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开庆
昨秋君毅来函,论及罗整庵薄阳明知心而不知性。此一问题在程朱陆王诸师派下所争至剧。吾昨欲详答之,当时意思极多,会《语要》卷一校刊亟,遂置不答,尔后遂无执笔兴致。久之,此等意思亦消失于无形。大抵此问题亦是儒佛所由分。儒者即心见性,尼父“五十知天命”,而其功效所极,则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心即性也,于此征矣。孟子曰,尽心则知性知天,犹孔氏之旨也。佛氏亦何能于心外觅性?然其言性,终偏于寂静,则宗门作用见性,似犹是权词。而性体真寂,不即是虚灵知觉之心也。程朱犹近于佛,陆王反合于儒,此前儒所不审耳。
不朽之问题,若以知解推论,自可敷陈十义百义至无量义,实则都是闲言语。吾年三十以往迄于四十,追求此问题至切,然终以其求之而不可得真实解,愈索解而愈迷离,卒乃止息追求,任之自尔,而无不适矣。尤复须知,人之不甘心于死而遂朽者,其根本要求毕竟在灵魂永存而已。灵魂是否永存?其本仍在有无灵魂。果其有之,是否即永恒?犹有问题在。然灵魂有无一大问题,古今聚讼。由科学言之,则完全无征,而可断言其无;可断者,科学家以为可也。由哲学言之,则事不可征,而理不必无,因此而信以为有者,在哲学家中亦不乏其人;由宗教言之,则根于信仰,而坚执为有。三占从二,其唯虚怀而默于所不可知,虽不能信,亦勿遽遮拨焉,斯可矣。总之,人皆有要求灵魂永存之观念似不容疑,即其以知解作主张而否认灵魂者,恐其持论是一事,而其骨子里对于灵魂永在之要求未必能扫除净尽也。人果无死而不亡之要求,则其生活必无力,而且不欲以瞬息生矣。须知有生之物,其生活力量皆由阴驱潜率之势力使之然,非知解所得为功,此非深于反观者每不自知也。反观工夫唯人得有。人之尤灵而为圣哲,则此工夫更精透,一般人则不足以语此,禽兽更不得有此。近世学术,重客观而黜反观,虽于物理多所甄明,而于宇宙真理、人生真性之体验,恐日益疏隔而陷于迷离状态矣。吾不欲断言灵魂之为有为无,但确信人皆有灵魂永存之要求。此等要求恒伏于潜意识,而人或不自觉;正唯其不自觉,其势力乃极大无垠;又以其属于不自觉也,故终是信仰上之事,而不是知解可以解析之事。开庆必欲知吾对于不朽之观念如何,吾之所可言者,止此而已。
又今日中国人之生活力最贫乏,其生活内容至空虚,故遇事皆表见其虚诳、诈伪、自私、自利、卑怯、无耻、下贱、屈辱、贪小利而无远计。盖自清末以来,浮嚣之论,纷纭而起,其信仰已摧残殆尽。宣圣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