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幕
时 间 第二幕后六个月,秋天。
布 景 重庆郊外一所别墅式的楼房。楼房的外院,临嘉陵江,江水蜿蜒,峰峦起伏。楼房只见一角,灯光闪烁。舞台大部是在别墅的花圃里。花圃依山势而成,花木繁茂。
虽然时间只有六个月,但我们的主人翁们却已经有了一点儿变动。变动得最厉害的是沙大千,他刚刚从香港回到了重庆,生意的得手,使得他的生活也奢豪起来了。六个月的香港生活,给了他一种新的资养,他懂了很多事情,很多礼貌,很多处世的方法。对待太太们已经晓得了殷勤,走起路来也比较稳重。嘴下蓄了一种绅士型的小须,讲话自然而然地浮着一种谦虚的微笑。约莫八点钟左右,月光荡漾着嘉陵江的碧波。树影婆娑,江水激湍。远处有凿防空洞的击石声,忽强忽弱,是一个人间天上的点缀。
〔赵氏和一个男仆抬了一张茶几出来,铺上了白色布单,收拾着茶具,摆着水果。
赵 氏 快散席了!
男 仆 嗳,再喝下去,把卖酒的都喝下肚去了!
赵 氏 免不了要有一场吵闹呢!
男 仆 什么?
赵 氏 免不了要有一场吵闹,免不了的!沙先生刚刚从香港回来,又是头一次请客……你想想看,沙先生是要面子的人!
男 仆 林小姐不是说要赶回来吗?
赵 氏 谁晓得!准是什么事耽误下了。
男 仆 嘿!
赵 氏 大家都等得不耐烦,沙先生脸都青了,到末了,只好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摆吧”,场面真是僵透了。我有经验的,男人们要用鼻子讲话,那就快了!
男 仆 你说沙先生会跟林小姐吵吗?
赵 氏 我打包票。前两天,已经拌了几句嘴了,我还看见林小姐掉眼泪呢!那么刚强的一个人,会掉了泪,你想想看吧,今天这个岔怎么也捱不过去了!
男 仆 (叹了口气)嗐,人一辈子都不会满足的,年轻轻的就发了这么大的财,还吵什么呢!
〔楼内有热烈的猜拳声及醉笑声。
〔苔莉从楼内逃席跑出,万世修拿着酒杯跟在后面。
〔江水的急流伴了击石声在太空浮漾。
苔 莉 (渴得喉内出火,而忽然意外地得到了一瓶冷开水似的,舒展着四肢,惊异而幸福地)啊!
万世修 (大叫)苔莉,苔莉,你怎么躲起来了?难得今天老同学聚会,大千又刚从香港回来,来吧,再干一杯——(他自己先喝了)
苔 莉 我要醉了!
万世修 还远的很呢!我晓得你的酒量!
苔 莉 在坐的有酒量比我好的,你为什么……
万世修 你是说大千?
苔 莉 他只喝了几杯白开水!
万世修 他有胃病。
苔 莉 (有深意地)怕是这几个月,在香港把胃口吃坏了!
万世修 哈哈哈!你真是……
〔楼内有人喊:“老万,活神仙,你哪儿去了!”
万世修 来了,来了,记住,一杯酒。(急下)
〔男仆随下。
赵 氏 小姐,喝点什么呀?汽水呢,还是……
苔 莉 有汽水吗?
赵 氏 怎么少的了呢!大热的天,是要喝汽水,才解渴的!(她为苔莉斟满了一杯)
〔楼内传出万世修猜拳的声音。
苔 莉 你们先生近来有信吗?
赵 氏 (从衣襟底下掏出一封信来)他这个死人啊,信倒满勤的,您看——这不是——赚的钱还不够写信的呢,好在是公家的信纸信封。还问候艾先生跟您呢!
苔 莉 (把信还给赵氏)他要接你去呢!
赵 氏 我才不去呢,叫他死了心吧!什么妻呀妻呀的,真是够封建的!
苔 莉 艾先生近来来过没有?
赵 氏 从害了病住了医院,这有些日子不来了,其实呢,不来也好!
苔 莉 怎么?
赵 氏 叫化子似的,连我都看不上眼!
苔 莉 你去告诉袁先生,说我在这儿。
赵 氏 要他来吗?
苔 莉 你只要告诉他,他就会晓得的。
赵 氏 袁先生这个人,可真体面,怪不得人家做大官!(下)
〔林家棣上。
苔 莉 家棣,你哪儿去?
林家棣 原来是你?
苔 莉 (上下端详了几眼)你脸上抹了些什么,东一块西一块的!
林家棣 红药水。白天太阳晒,夜里蚊子咬,脸上难过的很!
苔 莉 就这样满街跑吗?
林家棣 怕什么!
苔 莉 还穿了草鞋呢!
林家棣 舒服极了!
苔 莉 不,家棣,这不像样子,有身份的人,会笑话你的。
林家棣 汪精卫倒有身份,可做了汉奸了!
苔 莉 (半晌)卷妤怎么还不回来?
林家棣 她忙得很。妇女慰劳总会里的许多事,都要她动手干。
苔 莉 倒好兴致!
林家棣 什么兴致,这是责任!
苔 莉 大千仿佛很生气呢!
林家棣 不要鼻子!在香港呆了半年,倒学会装模做样了!
〔赵氏上。
赵 氏 (向苔莉)我跟袁先生讲过了。
苔 莉 他怎么说?
赵 氏 他没作声。
林家棣 这位袁先生,也是个没事忙。大千到香港去,都是他教坏的。人家的事,要他这么热心干嘛!倒像有了几十年的交情似的。老实说,他这么热心,我真有点怀疑!
赵 氏 还不是苔莉小姐的面子大吗!要是我们,人家正眼还不瞧呢!
苔 莉 (触动心思)这话也难说,当初倒许是的;现在……
赵 氏 现在可更火热咧,苔莉小姐,什么时候吃您的喜酒啊?
〔苔莉摇头不语。
林家棣 苔莉,你别理他得咧!我听说,他坏得很,仗着自己的势力,拚命做买卖,人家还说他在香港买外汇呢!
苔 莉 你听谁说的?
林家棣 我们军部里有一个人,是他的学生。
苔 莉 哦!听说你就要回前线了?
林家棣 我在等我们军长的电报。
苔 莉 家棣,我跟你一道到前方去好不好?
林家棣 好哇!我们的工作团正物色人呢!
苔 莉 听说前方很苦的,是吗?
林家棣 其实也没什么,慢慢地就会习惯的。大家要都看着旗袍不顺眼,高跟鞋还有什么用呢!
苔 莉 你们都穿什么?
林家棣 我们都穿短衣服,军装。
苔 莉 倒神气。
林家棣 (热心地)怎么样?我替你介绍!
苔 莉 你看我有资格吗?
林家棣 我们只求能力,不问资格的。
苔 莉 怕我不配!
林家棣 什么?只要肯吃苦,肯离开那个袁什么东西,肯死心塌地地工作,没有不配的话。依你说,谁配呢?要是人人都不配、中国早亡了!
〔苔莉无语。
〔袁慕容上。
袁慕容 苔莉,你找我吗?
林家棣 (向苔莉)你要是决定了,只要一句话好了。(转入花园小径)
袁慕容 怎么看见我来了,她就走了?
〔苔莉无语。
赵 氏 没什么吩咐吧,小姐?
苔 莉 没什么。
〔赵氏下。
袁慕容 家棣要你决定什么?
苔 莉 你猜!
袁慕容 我猜——小姐们的决定,我只有遵守,怎么还敢乱猜呢!
苔 莉 你的俏皮话,总是笨透了的!
袁慕容 可是这心,却是赤诚的!
苔 莉 她劝我加入她们的工作团呢!
袁慕容 那不是要到前方去吗?
苔 莉 是的!
袁慕容 (郑重地)你觉得怎么样?
苔 莉 (郑重地)你觉得怎么样?
袁慕容 我方才已经讲过了,你的决定,我只有遵守。
苔 莉 我现在请你……
袁慕容 要是你允许——我是很希望你离开重庆的!
苔 莉 哦?
袁慕容 短时期的离开重庆!
苔 莉 (愤怒得近于轻蔑)我迟早料定你会讲这句话的,想不到却在今天!
袁慕容 你又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苔 莉 呵!
袁慕容 一个战地工作者,是到处受人欢迎的。你将来要以这种资格,出现在重庆,对我们,是方便多了!
苔 莉 我根本不在乎!
袁慕容 什么意思?
苔 莉 问你呀!
袁慕容 我不懂!
苔 莉 要离开,还不是一句话吗?
袁慕容 你又把我的意思误会了!
苔 莉 我怎么敢误会你!你又——我不过是一个没地位、没资格的女人罢了。你放心吧,我还知道自爱,请不必绕这么大弯子吧!
袁慕容 苔莉!
〔苔莉无语。
袁慕容 外面近来很有些闲话,说我的行为不检。
苔 莉 得了吧!
袁慕容 我的政敌只怕社会上不晓得我跟你的关系,他们以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就可以把我打倒了!
苔 莉 哼!
袁慕容 自然我是不怕的,我敢做敢当!
〔苔莉无语。
袁慕容 你想,我们现在既然不能够结婚……
苔 莉 算了吧,慕容,我并没向你要求这个!
袁慕容 那么暂时离开一下,又有什么要紧呢?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名誉是很要紧的。既然还有法子挽救,为什么要留给人家一个污点呢!你要是爱我,也一定会像我一样的爱我的名誉……
苔 莉 你的名誉倒在我身上吗?你未免找错地方了!
袁慕容 苔莉,你要为我们——请特别注意我们未来的幸福!
苔 莉 够了,慕容,够了!我没有名誉,也不要幸福,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还会有幸福吗?哈哈哈!
袁慕容 你看你——你看你——哦,大千来了!
〔沙大千上。
沙大千 (站在楼梯上,用一种较有威仪的声音)把烟拿来,沏茶!(下楼)请坐,请坐!
〔男仆沏茶。
沙大千 我要白开水,关照过已经不止一次咧,这些用人,不是白痴,就是小脑里短一根筋!
〔男仆慌惑地换水。
沙大千 怎么,苔莉,生气了吗?
〔苔莉苦笑。
沙大千 菜太坏了,我都受不了,别说客人了。重庆雇不着好厨子,也没有材料,勉强地用飞机从香港运一点米,也都被人抢光了。
苔 莉 哪里,你太多心了!
袁慕容 卷妤还没回来吗?
沙大千 方才来了电话,说是在开什么慰劳会,我也没问清楚。倒要客人等主人,真太不像话了!
袁慕容 大概又是为了捐款。前个月给了我一小本,说是请我帮忙。请问我这个忙怎么帮法,真要一张一张地向朋友化缘,岂不成了马路上的小学生了吗?没法子,只好装大爷,咬咬牙,舍了一千块。这个月要再来一次,我的牙可不能再咬,再咬就要掉了!
沙大千 请吃烟!这牌子还地道,烟味也还好。
袁慕容 香港货?
沙大千 像这样的烟,本来是极普通的,到重庆可就成了稀罕宝贝了!苔莉……
苔 莉 谢谢,我不吸。
沙大千 这几个月,我在香港,卷妤仿佛变了。我听说五三、五四大轰炸的时候,她在死人堆里钻来钻去的,大卖力气。自然,这是国民应尽的责任,我们应该鼓励的。可是像我们这种人,何必自己下手呢?花几个钱,还怕没人抬死尸吗?要得了传染病,那才糟呢!
袁慕容 卷妤很有勇气,许多朋友,都很佩服她。
沙大千 什么勇气,追时髦罢了!就像许多人似的,明明是腰缠百万,偏要做出寒酸样子,这全是害的时髦病。我倒宁肯落伍一点,讲究实际。
袁慕容 卷妤做事,是很认真的。
沙大千 匹夫之勇,有什么用呢!把精力浪费在那些细微末节上,却只有把自己埋没了。对于我们的事业,我是有着野心的。我将来很想在民族工业上尽点力,她看不到这个,害了眼光如豆的病了。
苔 莉 人家却说你唯利是图呢!
沙大千 谁?
袁慕容 卷妤也讲过这话,我敢保证——是没有恶意的!
沙大千 哼!
袁慕容 卷妤为了抗战,你为了建国,大家都有面子。将来你们的结晶品,现成的名字,就是“抗建”,哈哈哈!(却只有他一个人欣赏着自己的笑话)
〔万世修上。
万世修 (恭敬地)袁主任,你的电话!
袁慕容 哦,大概是……大千,也许是那件生意有了成功的希望了。(下)
苔 莉 什么生意?
沙大千 我跟慕容合资经营的。
万世修 (把一个高脚玻璃杯放在苔莉面前)小姐,这杯酒怎么样?
〔苔莉望了一眼,不理。
万世修 (不免有点窘)怎么样?
苔 莉 我不会喝酒!
万世修 只会恋爱!
苔 莉 (竖目)老万!
沙大千 老万,别闹吧,苔莉心里不舒服!
万世修 心里有病,要不要请医生?
苔 莉 谢谢你!
万世修 要是心病,你瞒不了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什么人?
苔 莉 一个著名的骗子!
万世修 (解嘲地)专骗女人的心!
〔苔莉撇嘴。
万世修 能骗就能医。医心病,我是一等一的老手,要不要我给你起一课?
沙大千 老万的神课,倒是有名的。
万世修 怎么样?有人主持公道了。大千去香港,我算定了他要发财,卷妤不信,大千也不信,得,我的话到底应验了!
苔 莉 (无可无不可地)那就试试看吧!
万世修 好,我的老爷子,试试看吧,倒容易。有病,你不能瞒医生;打官司,你不能骗律师;要算命我就是你的心腹!
苔 莉 我一句话也不说!
万世修 我一切都晓得了!
苔 莉 你……
万世修 心里有数。你随手取一件东西!
苔 莉 (随手在石缝里掐了一枝花)就是这枝花,好不好?(又随手插在花瓶里)
万世修 这是一枝野菊花,算数吗?
〔苔莉点头。
万世修 花就是你,你就是花!这花虽然小,志气却大!
沙大千 何以见得?
万世修 因为她生在石头上。可惜是生在秋天,秋主杀,一落草,就已见肃杀之相;加以这花又四无依靠,孤零寂寞!
沙大千 倒像真的似的!
万世修 苔莉,怎么样呢?
苔 莉 你说怎么样呢?
万世修 这花,你取之于土,却插之于瓶,那么,目的已经很简单,不过是为了有心人的欣赏。苔莉,你大概是想结婚吧?
沙大千 哈哈哈,真有你的!
〔苔莉无语。
万世修 可是,花离本土,究竟不是好现象。苔莉,记住我的话,人的欣赏有限度,花的寿命有期限,你要提防着水枯花谢……
沙大千 老万!
苔 莉 啊!
万世修 那就是你的大限到了!
沙大千 别讲了!
万世修 况且这花虽名之为菊,其实是耐不得风霜!
苔 莉 怎么?
万世修 因为它是野种,假的!
〔苔莉忿然地向万世修一掌。
〔万世修因为没有防备,不免一怔。
〔苔莉一口气把面前的酒喝干,把杯子摔在岩石上。
沙大千 老万,你一定是喝醉了!
万世修 (愤恨地)我喝醉了!得,算我喝醉了!哼!(下)
沙大千 苔莉,我希望你不必介意!明天酒醒了,他会后悔的。
〔苔莉无语。
沙大千 要是他明天再敢——苔莉,用不着你动手,我是晓得怎样教训他的!
苔 莉 大千……
沙大千 我晓得,我晓得!这其实算不得侮辱,这只是酒后的戏言罢了!
苔 莉 你以为他侮辱了我吗?
沙大千 怎么?
苔 莉 你错了,大千,他实在讲的是老实话啊!
沙大千 你的意思是……
苔 莉 我想你可以想到的。
沙大千 苔莉!
苔 莉 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万一要是水枯花谢……
沙大千 万一要是——这不过是你的过虑罢了!
苔 莉 我是有根据的。
沙大千 要是真有那一天,苔莉,我希望你信赖我的友谊。我想我现在讲这句话,是有点斤两的!
苔 莉 (感动地)谢谢你,大千!
沙大千 其实人总不会十全十美的。我们大家都免不了有点痛苦,你看看卷妤吧!
苔 莉 卷妤怎么样?
沙大千 这个家像不是她的,常常深夜不归,要是我嫉妒的话……
苔 莉 你嫉妒她爱国吗?
沙大千 鬼晓得她干什么去了!
苔 莉 别这么昧良心讲话吧!
沙大千 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们是越离越远了!
〔苔莉忧郁地望着沙大千。
〔林卷妤偕袁慕容上。
林卷妤 对不起,苔莉,我来迟了!
袁慕容 你看,多轻便,“我来迟了!”不行,我们要处罚你的。
林卷妤 (微笑着)怎么?
袁慕容 大家公决,看看应受什么处分?
〔无人答应。
袁慕容 对于我的提议,二位的意思怎么样?
〔还是没人答腔。
袁慕容 (不觉有点窘)倒是我做了傻瓜了,一个是好朋友,一个是——算我没说。
沙大千 (冷冷地)你到哪儿去了?
林卷妤 真问的怪!
沙大千 客人都走完了!
林卷妤 你没替我道歉吗?
沙大千 哼!
林卷妤 不过,大千,我今天虽然慢怠了朋友,可还是很开心。
袁慕容 有什么新闻吗?
林卷妤 你们听了一定都会高兴的!
苔 莉 是不是要和平了?
林卷妤 别瞎说,苔莉!
袁慕容 准是米跟菜油都涨价了,大千,这次你囤了多少?
沙大千 有限的很。
〔林卷妤无语。
〔半天,大家都望着林卷妤。
林卷妤 家棣走了吗?
袁慕容 怎么扯起家棣来了,不是在谈好消息吗?
林卷妤 你们不是谈和平,就是做生意,我的兴致早就烟消云散了!
沙大千 倒像你有多清高似的!
袁慕容 其实这也是人情之常。比方说你们的生意——对不起,我又谈起生意来了——你们的生意,所以有现在的发展,还不亏你拿的稳,看的准吗?要不是你左一个电报,右一个电报,从重庆打到香港,告诉大千重庆什么货缺,什么货的利息顶大,你们就有今天吗?
林卷妤 可是我们总要做点更有意义的事的!
袁慕容 这恐怕是很难两全的。
林卷妤 为什么!你要晓得我们寒衣捐的成绩,你怕不再这么讲了!
袁慕容 多少?
林卷妤 十万块!
袁慕容 嘿!
林卷妤 本来只有八万几,我兴奋极了,我当场就对大家说,我的力量,诸位是晓得的,我现在愿意再捐五千,凑个整数,诸位以为怎样?你猜怎么着,一会儿工夫,就凑成十万了!
沙大千 开始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捐了五千吗?
林卷妤 一共不过才一万!
沙大千 “才”一万!嘿。妙在这个“才”字!
林卷妤 你不开心吗?
沙大千 我怎么敢!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冤枉!
林卷妤 冤枉?!
沙大千 要等到你们这寒衣捐,找好裁缝,制成衣服,打了包裹,送到前线,兵大爷早就冻死了!况且能不能送到前线,还是问题呢!
林卷妤 这一着我们也想到了,我要自己亲自送去呢!
沙大千 更妙了!
林卷妤 我准备亲自跑一趟!
沙大千 金圣叹的批语:“妙绝!”
袁慕容 据我的经验,这未免太理想了。你们能够捐款,却不能自由处置,这是不合法定手续的。况且前方军队这么多,也应该有个公平的分配,要不然你送给哪一个部队好呢?
林卷妤 就送给老打胜仗的第二集团军!
袁慕容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林卷妤 (坚决地)我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
〔林家棣上。
沙大千 好了,有了对儿了!
林家棣 (发觉大家看着自己,不免有点惊异)怎么回事,姐姐?
林卷妤 我要到前方去!
林家棣 (立刻兴高采烈地)好哇,姐姐,我们可以一块走!
沙大千 (嘲笑地)你看是不是?
林卷妤 我的手续还没办好呢。
林家棣 我也正等司令部的电报。
林卷妤 要能够一块儿走,自然是好的!
林家棣 真巧啦,姐姐,你想不到吧,苔莉也要去呢!
林卷妤 苔莉?!
〔沙大千呆呆地看着苔莉。
袁慕容 苔莉要去,倒是真的。她因为后方太寂寞了,想到前方呼吸点新鲜空气!
林卷妤 真的?
林家棣 怎么不真!方才我们已经讲好了。
袁慕容 讲好了吗?好极了,好极了!
沙大千 好极了?
袁慕容 这在苔莉是绝对必要的!
苔 莉 (冷冷地)我倒没有感到。
袁慕容 苔莉!
林家棣 (差不多同时地)怎么,苔莉!
苔 莉 我的事情,用不着别人管!
袁慕容 我的意思……
苔 莉 我已经晓得了!
袁慕容 那你还……
苔 莉 不去,对咧!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重庆!
袁慕容 我想不到……
苔 莉 那只怪你自己!重庆就是我的家,我已经过惯了。
袁慕容 岂有此理!
林家棣 苔莉,你怎么又变卦了?
〔苔莉无语。
沙大千 (语义双关地)要是我们用脑子,不是用脚底皮去思想的话,那就难怪的。
林卷妤 你是说我没有思想过吗?你错了,我想的实在太多了!
沙大千 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是指的苔莉……
林卷妤 大千!
沙大千 我是讲究实际的。追时髦,我永远反对!
林卷妤 你以为我是追时髦吗?
沙大千 我并没有说你……
林卷妤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懂!
沙大千 请先考虑一下自己的态度吧!
林卷妤 我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
沙大千 我?——反正我的存在,是早就不关痛痒了!
林卷妤 也许我没有事前征求你的意见,这是错的!
沙大千 岂敢,岂敢!
林卷妤 但是你很可以用另一种态度讲话!
沙大千 那我就不准你去!
林卷妤 (反讥地)你不准吗?
沙大千 这就是我的意见!
林卷妤 什么道理?
沙大千 没有道理!
林卷妤 那我就一定去!
沙大千 你一定?——
林卷妤 我已经说过了!
沙大千 (恨恨地)好了,我们看吧!
林卷妤 什么意思?
沙大千 没有意思!(怒下)
苔 莉 (着急地)大千,大千,你干嘛?你……(追下)
林家棣 我不懂!这儿的一切,我都不懂!
林卷妤 (伤心地)你还是不要懂的好!
林家棣 姐姐,我要走了,我怕的很!我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了!
林卷妤 好,再见吧!
〔林家棣犹疑地望了林卷妤一眼,下。
袁慕容 (温柔得声音有点变态了)也许我不该拣这个时候来插嘴,但是,卷妤,我非常同情你。
〔林卷妤垂首无语。
袁慕容 方才大千的态度是有点儿岂有此理!简直是放肆,应该受严厉的教训的!
林卷妤 太迟了!
袁慕容 不,还不算迟!
林卷妤 我想不到他会这样,我真后悔!我后悔我不该开那个小饭馆,不该怂恿他到香港去,更不该赚了这么多的钱!生活一安定,特别是有了钱,人就慢慢地变坏了,变傻了!
袁慕容 这倒也不见得。
林卷妤 其实自从他到了香港以后,我就怕有这种变化的。这几个月,我老是在两个极端里摸索,心里一阵儿风,一阵儿雨,不晓得怎么样才好。我鄙夷我这种生活,却无力自救;我为我自己掘了一个坑,这坑到底把我埋起来了!我自己看得很明白,痛苦得很,这痛苦不能不求安慰,找寄托。五三、五四大轰炸的时候,我冒了大火去救人,牺牲了许多精力为着难民和伤兵服务,我为了前线的弟兄募集了点钱,可是结果怎样,我又骗了我自己。我的过失是没法补偿的,我怕我快被生活的压力压碎了!
袁慕容 卷妤,我非常为你难过,要是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我是万死不辞的!
〔林卷妤无语。
袁慕容 我希望你不要因此就挫折了锐气。做忠臣的往往不能做孝子,做孝子的常常就不能做忠臣,这是难以两全的。其实人生在世,不免都有些痛苦。我自问我自己,对朋友还算得上热心的,可是我却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就像大海里的一根朽木一样,左右都是大风浪,一点儿安慰也没有。
林卷妤 你到底还有一个苔莉……
袁慕容 你以为苔莉……
林卷妤 怎么?
袁慕容 卷妤,社交界的情形,你还不大熟悉。苔莉不过是我一个极普通的朋友罢了,这颗心是没有主的!
林卷妤 (吃惊地怔望着袁慕容)啊?
袁慕容 要是你曾听说过什么话,那完全是谣言。自然,我并不是说苔莉……
〔苔莉同沙大千上。
〔袁慕容急忙住口,不再讲了。
沙大千 (静默了一两秒钟以后)卷妤!
〔林卷妤无语。
沙大千 我们方才发生了一点争执,大家都动了感情!
〔林卷妤沉默不语。
沙大千 这是很奇怪的,我们成了功,却不免常常要生气。在我们流亡的时候,我们相互之间非常了解,生活也很快乐。
〔林卷妤还是不语。
沙大千 为什么现在我们倒吵闹起来了,为什么?!
〔林卷妤仍然不语。
沙大千 我方才想了一下,我很难过……
〔林卷妤无言而泣。
沙大千 我现在愿意当苔莉、慕容的面,向你道歉,方才是我错了!
林卷妤 大千!(痛定思痛,不免悲从中来)
沙大千 我不该惹你生气,我求你原谅我!
苔 莉 别讲了,大千,卷妤已经原谅你了!
袁慕容 (冷冷地)苔莉,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沙大千 我的意思,方才没说清楚,这也许是惹你生气的原因。因为我想,我们的事业既然已经有了一点基础,为什么要放弃呢!固然,你很有勇气,很可佩服,但有人为了抗战努力,也就应该有人为了建国工作,建国倒是更重要的。我们假如再发展下去,将来很可能在民族工业方面尽点力的。
袁慕容 对啦,大千,我还忘了告诉你,我们的生意已经成功了!
沙大千 成功了?
袁慕容 货已经从香港运出了!
林卷妤 大千,我想我要病了!
沙大千 怎么?
林卷妤 我烧得很!(失声而泣)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