挑刺道:“连个小崽子都看不好,干甚吃的!”頠妍离座上前扬手打莲蕤个漏掌风。莲蕤跪地谢罪。頠妍道:“今后敢不用心服侍小爷,把你卖窑子里去。”莲蕤哭道:“四奶奶,奴才知错,日后奴才定会尽心尽力照看小少爷。”頠妍怒目圆睁,“哭丧呀,再哭哭啼啼明儿找个牙婆卖掉你。”

程眷妨瞧她有气没地撒,故意往家人身上出气,十分不满,“好大胆子,我还没死呢,岂能轮到你站在老身跟前指手画脚教训家人。你才嫁到张家几天,就想管起事来,想卖谁就卖谁,会不会哪天你当家,连我这把老骨头也给一块卖了?”頠妍心慌,“大奶奶,小妹岂敢造次。”程眷妨道:“料你没那能耐,在张家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当家做主,别忘了你上头除我还有两个,想当家等到下辈子。”頠妍道:“大奶奶误会,妹子压根没想过当家掌权,倘或真有下辈子,妹妹接着做小。大奶奶对下人体贴有加,待我们更没的说。小妹怎敢没良心生出坏念头,争一家之主。我原气不过,说话粗声大气,没想吓着莲蕤妹子。”程眷妨道:“没事了,小妮子下去看好咱府里的活宝贝,等咱百年之后可指望孝子贤孙摔盆送终。”

张永凛回房宽衣解带,熄罢灯,唉声叹气一回躺床上。张永凛一肚子心事怎睡得着,不免左思右想:“大老婆若出了事,她娘家人岂肯与我善罢甘休,亏我机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惜颜面无存。贱人,全怪你惹我一身臊。”

张永凛越想越气,点灯穿衣,出了房门。頠妍在院里瞧见张永凛,慌忙躲开,转脸见他去了解念娇房中。頠妍蹑手蹑脚跟过去,趴在窗前偷听二人话语。

解氏坐床沿缝补衣裳。张永凛插上门闩,站她身旁。解念娇问道:“老爷有事?”张永凛道:“日后不必干恁般下贱活计,只要你听话,总有一天教你与大奶奶平起平坐。”頠妍心中犯起嘀咕:“什么东西,还能轮到你当家做主的一天,门都没有。”张永凛道:“你我夫妻缘分多年,聚少离多,却有多少时日不曾行房,怕你寂寞忘掉床笫滋味,今晚便来与你同床共枕。”解念娇道:“老爷使不得。”张永凛扔下她手中衣物,“白日里你害老爷丢多大颜面,老爷倒不曾怪怨你。你若依我,便不与你计较。”解念娇道:“奴家是个罪人,每日拜神祈求除去身上罪过,得个清白身。”张永凛道:“你个妇道人家与老爷同房便是清白。”解氏不从他意。张永凛道:“反了你,你是我的女人,敢不从我意!”解念娇道:“老爷,这般恼人年纪,本该养精蓄锐,怎可恣意放怀。”张永凛怎肯听她规谏,动手拳打脚踢。頠妍掩嘴窃笑,“活该,怨不着老爷心狠手黑。”张永凛出了气,抱她床上取乐。

这下可恼坏頠妍,頠妍暗暗叫骂不止:“没想到老娘们儿风骚不减当年,竟能勾去老头子的魂。今儿算你运气好,扯露骚洞勾引人,怕你日后没今日这般好时运。我尚且年轻多的是男女之欢,犯不着跟个老娘们儿争风吃醋。”

頠妍朝窗子啐上一口,去婢女房拉莲蕤回自家房里。頠妍道:“知道今儿晚上叫你来作甚?”莲蕤惊慌答话:“奴才不知。”頠妍道:“好啊,睁眼说瞎话,你心下比谁都清楚,竟说不知道。”莲蕤无比胆怯,“四奶奶,奴才错了,奶奶宽饶了我,一辈子感激四奶奶大恩大德。”頠妍稍微放松点脸色,“知道自个儿犯错就好。待会儿姑奶奶躺下,你吹灭灯,掌脸一百下,完了事面墙跪一宿反省。”莲蕤唯唯诺诺应承。

青楼,待客人欢喜离去,宁艳面色煞白,眼中堆泪。鸨儿一脸奸笑进了宁艳香房,“好女儿,瞧瞧做女人有多好,两腿一张,男人便卖力照顾,流出来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你帮妈妈趁钱,妈妈自然不会把你亏待,赏你二两银子,留着日后使费。倚门卖笑不是悲,又有钱花又有欢。”鸨儿轻蔑地丢地上二两碎银子,“赏你的,还不赶紧捡起来。”宁艳仇视地盯着鸨儿,鸨儿不屑一顾地瞪大眼睛,“不识抬举,今后再敢没大没小拿眼瞪人,你试试看,当心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宁艳痛不欲生哭了半夜,眼珠血红,脱去新装,穿回旧衣,包袱里取出一条孝带,长布悬梁,登上桌椅,凄凉祷告:“爹,娘,女儿不孝,再不能去二老坟前祭拜,原谅女儿不孝。刘少爷,我非干净女子,没能守住贞节,配不上少爷。愿天保佑少爷幸福,少爷定能找到心地善良、情投意合的良家姑娘,愿那女娘与少爷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我俩今生有缘无分,但愿来生能得相见。少爷,贱妾去了。”宁艳热泪洒面,脚一蹬,眼中含泪离世。

次日侵早,紫云上楼唤宁艳,却见房内无人应答。紫云敲敲房门,叫声宁艳妹妹,门里声息皆无。紫云心下气恼,数落一阵:“青楼姑娘,现在就你占了上风,刚陪过客人装甚高贵。如今你已不是女身,想高贵也高贵不起来,日后不必跟以前那样装腔作势操守贞节,在客人面前更不可冷若冰霜,甜言蜜语赚哄男人才能讨人欢喜。”

半晌不见开门,紫云催道:“别在房里躲着装样,快与姐姐开门,妈妈教你接客学问。”紫云等得不耐烦,动了火脾气,抬脚踢门,门子居然开了。紫云望里一瞧吓得险些叫唤出来,双手紧捂嘴巴,闭着眼关了房门,“惭愧,惭愧。宁艳妹妹到了阴界可别埋怨咱嘴贱,你我不同类,以死换回贞节,是个良家女娘。”紫云两腿瘫软跪地磕个头,“姑娘走好。”

紫云惊魂未定抹泪下楼梯,走至鸨儿跟前一句话说不出来。鸨儿问道:“哟,怎么了这是,转脸变了个人似的。”紫云泪如雨下,“宁艳妹子她……她……她……”鸨儿道:“那妮子怎的?”紫云哭诉道:“宁艳妹子升天了。”鸨儿道:“什么,死了?她升个屁天,应该下地狱才对。你哭个甚,并非老娘断她性命,分明她自己做作自寻短路。才与老娘挣几个银子,恁般进了阴曹地府,便宜她了。”紫云道:“宁艳妹妹为操守贞节草草结果性命,想想自个儿苟活在世多么卑微。”鸨儿一听大动肝火,抬手拧住紫云的脸叫骂:“呸,贞节事小,饿死事大,好死不如赖活着。哼,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个认死理的主。大侵早死了人不吉利,快和老娘掩藏尸体,封锁房门。待到夜深人静,抬她尸身扔出去,扔到乱坟岗施舍给野狗豺狼填肚子。”紫云道:“妈妈菩萨心肠,与人家姑娘留副全尸埋葬。往后女儿一人当两人使唤,多赚些银子孝敬妈妈好不好?”鸨儿眼珠转转,“成,这话你自个儿说的,老娘可没逼你。”

天光大亮,祠堂里走来两个家人将常忠治生拉硬拽驱逐出府门。

常忠治望望刘府宅院却又舍不得离开,叹息道:“二少爷,珍重!”常忠治漫无目的挪动脚步,不知自个儿该往何处,瞅着地上一片片落叶,难免勾起感伤。落叶总要归根,命运应当何去何从。落叶飘飘秋冬似无情,待到明年春夏又是一番别样景致,何必感伤。忠治心想:“我去青楼问问宁艳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没与二少爷一起远走他乡。”

鸨儿见着忠治问些闲话:“怎不见你家少爷过来玩?”忠治冷语道:“我家少爷从今往后两脚不踏烟花地,一心专意读圣贤。烦劳妈妈安排,小的想见见宁艳姑娘。”鸨儿道:“提她作甚,真够晦气的,一大清早走了人。”忠治不解道:“去哪儿了?”鸨儿故作悲哀,“阎王府里报到。”忠治惊疑道:“什么,人死了?”鸨儿略带哀痛点点头。忠治道:“没病没灾的大活人怎说没就没了?”鸨儿道:“谁承想她年纪轻轻竟如此短命,可她偏偏上吊,一命呜呼。”忠治道:“宁艳姑娘何故寻短见?”鸨儿道:“教人不忍说出来,咳,我家女儿命苦。”忠治道:“敢问妈妈,这到底怎么回事?”鸨儿道:“谁知她有哪门子委屈,活腻歪想寻死,凭谁也拦不住。”忠治不信鸨儿的鬼话,“小人能否进香闺见宁艳姑娘最后一面?”鸨儿道:“死人有啥好见的,少扰她安静。”忠治递些碎银子,鸨儿方才答应。

鸨儿上楼打开门锁。忠治走前掀起盖在宁艳脸上的白布,见她面有几分恐怖,禁不住失声落泪。鸨儿道:“我的爷,小点声,倘叫外人听见多不吉利,好歹要替我家声誉考虑。”忠治道:“小人愿为宁艳姑娘赎身,请妈妈议个价。”鸨儿道:“瞧小哥这话说得难听,好像老娘没见过钱似的。”忠治道:“我家少爷喜欢宁艳姑娘,小的替主人亲手埋葬宁艳姑娘芳魂。妈妈商议个公道价钱。”鸨儿心底打起算盘:“死尸留她甚用,扔了白扔,倒不如换点银两落得受用。”鸨儿道:“看得出爷待见我家女儿,妈妈买她时花了百八十两银子,如今我便折本出脱,尊客拿十两银子便可得人。”忠治毫不犹豫掏出银子递与鸨儿,“小人能带走人吗?”鸨儿道:“不成,眼下外边人正多,须等到夜半三更,你来把人神不知鬼不觉扛出去。”

忠治下楼,叫住正在迎客的紫云:“小子有话请教姐姐,方便说话吗?”紫云道:“姐夫有何见教?”忠治道:“宁艳姑娘怎么死的?”紫云道:“此事,奴家并不知情。”忠治往姑娘手上挜块银子,紫云拉他到一旁说知就里。忠治得知真相后唉声叹气,却又无可奈何。

忠治到林子里选块好地刨下坟坑,因囊中羞涩只能买几张草席替代棺木。直待夜深人静,黑色掩人耳目,忠治方才从青楼带走宁艳。坟坑前,忠治点燃香烛,用六张草席将宁艳包裹,拴了麻绳,把宁艳尸身搬至坟坑深处,跳出坟坑,跪在地上两手捧土掩埋。冷风萧瑟,落叶飘向坟堆,一片残叶飘过蜡烛的火焰,打灭微弱烛光。

天微明,忠治来至刘府大门前,守门的家人没敢放忠治进来,劝他以后别再妄想进刘府。忠治偷偷从后门溜进府里,到家兴书房瞅瞅,未见到人,“二少爷被罚跪,该去祠堂找寻。唉,自古红颜多薄命,二少爷他可知道?”忠治未进祠堂在半道被靳殆成挡住去路。靳殆成冷笑道:“哟,原来是你小子,还敢回来。如今老爷差我伺候二少爷,有我在,你休想见二少爷一面。”忠治道:“恭喜小人得志,凭你心术不把少爷带坏才怪,老爷怎会瞧得起你个奴才。”靳殆成道:“没想到世道变得快,昨儿个看你人模狗样,今儿混得更像狗子。你若不是畜生,老爷为何赶你出去?老爷说了,你若胆敢再来诓骗二少爷不做正事,定打断你一双狗腿。”忠治道:“你算什么东西,好狗不挡道,我要见二少爷。”靳殆成道:“你这狗东西也配。”靳殆成引来家丁轰赶忠治,“小子,往后你敢踏入刘府半步,绝不会像今日这般心慈手软。大爷高兴,饶你一遭,快快滚了去吧。”

常忠治骂骂咧咧走开,一路上不着边际乱想:“先找个吃饭的营生,等日后趁钱开个茶馆,活着倒有些奔头,说不定几时还能讨房老婆。哎呀,想到天边了,事到如今糊口才是紧要事体。”忠治似乎有了打算,决定去城里找份活计。经过数日奔波,忠治终究谋份差事,在一家酒馆与人当伙计。店主本家姓李,名业生,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店主见忠治写手好字,便教忠治管起记账的活来。

忠治踏实勤快,又有一张能言会道的嘴巴,李家人无不待见。忠治吃住全在李家,晚上常教李业生的胞妹馨田学书认字,与李家人处得颇颇亲近。

解念娇自打搬进张府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张永凛吩咐下去,四房太太所穿衣物皆由解念娇浆洗,这般举动竟连仆人都有些看不过去。莲蕤道:“太太,丫头帮你洗衣裳,这些原本该我们奴才做的。”解念娇心存感激,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叫不出她的名姓。莲蕤蹲下身来拿起木盆中衣物搓洗。解念娇道:“妹子尊姓芳名?”莲蕤道:“卖到张府,奴随主姓,只知道自家贱名莲蕤,也不知‘莲蕤’二字长得是何模样。”解念娇道:“忙去吧,大妹子。我在家里闲不住,有活干倒不闷得慌。”莲蕤道:“太太心肠真好,不知老爷何故不加体贴,苦熬了太太年月。”解念娇听此话五味杂陈,眼圈湿润。莲蕤道:“太太怎么哭了?”解念娇抹把泪,“没哭,脏东西迷了眼。”莲蕤道:“丫头来府上有一年光景。今年开春,老爷娶了四太太,四太太面若桃花,脾气却不大好。大奶奶待人挺好,从不委屈家人。只是太太一来,大奶奶便有了水火脾气。”解念娇道:“我知大奶奶待人好,从不把下人当成牛马使唤,跟谁都能合得来。我不知自个儿究竟犯了甚般错,大奶奶始终不肯原谅。”莲蕤道:“这或许是命,先苦后甜,现在苦,往后就甜了。没事多想些好事,活着便没恁般苦累。”

张永凛走来见二人闲谈颇为不满,板脸训斥:“偷懒的丫头说哪门子闲话,还不干活去!”莲蕤道:“奴才见太太整日浆洗恁多衣裳,怕太太累着,偷空过来帮忙。”张永凛道:“多此一举。”张永凛拽住莲蕤的胳膊拉到自家房中,将门掩上。莲蕤怯生生跪下。张永凛瞅她模样长得标致,一把抱起将她摁到床上,胡乱做嘴。莲蕤咬他一口,大呼小叫,拼命挣扎就是不从。张永凛骂道:“贱人闭嘴,再喊坏你小命。”頠妍恰好路过,听到房里动静,一脚踢开门。頠妍道:“好大胆子,不知廉耻的丫头,胆敢引诱老爷,这还了得,不把你制伏,你能反上天。”莲蕤挣脱身子下了床,面向四太太跪下。頠妍骂道:“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甚般货色!打死你个小贱人,看你来日还敢勾搭爷们儿。”

頠妍揪住莲蕤的耳朵去了大奶奶房中评理,两房夫人正和程眷妨说道闲话。程眷妨见頠妍这般待人,变了脸色,“连点规矩都不晓得,揪人耳朵,成何体统,还不放开爪子。”頠妍泄气松了手,“大奶奶,不怪妹子没规矩,这死妮子干的事实在可恼,不卖她难解心头恶气。”程眷妨横眉瞪目,“只怕有些人无中生有,一个丫头能干出多大点事惹人嫌弃,你竟如此蹂躏人。”頠妍诬赖道:“这妮子勾引老爷。”莲蕤跪地哭道:“大奶奶,奴才不敢。”程眷妨道:“她没那个胆,必定是老爷见她色美动了淫念,老爷见一个爱一个,要不怎会娶你过门。”

两房妇人随口附和道:“大姐说的是公道话。”頠妍道:“倘或外人知道,岂不毁坏张府名声。”程眷妨道:“做好分内之事便成,何必多管闲事。男人有几个不喜欢拈花惹草,外面的野草都能碰,自家栽的花怎就不能沾?老爷喜欢,便合着老爷心意,明儿与莲蕤个名分。倘若老爷对她没意,也决不亏待小妮。”

頠妍道:“大姐就是大姐,度量不是一般大。这种事你老能容下,我有甚不能容的。”程眷妨听她话中带刺,厉言申斥,“今后少在我面前提卖人,胆敢再说大话先卖了你!去把老爷叫来。”頠妍退出房门。

程眷妨道:“妮儿受委屈了,过来,奶奶赏你几钱,只当今儿什么事都没发生。”莲蕤叩谢:“多感大奶奶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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