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张东荪
北大转到来教一封,系弟未抵平时所发。本日又得惠书,兹略答如左。
一、前函谓宋明儒实取佛家修养方法,而实行儒者入世之道,其内容为孔孟,其方法则系印度云云。弟于此微有异议。果如来教,则宋明儒学乃两相搭合而成,如此拉杂,成何学术?为学方法与其学问内容,断无两相歧异之理。向来攻宋明诸师者,皆谓其阳儒阴释,此真横议。吾兄不谓宋明学全出释氏,但谓其方法有采于彼,是其持论已较前人为公而达矣。然弟犹有异议者,何耶?则以孔孟儒学之内容,必不能全用印度佛家方法故也。夫孔曰“求己”,曰“默识”;孟曰“反身”,曰“思诚”,宋明儒方法皆根据于是,虽于佛家禅宗有所参稽兼摄,要非于孔孟无所本而全由葱岭带来也。朱子讥陆象山之学由葱岭带来。今借用其语。凡一学派之传衍,恒缘时代思潮而使旧质料有所蜕变,新质料有所参加,此中外所莫不然。宋明之世,佛家禅宗思想已盛行,诸儒不能不受其影响,亦何足怪?实则宋明儒于孔孟之形而上学方面确属深造自得,而有伟大之成绩,其思想皆自成体系,但散见语录,非深心体玩则莫之能知耳。至若甄验物理人事,足以利用,则晚周儒生之学所为广博,而不偏于玄学一途,宋明儒则不免疏于实用,亦参融禅学之过也。陆王之徒既反对程朱《大学》格物之训,而程朱以即物穷理言格物,又但有主张,而未尝详究方法。其平居体验人事物理,盖不外暗中摸索与凭颖悟所傥获。既无精核之方法,则虽明物察伦,亦往往冥会其通,而未尝解析部分、明征定保,以构成某一部门系统的知识,此科学所由不发达也。兄疑其方法全采印度,或以此欤,然弟则以为宋明儒本偏于玄学一途,其玄学方法仍承孔孟,虽有所资于禅,要非纯取之印度,故于尊论微有异议也。夫孔门注重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即简单的科学。孟子精研政治与社会问题,特有发明,非但为鞭辟近里之功而已。及宋明儒则一意反身默识,以充其德性之知,而于征事析物,即所谓闻见之知则不免视为外驰,虽此言容稍过,至少亦有此倾向,是其视晚周儒家已变而狭矣。大抵东方哲学与西洋科学各有范围,各有方法,并行则不悖,相诋终陷一偏。科学以由感官所得经验为依据,非用客观的方法不可。哲学所穷了者为本体,而宇宙本体实即吾人所以生之理,斯非反求与内证不为功。故东方之学终非科学所能打倒。明知此论为时贤所不许,但不妨向吾兄一倾吐耳。
二、第二函谓英人怀特海之哲学与弟之《新唯识论》颇有相通之点,余生撰一文以相比较。余生于怀特海既未知所得如何,其于《新论》至多不过粗通文句。文句有限也,而文句所诠之意义乃无限。余生目前尚未了解《新论》,又何从比较耶?今学子习于肤浅。吾侪从事论述,唯此孤心长悬天壤耳,若欲索解人于当世,恐为自苦。
三、前夕尊寓畅谈,孟劬先生略及今之治史志者,异执朋兴,此诚无可如何。弟以为今日考史者,皆以科学方法相标榜,不悟科学方法须有辨。自然科学可资实测,以救主观之偏蔽;社会科学则非能先去其主观之偏蔽者,“先”字是着重的意思,非时间义。必不能选择适当之材料以为证据,而将任意取材,以成其僻执之论。今人疑古,其不挟私心曲见以取材者几何?真考据家亦须有治心一段工夫。特难为今人言耳。
附张东荪答函云:复书拜悉。所论宋明儒学与佛学之关系一段,细绎之,与弟所见亦无大差。特弟前函太略,未将所欲言者充分说出耳。弟以为反身、思诚等,在孔孟本人或有此种体验,但当时并未厘为固定之修养方法。自宋明诸儒出,有见于禅修,乃应用印度传统之瑜伽方法从事于内省,由敬与静而得。遂得一种境界。此境界虽同为明心见性,然与佛家不同。盖佛家所得者为实证真如,而宋明儒家所得者为当下合理。二者所达不同,而其为内修则一也。以西方术语言之,则一为玄学的,一为伦理的;一为求见宇宙之本体,一为体合道德之法则。潜修以窥破本体,其结果得一“寂”字。一切皆空,而空亦即有。于是事理无碍,事事无碍。潜修以体合道德,“道德”二字似太狭,不如直呼为做人较妥。其结果得一“乐”字。宋明儒者之诗如有云“万物静观皆自得”,与时人不知予心乐者,不可以寻常句子看待也。故印度之文明始终不离为宗教的文明,而中国之文明则始终不失为伦理的文明。宗教的文明,无论其本质何似,而总不免有出世色彩。至于伦理的文明则纯粹为入世之物。此点可谓宋明儒者在人类思想史上一大发明。弟将为长文以阐明之,不知公亦赞成否?漱溟于此似已稍稍窥见,特不知与弟所领会者果相同与否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