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制

三、王制

以上所举,不过是略举当时儒生提出的几个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使我们知道,在那个无为政治之下,这些儒生在那里大声疾呼的指出社会国家的病态,要求作积极的改革。我们也应该知道,那七十年的无为政治之下,所有一点点有为的政治都是几个儒生的计画。如叔孙通的定仪法,如贾谊、晁错的减削诸侯,如晁错的积贮政策,如贾谊的兴学计画,这都是国家的根本大计。他们的功罪和是非,也许都还有讨论的余地,但他们的积极有为的精神,不肯苟且偷安,不肯跟着一般人说“天下已安已治”,总想应付问题,总想寻求办法:这种精神是值得史家注意的。

秦始皇、李斯都有点开国气象,魄力很大,想造成一个新局面。但中国第一次有这个统一大帝国,他们初次得了这一份绝大家私,实在有点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秦始皇妄想长生不死,好让他从容整理那大帝国。不料他骤然死倒,一个偌大帝国落在两个小人之手,李斯的血还不曾干,秦皇的天下已瓦解了。汉高帝也有点魄力,有点气度,但太没有学识了,单靠一点无赖的聪明,造成了第二个统一帝国。统一的事业刚成功,他就死了,这个偌大帝国又落在一个凶顽无识的妇人手里。几十年之中,大家都只是苟且敷衍过日子,从没有一个通盘的计画,也从没有一个长治久安的规模。名为无为而治,其实只是姑息偷安而已。

贾谊、晁错一班儒生的重要只在他们肯把社会国家的问题通盘想过,不肯苟且偷安过日子,却要放手解决一些困难问题。他们的学识比灌婴、周勃高的多,又有那儒家“任天下之重”的遗风,很想得君行道,做一番事业。故帝国的命运到他们手里才有一个大转机,到他们手里才有一点建国规模,才有一点通盘计画。削减封建诸侯,积贮军粟,主张伐匈奴,注意教育事业,国家收回造币权,这些计画都发端于文帝时代,酝酿于景帝时代,而实现于武帝时代。

我在上文已略述贾谊、晁错提出的一些问题和办法了。这个时代有一部《王制》出现,是文帝令博士诸生做的,是一部雏形的《周礼》,很可以代表这时代的儒生想做点通盘打算的建国方略的野心,所以很值得我们的注意。

《王制》是一个理想的帝国计画。这班儒生都是从封建时代晚期的经典里训练出来的,又都有鉴于秦以孤立而亡,故他们的理想国家还是一个新式的封建国家,还是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他们分天下为九州,每州方千里。天子之县自为一州,分九十三国。其余八州,每州分二百十国。九州共分一千七百七十三国,每国大者方百里,小者方五十里。这便是贾谊所谓“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意思。

但这个封建国家不是像秦以前那个分争割据的列国,却是一个统一的帝国:五国以为属,属有长。十国以为连,连有帅。三十国以为卒,卒有正。二百一十国以为州,州有伯。八州,八伯,五十六正,百六十八帅,三百三十六长。八伯各以其属属于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为左右,曰二伯。

天子使其大夫为三监,监于方伯之国,国三人。这种区域,与后世分省、道、府、县,无大分别;方伯等于总督,二伯等于南北洋大臣。所不同者,郡县制的官吏不能世袭,而《王制》的诸侯却是“世子世国”,《王制》规定诸侯对天子,每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而天子五年一巡狩,天子对诸侯可以削地,可以绌爵,可以流,可以讨。况且诸侯的食禄都有定额:大国之君食二千八百八十人。次国之君食二千一百六十人。小国之君食千四百四十人。这种封建诸侯也就和郡县制之下的官吏相去无几了。

《王制》的官制还是很简单的,远不如后出的《周礼》的详密整齐。有一个冢宰,像个财政大臣,有制国用的职务:“用地大小,视年之丰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量入以为出”。有一个大司空,像个农工大臣。有个大司徒,像个教育大臣;有个大乐正,像个国学祭酒。有个大司马,不是兵部大臣,却像个吏部尚书,他的任务是“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有个大司寇,像个司法大臣。还有个太史,“典礼执简,祀奉讳恶,天子斋戒受谏”,这像是个古史官和后世的御史谏官合而为一。

这里面有个很重要的财政预算制度,叫做“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量入以为出”。量入以为出是紧缩的财政预算,和近世国家的“量出以为入”的原则恰恰相反。但这个制度在中国历史上已成为天经地义,古代政治思想中的节俭教训都总括在这一个公式里,直接的范围了中国财政二千年之久,间接的便限制了中国政治制度的性质,使他倾向于消极的节缩,而不能积极的生利。这里面又有一个很重要的教育选举制度: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

乐正(国学校长)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国之俊选,皆造焉。……

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曰进士。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这个制度后来成为中国太学制及选举制的根据。世禄的贵族阶级崩坏以后,公开的学校和选举是必不可少的制度。但汉初的建国者都不曾想到这一著。作吏出身的相国萧何定律令,有一条很重要的律文说: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汉书·艺文志·小学》序)许慎《说文解字》叙也说:学僮年十七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又以八体试之。(八体是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这虽是考试取士的起点,但考试的内容偏重认字写字,所取只限于抄胥之才。《王制》的理想制度是第一次提出国家设学校取士任官的制度。

这里也有一个很平恕的司法制度:司寇正刑明辟,以听狱讼。

凡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以权之;意论轻重之序,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以尽之。疑狱,氾与众共之;众疑,赦之。(此句近于一种陪审制度。)必察小大之比以成之。

成狱辞,史以狱成告于正,正听之。正以狱成告于大司寇,大司寇听之棘木之下。大司寇以狱之成告于王,王命三公参听之。三公以狱之成告于王,王三宥,然后制刑。

凡作刑罚,轻无赦。刑者侀也,侀者成也。一成而不可变,故君子尽心焉。当时有伟大的法官如张释之之流主持司法制度,故《王制》说司法最亲切有味。

《王制》有一种均田制度。他们估计四海之内约有田八十万亿一万亿亩(亿是十万,此即八十一万亿亩,即八一亩)。其中约有三分之二可以授民耕种。他们主张这样分配: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地有肥瘠,故有五等之别。他们所主张均田之法,原则上认田为公产,不得买卖;又沿袭封建社会的田制,令农民耕公田,以代租税,而自耕之领田则不出租税。古者公田,藉(借民力)而不税。市,廛而不税(税其店铺,而不税其货物)。关,讥而不征。林麓川泽,以时入而不禁。

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田里不鬻,墓地不请。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均产制度,必须先把一切私有的土地都没收为公有,然后可以分给农民。这是绝大的改革,当时的君主都没有这个魄力,故这个制度只成为一种理想,后来董仲舒主张限田,到哀帝时师丹、孔光、何武要实行限田,皆不曾实行。到王莽时,才决心实行没收私有土地,不得私行买卖,又实行分田。但三年之后,这个政策也不能不废止了。

《王制》是博士诸生所作,其中制度受孟子的影响最大,往往迂阔难以实行。文帝与窦后都是无为主义的信徒,他们虽令博士先生们做此书,也不过当他作一件假骨董看而已。书中又有三年的丧制,说:三年之丧,自天子达庶人。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殡,三月而葬。

父母之丧,三年不从政。齐衰大功之丧,三月不从政。这种制度在实际生活上有很大的困难,故不为一般人所赞成。文帝主张短丧,三十六日而除服,汉朝悬为定制。这也许是《王制》不见采用的一个原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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