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幕
时 间 第一幕后五个月,初春。
布 景 七七小饭馆的一个角落,虽然是个角落,可是灶披间和饭座都可以看见。舞台被隔成两部。右后部是灶披间,可见锅灶,生着旺盛的煤火,有蔬菜、肉类挂在锅灶的顶空。有门通饭座,中间隔了一层板墙,墙上挂了一副对联:是“吃饭不忘救国”,“饮酒常思杀敌!”上款:“七七小饭馆开幕志禧”,下款:“同学弟万世修敬贺”。墙下是账桌,上有算盘、笔、墨、账簿之类。台上只看得到一张饭桌,其余的饭桌都隐在台后。左侧,有楼梯,从那儿上楼,是雅座。
〔开幕的时候正是一点钟左右,小饭店里非常拥挤。林卷妤青布包头,白布围裙,亲自当炉。赵氏在一旁做她的助手。老艾在账桌上忙着写账。沙大千、赵肃跑上跑下忙成一团。人语嘈杂,锅勺乱响,顾客甲、乙以筷子敲碗,在哼着什么歌曲。
〔沙大千端着一盘菜登楼。
赵 肃 (直着脖子喊)榨菜炒肉丝,菠菜豆腐汤,吃快呀!
〔老艾打着算盘珠。
〔林卷妤正把锅里的菜盛入盘里。
〔台后的声音:“堂倌,算账!”
赵 肃 (急忙地)来咧,来咧!(端起那盘菜下)
顾客甲 (在赵肃的背后)菜快点!现在的重庆,真是不得了,就以这个小饭馆来说吧,天天挤得水泄不通!
顾客乙 听说这几个月,也很赚了几个钱呢!
顾客甲 赚钱,当然,困难期间,只要肯卖力气,昧良心,发财还不容易吗?你瞧那女的——(指林卷妤)
林卷妤 (又一个菜下锅了)二太太,醋!
赵 氏 哎呀,醋杀锅了,放点糖吧!
〔林卷妤无语。
赵 肃 (直奔账桌)一块二毛四,小账三毛哇!
赵 氏 谢谢!
〔老艾记账。
〔沙大千自楼上下。
顾客乙 (呆了一会)倒还体面!
顾客甲 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呢!
〔顾客乙摇头。
顾客甲 茶房,报纸拿来!
沙大千 (至灶披间)家常饼快点!
林卷妤 去买醋吧!
沙大千 饭座谁招呼?
顾客乙 (生气地)茶房,报纸!报纸!
赵 肃 (急忙地)来咧,来咧!
〔顾客甲、乙看报纸。
沙大千 (回到账桌上来)老艾,账结清了没有?
老 艾 差不多了,一共是四千七百左右。
沙大千 有这么多!
老 艾 你看怪不怪!
沙大千 (翻账簿)才五个月,真不得了,怪不得人人都想改行做生意了!
〔赵肃端菜过。
顾客甲 (拍桌子)他妈的汪精卫居然到东京去了——喂,菜!——真不要脸!
赵 肃 (回过头来)先生,要菜可以,别骂人哪!
顾客乙 (没好气地)菜快点,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赵 肃 那也用不着骂呀!大家都是文明人!
顾客甲 (把报纸一摔)你是他妈的汪精卫吗?
赵 肃 你才是呢!
顾客甲 (吵起来)什么,你说!
赵 肃 第一,你骂人不应带脏字;第二,大家都是知识分子,都在逃难,就有个照应不到,也用不着骂;第三,……
顾客乙 什么第三?
沙大千 (赶过来)什么,老赵?
赵 肃 (理直气壮地)他骂我是汪精卫,我又没到汽油库去放火,也没替日本人打信号枪,我怎么是汪精卫了?
顾客甲 (不服软地)骂你?又怎么样?
沙大千 得咧,得咧,先生!何必跟下人治气呢!
赵 肃 (火咧)我是下人?
顾客乙 再讲话——
顾客甲 揍你!
赵 肃 你揍个样看看,你揍个样看看!
〔顾客甲伸过手来,但却被沙大千按下了。
沙大千 你想干嘛?
顾客甲 你想干嘛?
〔两人瞪眼。
林卷妤 (急跑出)怎么咧?王先生,有话好讲,怎么动起手来咧!
顾客乙 (显然是一个喜欢讲理的人)我们已经等了这半天了,到现在饭还没影子。大家都是有公事的,要是误了公事,谁负责任?
沙大千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真要认真办公,也不会到饭馆来放赖了!
林卷妤 大千!
顾客甲 你讲话,还是放屁!
沙大千 我要打人!
顾客乙 揍!
老 艾 (不便劝阻,也并未助威)这何必呢,这何必呢!
〔两人方欲交手,苔莉和袁慕容上。
〔袁慕容,仪表堂堂,有绅士的风度,惯常有一种微笑,但是自然的,有着一种傲凌一切的气概。
苔 莉 怎么着,交起手咧!
袁慕容 (点点头,微笑着)那不是俊卿吗?
顾客乙 (恭敬地)袁主任!
〔战局自然而然地松懈了。
袁慕容 (用着和解的口吻)怎么,吃饭倒打起仗来了!真是“饮酒不忘杀敌”了!
林卷妤 袁先生给劝劝吧,总是我们没招呼到!
袁慕容 用不着劝,都是熟人,真要打到警察局去,三头对案,都不好看!
顾客乙 是,主任!
袁慕容 那么,大家握握手,交个朋友吧!
沙大千 (生气地)我不握手!(走开几步)
林卷妤 老是这种鬼相!
袁慕容 (细声地一笑)哈哈!
顾客乙 用不着了,主任,坐坐吧!(和顾客甲相率下)
〔战事结束,又趋平静。
林卷妤 叫袁先生看着笑话!
袁慕容 没什么,人都是勇于私愤的。坐车子,吃饭,住旅馆,总爱找岔吵架,恨不得拚了性命;轮到和外国人打,就都躲的不见面了!
林卷妤 苔莉,陪袁先生楼上坐吧,等一会清静了……
袁慕容 (用一种亲切的开玩笑的口吻)没关系,您请公忙吧!
〔林卷妤笑着跑入灶披间。一切恢复常态。
〔赵肃和沙大千又忙着跑上跑下。
苔 莉 老艾!
〔老艾有意地不理。
苔 莉 老艾!你瞧一个苍蝇!
〔老艾抬起头来。
苔 莉 飞啦——(跑入灶间)卷妤姐姐!
袁慕容 (和老艾攀谈)艾先生,最近有什么大作没有?
老 艾 (苦笑)还作呢,头都快要炸开了!
袁慕容 哦!我倒忘了,前几天我介绍的那位医生,来过没有?
老 艾 来是来过了。
袁慕容 怎么说?这医生倒是全重庆有名的。
老 艾 说要到院里去照爱克斯光,我还没有去。
〔有客人下楼。
〔赵肃至账桌前算账。
苔 莉 怎么就吵起来了?
林卷妤 (一面工作着)这还不是家常便饭吗?
苔 莉 卷妤姐姐,我告诉你一件事。
林卷妤 哦!
苔 莉 我偶然和老袁谈到你们的情形,他非常同情。他说他在交通界有朋友,大成运输公司的总经理就是他的老表,要是你们愿意作运输生意,他可以无条件地帮忙。
林卷妤 (冷冷地)再说吧。
苔 莉 (性急地)怎么再说!货从香港运到重庆,起码一倍以上的利息……
林卷妤 苔莉,我原来并没有意思作生意的。这小饭馆,过两天,我都想停掉了!
苔 莉 怎么?
林卷妤 吃苦受气倒没什么,这样下去,我人都要变成僵尸了。原来本打算借此维持生活,不错,生活是维持住了,可是一点时间也没有,连书都没工夫读了,并且——你看,菜炒焦了!
赵 肃 (直着脖子喊)小账一毛!
苔 莉 (正在出神,不免吃了一惊)死人!
袁慕容 卷妤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老 艾 唔!
袁慕容 你们都是老同学吧?
老 艾 从小就同学。
袁慕容 难得。我很讨厌现在这些青年,在大学里念了几天书,就像世界上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了,一点能力也没有,却什么都瞧不起,仿佛国民政府的主席,都得请他去做似的!
老 艾 其实这样的青年,也很少了!
袁慕容 不,很多!理想太高,不务实际,像卷妤这样子,袖子一挽,说干就干,实在是很难得的!
老 艾 (摇头)也总要干的有点道理……
〔沙大千从楼上下来,至账桌交账。
苔 莉 卷妤姐姐,家棣从到重庆以后,怎么老不见面哪?
林卷妤 她在受训呢!
苔 莉 受什么训啦?
林卷妤 关于妇女工作的——啊呀,小姐,你先陪袁先生楼上坐吧,我马上就来。(专心一意地工作)
〔苔莉无聊地走出来。
沙大千 你们说什么道理?
袁慕容 我们说老兄这种苦干的精神很有道理!
苔 莉 别的不说,看老艾吧,往账桌上那么一坐,像尊菩萨似的,劲大啦!可惜瘦了点!
〔袁慕容和沙大千笑,老艾不响。
苔 莉 老艾,怎么老是皱着眉毛绷着脸,倒像谁得罪了你似的!(向袁慕容)走,跟我楼上坐,人家忙着呢!
〔苔莉登楼,袁慕容随后。
沙大千 (目送苔莉登楼后)老艾,你这个人真固执!
老 艾 怎么?
沙大千 仿佛现在你和苔莉,心上还有什么放不下似的!
老 艾 倒也没什么,不过总是看着不顺眼!
沙大千 何必呢!苔莉跟我才见面的时候,也吵过的。后来大家谈谈,我觉得她还痛快,人也很热心。老艾,这几个月我可学了不少的乖呢!
老 艾 怎么?
沙大千 一个人不能够尽由着自己的性子干,有时候,一般的社会习惯,是得服从的。要是我们老走大路,你准能保证通过吗?抄小路,就近多了!
老 艾 怪不得卷妤……
沙大千 卷妤怎么说?
老 艾 她……没什么!
沙大千 老艾!
老 艾 唔!
沙大千 我很羡慕我们那些啃大饼的日子!
老 艾 怎么?
沙大千 那时候大家在一起,心直口快,有话就说;现在才有了点办法,大家就猜忌起来了。心里有话,嘴上不说,朋友们反倒生疏了!
老 艾 (诚恳地)大千!
〔沙大千无语。
老 艾 在这个小饭馆还没开张的时候,我就说过,大家不要为了生活,忘了工作!
沙大千 你的意思……
老 艾 现在工作在哪儿呢?坏就坏在这个抄小路,我为这个很苦恼,卷妤也为这个很苦恼,你倒一点也不觉得。苔莉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她不过是在生活上帮了一点小忙,你居然就感激了!
沙大千 (不痛快地)笑话,我感激!哼!
〔老艾不语。
沙大千 北方有句土话,叫做骑毛驴看唱本,我们走着瞧吧。
〔林卷妤炒完了最后一盘菜,赵肃端走,林卷妤洗手,出来了。
林卷妤 苔莉呢?
老 艾 楼上。
〔林卷妤登楼。
赵 肃 (至账桌算账)两块二毛四,五块找!
沙大千 (在找钱的时候)老赵,你这几天犯了什么病了,怎么老跟人吵嘴?
赵 肃 怎么我吵嘴,人家逼上门来,我有什么法子!
沙大千 你就不能少说一句,你要知道你是七七小饭馆的跑堂……
赵 肃 我跑堂也不比谁低一头哇!
〔台后顾客声:“快点,快点!”
赵 肃 来咧!(送钱下,又上)你方才什么态度,说我下人?
沙大千 你倒问我的态度?先想想你自己是什么态度?
赵 肃 第一……
沙大千 用不着什么第一,我花钱雇人,是为了跑堂,不是为了吵架!
赵 肃 第一,我不是下人;第二,我到你这儿来,是先讲好的,大家帮忙;第三……
沙大千 滚你的第三吧!
赵 氏 (也洗了手,赶出来)怎么了?
赵 肃 我有我的身份,大家都是逃难来的,没法子!要是在我的家乡,八抬大轿都抬不动我!
林卷妤 (在楼梯边上侧着半身)大千,你来!(隐去)
沙大千 就来!赵先生,我得关照你,这儿不是你的家,这儿是重庆,心里放明白点!(登楼)
赵 氏 (惊慌地)到底为什么呀?
赵 肃 (气青了脸)艾先生,你给我算账吧!
老 艾 怎么?
赵 肃 这气我受不了,不干咧!
老 艾 老赵,要是你有好地界去,我也不拦你;不然还是干下去吧。沙先生嘴是臭点,心里满好的。
赵 氏 不看先生,也得看太太呀。人家林小姐,总没错待了我们,老那么客人似的,一点也不摆小姐架子!
赵 肃 林小姐待我好,我姓赵的心里明白。这位先生的脾气,我一天也受不了!吃酒使气不说,居然拿我当下人待了!我姓赵的旁的不说,也是个干教育的!——我干不了!
赵 氏 你不干,去喝西北风啊?
赵 肃 前几天碰到两个同乡,他在内江县里做小学校长,我可以找他去教小学。
赵 氏 得了吧,他那个校长,一个月才二十六块钱,还吃自己的,七折八扣地算起来,连这儿的小账还不如呢!教员,更不用说了!
赵 肃 不管怎么样,也是先生,总比当下人,给人家当下菜碟子强!
赵 氏 你要去,你去!我不走!
〔林家棣穿军装上。
林家棣 喂,老艾!
老 艾 哈哈,家棣,今天怎么出来了?
林家棣 今天礼拜,训练班放半天假。
老 艾 难得,难得!
林家棣 姐姐呢?
老 艾 在楼上陪客人谈话呢!
林家棣 谁?
老 艾 苔莉和一位袁主任。
〔林家棣伸舌头。
赵 肃 那么,艾先生,你另外找人吧!(下)
赵 氏 死人,你到哪儿去?——家棣小姐,您请坐!我真是打心眼儿里往外喜欢你,恨不得把你吞了——你哪儿去呀?(追下)
林家棣 怎么啦?
老 艾 要辞职呢!
林家棣 倒好听!
老 艾 楼上坐吧!
林家棣 我讨厌那个鬼!
老 艾 怎么?
林家棣 苔莉倒没什么,那个什么袁主任,有点装模做样!(至楼梯边)姐姐!
林卷妤 (在楼上)妹妹,上来!
林家棣 不,你不来!老艾,我看你们真是无聊!
老 艾 说到底,还是为了生活。
林家棣 要是我呀,一天也受不了!我不懂,你们怎么会不腻呢?到了后方,真看不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难怪你们的小饭馆要发大财了!
老 艾 后方的抗战空气,是差了点!
林家棣 岂止一点!我才来的时候,穿了军装在街上走,人们都奇怪呢!
老 艾 唔!
〔林卷妤下楼,已经换了衣服,去了围裙,但是——很朴素。
林家棣 姐姐!
林卷妤 方才苔莉还问你呢!
林家棣 谁要她问!
林卷妤 惦记你不好吗?
林家棣 我不要她惦记!
林卷妤 在前方呆久了,把人都呆野了!
林家棣 苔莉倒温柔,寄生虫!
林卷妤 这孩子!
林家棣 姐姐,你一天到晚忙些什么?
林卷妤 我也不晓得忙些什么。自从开了这个倒霉的饭馆,把我磨的一点时间也没有,我自己觉着,都快变成傻瓜了。
林家棣 我今天是特别来约你的。两点半钟妇女界有一个会,请一个刚从华北游击区来的人,报告那边的妇女运动……
林卷妤 两点半钟?
林家棣 他还到过北平边上呢,顺便也可以打听家乡的情形,我们一起去吧?
林卷妤 (犹疑地)现在?
林家棣 自然是现在咧!
林卷妤 我……
林家棣 (瞪大了眼睛)怎么?
林卷妤 你把开会的结果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林家棣 你自己不去?
林卷妤 你想我怎么能去呢?早上才完,马上就是晚上了!
林家棣 (责备地)姐姐!
林卷妤 (温柔地)眼睛瞪那么大,也没有用,我现在是关在厨房里了。
林家棣 (噘嘴)厨房,哼!
林卷妤 而且是自己下的锁!
林家棣 (不满地)你看你吧,东也没时间,西也没时间,倒像了不起似的!其实呢,不过是在厨房里兜圈子。早晓得这样,呆在北平做大小姐不是好,何必跑到重庆来开倒霉饭馆呢!
林卷妤 家棣,用不着你教训我,我心里全明白的,谁还想开小饭馆养老呢!这几个月,我就像过了几十年似的,把心都过老了,眼看着自己的计划都不能实现,整天是素炒菠菜、榨菜肉丝,你想烦不烦呢?老艾,我想,这小饭馆索性停掉吧!
老 艾 停掉?
林卷妤 停掉以后,再想法子。像目前这个样子,把自己都赔在里面,实在合不来!
老 艾 我倒没什么,就怕大千……
林卷妤 你怕他不肯吗?他正计划着飞香港呢!
老 艾 他要飞香港?
林卷妤 是苔莉出的主意!
老 艾 她还有什么好主意?
林卷妤 别这么说,老艾,苔莉也是有泪往肚子里流,怪可怜的!
老 艾 (冷笑)哼!
林家棣 又是什么花头啊!
林卷妤 因为有一个交通上的关系,大千想要到香港去做运输生意。
林家棣 又是生意,害了做生意的病了!
老 艾 这就叫吃一行,务一行,既然开了小饭馆,就不能不在生意经上打算盘了!
林家棣 记得我在前方的时候,大千写信给我发牢骚,埋怨没有工作,说了很多伤心的话。现在倒好,用不着伤心,也有了很好的工作了!
林卷妤 家棣,我始终没有把做生意当做工作的!
林家棣 有什么用呢?再说得好听点,不去做,还不是废话!
林卷妤 我是要做的,我正想去学习一点必要的知识……
林家棣 那就学救护好不好?现在正有一个救护训练班,把战地知识,跟救护技术配合起来教,教授们都是顶有经验的!
林卷妤 不晓得什么时间上课?
林家棣 每天下午七点到九点,学校离这儿很近,你要去,倒方便的。
林卷妤 每天七点……
老 艾 正是上座的时候!
林卷妤 (犹疑地)怎么好呢?
林家棣 人家一个学校,也不能为你一个人,就开一班哪!
林卷妤 可是我的时间……
林家棣 又是时间,在后方,倒像时间是特别宝贵似的!
林卷妤 家棣,你真以为我甘心堕落吗?
林家棣 那是你自己心里有病,我并没有这么讲!
林卷妤 我不过是想,要是我们的事业基础稳固了,就会更有力量了!
林家棣 我不懂!
林卷妤 据苔莉和袁主任他们说,货从香港运到重庆,起码一本一利,要是有眼光,还不止的。假如能够赚个三万五万的——
老 艾 好大的胃口!
林卷妤 其实也不难。要是有了钱,不仅是我们的生活有了保障,工作更有力量,连苔莉都可以重新做人了!
林家棣 你真这样相信吗?
林卷妤 怎么?自然!这样好的机会,我们再不去利用,那不是傻瓜吗?反正我们不做,别人也还是要做的。别人赚了钱,是为了私人享受,我们却为了自己的工作。要是成了功,我马上去开一个伤兵医院,你跟苔莉,也许还能够结婚呢!
老 艾 瞎扯!
林家棣 大千怎么样?恐怕就不会考空军了。
林卷妤 那……随他去吧。反正他对于空军,也没有兴趣了。
〔苔莉、沙大千、袁慕容上。
苔 莉 卷妤姐姐,怎么正谈到劲头儿上,你倒躲起来了!呵哟,家棣,原来是你呀!
林家棣 好久不见了!
苔 莉 可不是吗?卷妤姐姐,原来那个大成运输公司的总经理,这两天正在重庆,你瞧够多巧哇!老艾,要是发了财,你的忧郁病也就要好了!
老 艾 我根本不想发财,也没有忧郁病!
苔 莉 干嘛呀!谁又没得罪你!
林卷妤 (调解地)又是老套子,你们二位先生,真像结下了什么冤似的。
苔 莉 你瞧他那眼睛,骨碌骨碌的,都像要吃人了!
老 艾 笑话!
沙大千 家棣,我今天请你去看电影。
林家棣 谁要你请!
沙大千 怎么?现在已经不比从前,看看电影,我倒不在乎了。
林家棣 我不要看!
沙大千 顶好的片子,弗力特尼玛主演,你最喜欢的。
林家棣 什么喜欢,滚他的蛋吧!
林卷妤 真是死冤家碰见了活对头,今天怎么着,都喝多了酱油,把胃口倒了吗?
袁慕容 哈哈哈!
林卷妤 袁先生,你不晓得,老艾、苔莉、大千跟我,四个在北平念书的时候,在一块儿用功,在一起玩,有时候大家吵了架,吵过了就算了,大不了是背地里哭上一场。哭过以后,反而更快活了,更亲密了——那些日子,想想心还会跳呢!
沙大千 (不愉快地)这些过去的日子,还说它干嘛?
袁慕容 (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大千兄……
沙大千 怎么?
袁慕容 还有一点小节目,我们再谈谈吧。
沙大千 好!(与袁慕容步出台后)
林卷妤 既然是在逃难的时候,大家又碰见了,老艾,我们难道不能重新再作朋友吗?
老 艾 算了吧,卷妤,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过去是不会再来的了。我们大家都已经变了,心境不那么单纯,人也不那么简单了!
苔 莉 不,老艾,你错了,就在当时,心又何尝单纯,人又何尝简单呢!
老 艾 当时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苔 莉 (尖酸地)而且是场恶梦,很恶很恶的恶梦!
林卷妤 (吃惊地)苔莉!
苔 莉 卷妤,不是我夸嘴,我们大家,只有我一个人,是努力地想把过去的日子忘掉的!这些年,我没有向一个人谈过我的过去,也没有怀忆过一个朋友。我不愿意为了我自己,责备朋友,我自己有泪往我自己的肚子里流。要不是很偶然地碰见你们,我的这种努力,差不多已经快成功了。
〔林卷妤无语。
苔 莉 卷妤姐姐,要是大千,一个你所爱的人,当时处在我的环境,从温暖的家庭里,一下子变成孤苦无依了,他没有能力,没有亲戚,他找到你了,要是你,你怎么办呢?
林卷妤 我,去给人家洗衣服,做娘姨!
苔 莉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肯帮助我。我找过老艾,老艾,谢谢你,你为我流了很多的泪,你用了很多的话安慰我,可是你的怜悯对我有什么用呢!你要继续求学,你的前程远大。你没有钱,你一再地说,你要留下我,你就要被迫放弃那张大学文凭了。你顾虑的很周到,我的心碎了!
林家棣 (出神地)老艾——他——
苔 莉 (嘶哑地)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我不能死,我的弟弟妹妹们不准我死,我离开了!我堕落了!我也许是该被轻视的,可是那不应该是你老艾,不应该是你——当时的那一场戏,你现在居然䩄着脸子,说是忘了!(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滚下来,但却是无声的)
〔沙大千陪袁慕容上。
沙大千 苔莉,袁先生要走了!
袁慕容 林小姐,一切我都跟大千谈好了,要是你们决定干,我一定帮忙。大千兄什么时候去香港,三天前通知我,飞机票也可以由我去订。香港跟海防,我都有可靠的朋友。怎么,苔莉,你怎么了?!
苔 莉 没有什么!
袁慕容 眼睛还红着呢!
苔 莉 那是——方才卷妤封火,煤灰迷的!
林卷妤 (困窘地)是的。
苔 莉 一迷眼,就爱淌眼泪,真是讨厌,——我跟你一起走吧!
袁慕容 也好。(偕苔莉下)
林家棣 我不懂,姐姐,为什么她一定要依赖别人,才能活着呢?
老 艾 (振振有辞地)因为这是最容易活的方法!
林家棣 连小孩子失掉了爹妈,都可以擦皮鞋自力更生的,她为什么不可以!
老 艾 那不是要吃苦吗?吃苦她受不了的,她要走捷径!
林家棣 你也是个宝贝!
老 艾 啊!
林家棣 自私自利!
林卷妤 (有所悟地)家棣,那救护训练班,我决定去!你给我报名吧!
林家棣 真的?
林卷妤 自然是真的!
林家棣 (高兴地)姐姐!
林卷妤 苔莉的话不错,这些日子,我被煤灰迷了眼了!
〔赵氏扯赵肃上。
赵 肃 不行,我不干!艾先生,我的账结清了没有?
赵 氏 死人,真是痰迷了心了!
赵 肃 我不干,我不干!
林卷妤 怎么?
赵 氏 问他呀,死人,想不干了!
沙大千 那正好,小饭馆明天就关门了!
赵 氏 啊?
沙大千 明天关门!
〔大家望着沙大千,赵氏失望地坐在椅子上。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