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邓子琴

答邓子琴

十月十四夜来函,今午才到。吾自十月初来北碚,精神不宁。近数日,始写信。明日写信或可减,后当阅书数种。冬腊间不卜可起草下卷否。今愈觉思力迟钝,老至而衰,心境太不闲静也。人生当乱世,苦可得言乎?汝上年谈史诸文,吾未许可,其中甚有难言处。汝欲驰驱于考据、义理之间,此非更加涵养工夫不可也。义理贵创获,脱然超悟,怡然独得,有诸己矣,乃征之天地万物,而识夫众理粲然者,无不左右逢源。所谓“殊途同归,一致百虑”,所谓“一以贯之”,所谓“通其一,万事毕”,皆彻底语也。虽未尝不资于书册,而读书但为引发神思之助耳。世固有以经师之见而薄通儒或思想家者,于思想家何与哉?此段话,浅见者或不谓然,实则不唯哲学凭超悟,即科学上之创发亦往往得之玄想,而后证验不爽也。

考据尚积累,据文籍,以按索名物度数,举例而博求其征,亦或集证而始发其凡。读书不多且审,则积累不富,无以为推断之具。此其用心在致曲,在考迹,故恒系于曲而暗于通理也,恒泥夫迹而丧其神解也。

从来学者欲兼考据、义理而并有之,吾实罕见。言义理而评判古学,不陷于曲解谬论者,若王辅嗣治《易》,通象而始扫象,可谓有考据工夫矣。伊川则未也。然辅嗣之于考据也,亦领其大体而已。若果困于此,用细碎工夫,则又何可成其为辅嗣耶?吾之于佛家,亦若辅嗣之于《易》焉已耳。

汝诚志于义理之学,则每日必于埋头书册之外,得以若干时间瞑目静坐,或散步幽清旷远之地,庶几穆然遐思。所谓遐思,正是宗门云“恰恰无心用,恰恰用心时”也。真理著现恒于此时遇之。若终日钻营书册,精疲神敝于名物度数之搜求,岂有神解可言耶?

又学问之事,须自审资分。作之谓圣,述之谓明,前圣已言之矣。汝非创作才也,无已其从事于述乎?夫子之圣,犹自谦曰“述而不作”,此业谈何容易?程朱诸老师门下虽乏宏才,其于绍述之业,犹有相当能力,不然,则诸老师没世而此学遂绝,此道无传矣。吾忽忽已老衰,平生心事,付与何人?常中夜念此,不胜危惧。

来函云:董仲舒未见性。自是确论。仲舒言天,颇有宗教家意味;其谈性,则犹秉荀卿也。

王充《论衡》以开时俗壅蔽,或有当处。要其自身无所建白,于至道更茫然,不得成为一家之学。此在今日,何容过分提倡耶?至云《论衡》杂儒道两家言,《问孔》《刺孟》,不过摘其书中可议处,非根本反其主张也。斯亦谛论。然以《论衡》作学术讨论,究可不必。夫学术之事,上者智周万物,洞达本根,理极亡言,权宜立论,尽应化无方,毕竟离言说相。下者则见有所偏,但于彼偏端,非无实见,即据其偏端之见,竖推横扩,遍覆一切,如数理哲学唯以数学概念解释宇宙。由生物哲学之见地,宇宙又似一生命有机体。此例不胜举。故其持论有据而不穷于应,有统而不失之滥,所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虽其明之所在,即其蔽之所成,注意。然能独辟一境界,自成一体系,要有理致可观,学术之功能与价值正在此。古今中外,凡治哲学思想而能自成一家言者,无论规模广狭,其实际大都不过如是。过此以往,则有通俗之学、驳杂之论,本无关于学术。唯其无可据之实,无自得之处,无经纶创造之本领。虽复涉猎百家,有所采获,有所主张,而一切都无深造,唯任浮泛的聪明,耳剽目窃,侈谈思想,抉择时俗得失,每有快语激动流俗心情,若为社会之前识者然。实则每倡一主义或论一事理,却不能穷原究委,极深研几,无可导人于正当之途。如此流辈,世世有之,且恒不少。王充在东京合入此类。是等著作,在历史家眼光,欲考察其时代思潮,不可不注意,学问家无妨浏览及之,要无可多留意处。人生无真实见地,辄被古今浅夫昏子欺弄,此甚可哀。孟子曰“我知言”,佛家说有五眼,慧眼、法眼等。非其学与识臻绝顶,得为具眼人耶?而敢曰知言耶?吾生今世,元自苦极,无可告语。愿汝精进,毋受人欺。若梁先生有办法,勉仁书院可期成,吾不离是,子盍归来?

余杭章氏,小学要自成家,于经于史,博览有之,名家未也。若乃义理或哲学思想,彼则假大乘以通诸子,而于佛氏又实未通晓,可谓两失,虽然,聪明博闻哉其人也,大雅君子哉其人也。

扬子云“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之说,宜从各方面会去,若直以天人感应言之,恐非子云本意。《新论·明心章》亦引此语。

《天泉证道记》,当时已有疑案,“无善无恶心之体”云云,梨洲《学案》辨正不一次。吾意与恶对待之善,即与恶同属后起,非本体原来有此。本体只是虚寂,只是清净,佛家说为无漏善,《大学》谓之至善。元无所谓不善,而今云无恶亦无善者,此与恶对待之善。是以其发现言,即以迹言,本体是无漏善,是至善,是不与恶对者,此能出生万善或发现万善。而实不留万善之迹,吃紧。于此言之,故亦无善。此语是否阳明所说,要自无病,但不善解,则为病不浅。

循环与进化,宜细玩《语要》卷一中答人书。

汤先生函问吾尚堪用思否?凡人早熟者,或难再进;晚成者,老当不替。吾进学也迟,似思力未减,但作文较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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