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董仲舒与司马迁——
干涉论与放任论董仲舒在对策里曾说:“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春秋繁露》有《度制篇》(第二七),即申说此意: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故有所积重,则有所空虚矣。大富则骄,大贫则忧。忧则为盗,骄则为暴。此众人之情也。圣者则于众人之情见乱之所从生,故其制人道而差上下也,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以此为度而调均之,是以财不匮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今世弃其度制而各从其欲,欲无所穷而俗得自恣,其势无极,大人病不足于上,而小民羸瘠于下,则富者愈贪利而不肯为义,贫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是世之所以难治也。他的理想的社会是一个重新封建的调均社会。他在《繁露》第二十七、八两篇里略说这个理想。这社会是封建的,天子邦圻千里,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坿庸,字者方三十里,名者方二十里,人氏者方十五里。是等级分明的,凡有二十四等,贵贱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乡党有序。是有均田制度的,方里八家,一家百亩,以食五口。(本身与父母妻子为五口。)上农夫耕百亩,食九口,次八人,次七人,次六人,次五人。此与《王制》的均田制度相同。他在别处又说:古者税民不过什一,其求易供;使民不过三日,其力易足。(《汉书》二四)这也是《王制》的话。
但他也明白这个平均土田的制度是不容易恢复的了,所以他只主张实行两个比较和缓的主张:一个是禁止官府贵族与人民争利,一个是限民名田。他说: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无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对策》三)故他主张: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限民名田的主张不是彻底的均田,只是立一个私有田产的限制,每个私人名下的田产不得过这个法定的额数。董仲舒说当时贫富不均的情形是由于井田制度破坏之后田地成为私有财产,可以买卖,故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富人〕又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为更卒,已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更卒是在郡县给役,一月而更换。正卒是给事于中都官。综计一岁之中,屯戍及力役之事,比那使民一岁不过三日的古制,要多三十倍。)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无田者耕地主之田,以十分之五给田主。)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无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赭衣半道,断狱岁以千万数(以上说秦时状况)。汉兴,循而未改。(《汉书》二四)所以他提出限田之法:古井田法虽难猝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塞并兼之路。盐铁皆归于民。去奴婢,除专杀之威。薄赋敛,省徭役,以宽民力。这是他的“调均”政策的一种。均即是均平,即是均贫富。儒者也知道人的材力不平等,但他们总想用人力去使他们比较平等,总想用“度制”做到“调均”的社会。
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看董生的朋友司马迁的意见。司马迁是受道家的自然无为主义的影响很深的,故他对于那贫富不均的社会,并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有干涉的必要。在他的眼里,商人阶级的起来,不过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他很平淡的说: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以下均引《史记》一二九《货殖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这不但是自然的现象,并且是很有益于社会的。社会国家都少不得商人,商人阶级是供给社会的需要而产生的。他说:夫山西饶材竹谷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柟梓姜桂金锡连(铅)丹沙犀瑇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耶?《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司马迁在这里把农工商虞(虞是经营山泽之利的,盐铁属于此业)四个职业分的最清楚,“商而通之”一语更是明白指出商业的功用。同书里曾说: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这几句简单的话,使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的发达是由于汉帝国初期的开放政策。政府尽管挫辱商人,不准商人乘车衣丝,但只要免除关市的苛捐杂税,只要开放山泽之利,商业自然会发达的。商业的发达能使交易之物各得其所欲,这正是商人流通有无的大功用。
司马迁的卓识能认清贫富不均是由于人的巧拙不齐,是自然的现象。他说: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又说: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又说: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此即所谓无财作力。)而富者必用奇胜。(此即所谓斗智争时。)田农拙业,而秦阳以盖一州。掘冢,奸事也,而曲叔以起。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之富。行贾,丈夫贱行也,而雍乐成以饶。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洒削(治刀剑),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羊胃,以末椒姜拌之,晒干作脯),简微耳,浊氏连骑。马医,浅方,张里击钟。此皆诚壹之所致。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这都是说工商致富都靠自己的能力智术,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不劳而得的。他引白圭的话道: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故他赞白圭道:白圭其有所试矣。能试有所长,非苟而已也。这都是承认营利致富是智能的报酬,不是傥来之物。这是很替资本制度辩护的理论,在中国史上最是不可多得的。太史公不像董仲舒那样“下帷讲诵,三年不窥园”而偏爱高谈天下经济问题的人,他少年时便出门游历,足迹遍于四方,故能有这种特殊的平恕的见解。他看不起那些迂腐儒生,无岩奇处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司马迁既认那农工虞商的资本主义的社会是“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故他不主张干涉的政策,不主张重农抑商的政策,也不主张均贫富的社会主义。他说: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妙)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这种自然主义的放任政策是资本主义初发达时代的政治哲学。欧洲十八世纪的经济学者,大都倾向于这条路。但资本主义的社会自然产生贫富大不均平的现象,董生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马(彘)之食”。这种现象也自然要引起社会改革家的注意与抗议,故干涉的政策,均贫富的理想,均田限田的计画,都一一的起来。董生和太史公同时相熟,而两人的主张根本不同如此。后来的儒家比较占势力,而后来的道家学者又很少像司马迁那样周知社会经济状况的,故均贫富,抑并兼的均产主义渐渐成为中国的正统思想。师丹限田之制失败之后,王莽还要下决心实行均田之制。王莽失败了,后世儒者尽管骂王莽,而对于社会经济,却大都是王莽的信徒。试看班固的《货殖传》,材料全抄《史记》,而论断完全不同了。我们试一比较这两种《货殖传》,可以看思想的变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