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儒生与汉家制度
董仲舒提出的问题,除了已见上文的之外,还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的注意。一个是反对专用刑罚的问题,贾谊也曾提出这个问题,但董生加上宗教的色彩,使这个问题成为儒教的一部分。他说: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欤?(《对策》一)同这问题相连的,是教化的问题: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对策》一)教化问题的一部分是太学问题: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无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同教育制度有关的,是选士任官的问题:今之郡守县令,……既无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赀,未必贤也。(汉初选郎吏多出于“任子”及“算赀”二途。如袁盎因兄哙任为郎中,如霍去病任异母弟霍光为郎,这是任子。如张释之以赀为骑郎,如司马相如以赀为郎,这是算赀。景帝后二年诏曰:“今赀算十以上,乃得宦。廉士算不必众,有市籍不得宦,无赀又不得宦。朕甚愍之。赀算四得官。”十算为十万,四算为四万。汉时每万钱算百二十七文,是为一算,故称赀算。赀算不是捐官,只是要一个身家殷实的资格,方许做官——其理由有二。应劭曰:“古者疾吏之贪,衣食足,知荣辱,限赀十算,乃得为吏。”一也。姚鼐曰:“汉初郎须有衣马之饰,乃得侍上,故以赀算。张释之云,久宦灭仲之产,卫青令舍人具鞍马绛衣玉具剑,是也。”二也。《张释之传》注引《汉仪注》说“赀五百万得为常侍郎”。汉之郎吏最多,有时多至千人。)且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差,非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材虽未久,不害为辅佐。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殽,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对策》二)他还有一个提议,影响中国教育和学术思想最大的,就是定儒学为一尊的政策:《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六艺即六经),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对策》三)这个建议的文字和精神都同李斯的焚书议是很相像的。他们的主旨都是要“别黑白而定一尊”,都是要统一学术思想。所不同的,只是李斯自信他的制度远胜古人,故禁止学者“以古非今”,故要用现时的新制来统一学术思想;而董仲舒却不满意于汉家制度,故他实行“以古非今”,而要尊崇儒家的学说来统一现时的学术思想。
董仲舒的许多主张,有一些后来竟成为汉朝的制度。他的限田法,哀帝时师丹、孔光等人当权,想要实行,因贵族外戚反对而止。他的选举任官计画,本和汉文帝以来的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及举“贤良文学”的制度无甚冲突,故更容易实行。武帝元封五年(前一六)诏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域者”,这更近于董仲舒的主张了。他的太学计画,也在武帝时实行。元朔四年(前一二一)诏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今礼坏乐崩,朕甚闵焉。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荐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其议予(予是给与)博士弟子,崇乡党之化,以厉贤材焉。(《汉书》六)那时的丞相是公孙弘,他和太常孔臧,博士平等议奏道: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复是免徭役)。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所属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计是上计吏)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滥举博士弟子者有罚。《汉书·功臣表》,山阳侯张当居坐为太常择博士弟子不以实,完为城旦。)(此奏见《史记》一二一,又《汉书》八八。)这是太学的最初制度。太学本是贾谊、董仲舒等人的理想,于古无所根据。故公孙弘等说古者不备其礼,只好“依旧官而兴焉”。旧时博士本有弟子,如贾山之祖父贾袪便是魏王时的博士弟子(《汉书》五一);如秦时有博士诸生,似即是博士弟子。汉初博士也可以收弟子,故景帝末年,蜀郡守文翁选送小吏张叔等十余人到京师受业于博士(《汉书》八九)。公孙弘因此便想到利用这个旧制度,即把博士弟子作为有定额的太学生。他们定的制度暂定博士弟子为五十人,这是中国的第一个国立大学,卒业年限只定一年!后来昭帝时,增名额为百人,宣帝时由二百人增至一千人,成帝末增至三千人。东汉晚期,太学诸生多至三万余人。(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四有《汉魏博士考》,最可参考。)贾谊、董生的梦想居然实现了。
公孙弘等的奏议里,还附带提出一个选士任官的制度,也可以说是实行贾、董诸人的主张。董仲舒曾说: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无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公孙弘等奏道: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这是说,当时的郡国小吏已不懂得古文的诏书律令了。所以他们提议一个补救的办法:治礼(官名,《汉书·王莽传》有大行治礼,《平当传》有大行治礼丞),次治掌故(官名),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这两种官,升迁都缓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之〕卒史;比百石以下,补郡太守〔之〕卒吏: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以上是说用治礼去做卒史。)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掌故秩百石,见《史记·晁错传》注引应劭、服虔说。治礼官有“秩比二百石以上”者,其秩高于掌故,故云“次治掌故”。而掌故补卒史也在尽先补用治礼之后。此奏《史记》与《汉书》两本文字稍不同,句读不易定,向来学者颇多异说。参看王先谦《汉书补注》八十八。我现用《史记》原文,定其句读,略加注释,似胜旧说。)这是替书生谋出路,开后世用经学文学取士的制度的先声。萧何定律令,只考取能认字写字的抄胥之才;公孙弘的制度便进了一步,要“能通一艺(一经)以上”,才可以做中二千石(左右内史,即后来的左冯翊,右扶风;大行即后来的大鸿胪)和郡守的属官。博士弟子(太学生)此时的出路只是作文学掌故,递补作二千石的卒史。但后来太学人数增多,于是考试出身的制度也改了: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汉书》八八)郎吏向来只有“任子”、“算赀”两路,现在加上太学甲科的一途,这也是董仲舒的建议成为制度的一种。
董仲舒同时有一个儒生政治家文翁,在中国教育史上也应该占一个很高的位置。文翁是庐江舒人,名党,字仲翁,通《春秋》。景帝末年他做蜀郡守,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他极力提倡教化: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减省少府(一郡之财政官)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数岁,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常璩《蜀志》,张叔官至扬州刺史。)这是省费派遣留学的政策。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繇(更是更卒,繇是徭役)。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县中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情愿自费送子弟入学)。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这是郡国自兴学校的政策。武帝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不见于本纪,不知在何年。大概在公孙弘奏置博士弟子之后。从此中央有太学,州郡有学官,又有以通经取士之法,中国的教育制度的规模才算成立。因为创制之人都是儒生,故教材与考试内容都限于儒家的经籍,故儒家便包办了中国教育与科举制度二千年之久。
武帝元年(前一四),董仲舒对策,便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这一年,丞相卫绾便奏道:所举贤良,或治申(申不害)、商(商鞅)、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武帝可其奏(《汉书》六)。这是第一次统一思想学术。这时候武帝只有十七岁(生于前一五六),太皇太后窦氏还很有势力,她是黄老的信徒,故卫绾不敢排斥黄老,只罢黜了刑名、纵横之学。故第一次的统一思想只是尊崇儒道两家而排斥其他学派。
这时候政治大权在两家外戚手里,一家是窦太皇太后的堂侄子窦婴,一家是王太后的同母弟田蚡。这两个人都好儒术,便有许多儒生也想依附他们,做点事业。武帝元年,卫绾因病免相,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他们推荐了两个儒生,一个是赵绾,为御史大夫;一个是王臧,为郎中令。这两人都是鲁国经学大师申公的弟子,都想借这机会提倡儒家的政制,遂运动那位少年皇帝把申公请来。武帝便使使束帛加璧,安车,以蒲裹轮,驾驷,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至,见上,上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上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即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汉书》八八)赵绾、王臧的维新事业只有四个月的命运。(建元元年七月迎申公,到次年十月他们便倒了。)他们要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叔孙通的丧服制,被文帝的遗诏革除了。他们又要采用儒教的久丧之制),以兴太平。又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籍。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言,而婴、蚡、赵绾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悦。(《汉书》五二)变法失败的局势已成了,只待爆发的时机。二年(前一三九)冬十月,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太皇太后(《汉书》六,又五二)。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耶?”得绾、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下绾、臧吏,皆自杀。申公亦病免归,数年卒(《汉书》八八,又五二)。丞相婴,太尉蚡,免。(《汉书》六)儒家的变法事业遂失败了,赵绾、王臧成了贾谊、晁错以后的牺牲者。
但四年之后(建元六年,前一三五),窦太后死了,田蚡为丞相。田蚡是武帝的外婆田老太太的儿子,出身微贱,但颇有才,“学《盘盂》诸书”(《汉书·艺文志》有孔甲《盘盂》二十六篇),自附于儒家。他既当权,遂和武帝大兴儒学,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响风矣。(《史记》一二一)这是第二次统一学术思想。这时黄老之学的大护法窦太后已死了,故所罢绌不但是刑名、纵横之学,并且把黄老也包括在内。这才是儒学一尊。董仲舒的建议竟及身成为实际制度了。
(十九,八,十八—十九,八,卅,改稿成。)
〔附录甲〕
现在我要说几句话,说明《淮南王书》在汉朝,在中古的中国,占一个什么地位。
司马谈(死在武帝元封元年,前一一)把先秦思想分为六家:儒、墨、名、法、阴阳家、道家。他给“道家”下了一个定义: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我在四十多年前就曾指出这“六家”的名称是不合历史事实的:先秦的思想史料里从来没有“名家”、“法家”、“阴阳家”、“道家”的名称。韩非死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十二年(前二三三),他的《显学篇》开卷就说:“世之显学,儒墨也。”这是很明白的告诉我们,在韩非、秦始皇的时期,大家还只公认儒家与墨家是“世之显学”。
秦以前没有“道家”之名,“道家”只是战国末年以至秦汉之间新起来的“黄老之学”。《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写汉武帝初年政治斗争的思想背景,说:窦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窦婴)、武安(田蚡)、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上文说“黄老之言”,而下文说“道家言”,可见那两个名词是同义而可以换用的了。
司马迁也知道所谓“黄帝、老子之言”是六国晚年齐国海上起来的一派思想。《史记·乐毅传》末尾有司马迁叙述的这一派“黄老之言”的历史: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巨公,赵且为秦所灭(前二二九—八),亡之齐高密。乐巨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乐巨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巨公,乐巨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曹参)师。河上丈人与安期生都是“仙者”。(《封禅书》称安期生是“仙者”,河上丈人即注《老子》的“河上公”,在传说里也是仙人。)大概毛翕公与乐瑕公、乐巨公才是“黄老之学”的初期大师,他们地域不出于高密、胶西一带,他们的时代不过是秦始皇到汉惠帝的四五十年而已(前二三—一八五)。在那个时期里,不甘寂寞的燕齐方士就跑出去替始皇帝候星气,求神仙了。亡国的遗民,如乐瑕、乐巨之流,就隐居在高密、胶西一带,编造古书,讲述黄帝、老子。这就是“黄老之言”的起原。
《老子》的五千字太简朴了,不够用来作一个大统一时代的大混合的思想系统的基础,所以有抬出黄帝来的必要。《汉书·艺文志》里“黄帝”名下的伪书总共有十二类,四百二十四卷之多!(详见《淮南王书》一六三—一六四页)汉朝的学人也明知道这些书是很晚出的伪书。司马迁就说过: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史记》一)《艺文志》有《黄帝四经》四篇、《黄帝铭》六篇、《黄帝君臣》十篇,原注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又有《杂黄帝》五十八篇,原注云:“六国时贤者所作。”又有《力牧》二十二篇,“六国时所作,托之力牧。力牧,黄帝相”。汉朝人说“六国时所作”,就是说近时人假托的了。
这一个东方海上新起来的“黄帝、老子之言”的学派又叫做“道家”。依司马谈的说法,“道家”是“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这分明是说,这个以“黄老之言”为中心的学派是一个很大的统一的、混合的思想系统。这个混合的大系统有个中心思想,就是司马谈说的“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这就是《老子》说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那许许多多的黄帝伪书都不过是像《汉书·艺文志》说的“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都不过是晚近的人模仿《老子》造出来“黄帝之言”。
在那个大乱之后的几十年中,天下是统一了,帝国的基础还没有稳定:春天斩韩信,夏天醢彭越,皆“夷三族”、“具五刑”。(《汉书·刑法志》说:“令曰,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彭越、韩信之属皆受此诛。”)今年陈豨反,明年黥布反:黥布平定之后,创立汉帝国的刘邦(高祖)也就死了。
〔附录乙〕
我在《淮南王书》的第一章里曾说:“淮南之书是一个大混合折衷的思想集团。这就是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说的‘道家’。”在第二章里,我开头就说:道家集古代思想的大成,而《淮南王书》又集道家的大成。(十六页)“道家”是什么?是什么时代才起来的?这些问题原来在《长编》的第四章讨论过;现在《淮南王书》一章单独印行,所以我要简单的加几句说明。
先秦的思想史料里从来没有“道家”、“名家”、“法家”、“阴阳家”的名称。(看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台北商务印书馆本二,四十三页;又三,七十八页;又台北版自记,三至五页。)试看韩非的《显学篇》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韩非死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十二年(前二三三),他在战国最晚期还只承认当世的“显学”不过儒墨两大学派。
我在民国二十三年发表《说儒》长文(《胡适论学近著》一集,三—八一页;台北版《胡适文存》第四集,一—八二页),在那篇五万字的长文里,我曾详细研究“儒”的来历,我的结论是:儒是殷民族的礼教的教士,他们〔在殷亡之后〕在很困难的政治状态之下,继续保存殷人的宗教典礼,继续穿戴着殷人的衣冠。他们是殷人的教士,在六七百年中渐渐变成了绝大多数人民的教师。他们的职业还是治丧、相礼、教学。……这才是那个广义的“儒”。……“儒”字的本义是柔懦:《说文》:“儒,柔也;术士之称。”老子也是儒:他的职业正是为人治丧、相礼、教学;所以《礼记·曾子问篇》里,孔子说:“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老子》的教义特别注重“弱之胜强,柔之胜刚”;“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这都是很极端的柔道的教义。如果“儒,柔也”的古训诂是有历史意义的,那么,老子的教义正代表“儒”的原始意义。
依我们的新看法,古传说里孔子问礼于老聃,孔子“从老聃助葬于巷党”,丝毫没有可怪可疑之点。老子是一位为人治丧、相礼的儒;孔子和他的大弟子子张、子游、子夏、公西赤,也都是为人治丧相礼的儒。(《檀弓篇》记载孔子为卫国司徒敬子之丧相礼,此篇记孔门弟子治丧相礼的例子更多。)老子和孔子本是一家,原无可疑。后来老子和孔子的分家,也不足奇怪。
老子的思想——柔弱胜刚强的人生观,无为而无不为的宇宙观和政治观——乃是千百年的世故的结晶,其中含有绝大的宗教信心——“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这不是人人能够完全接受的。孔子从那种近于原始意义的“儒”出来,他的性情人格逼他渐渐的走上刚毅进取的方向,走上“修己以安人”的积极路线,要从“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学里造出一种能负荷人类担子——“仁以为己任”——的人格。
孔子和他的大弟子们并不是不赏识“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的柔道态度;也并不是不了解“无为而治”的政治哲学。但他们的新教义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任”是挑的担子。)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是“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是“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这就是新的“君子儒”的新精神,这就是老、孔分家的开始了。
但从老子、孔子到孟子、荀子、韩非——在那二三百年里,我们还可以说老、孔没有分家,直到六国晚期还有人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因为在那个“儒分为八,墨离为三”的分化时期,左倾与右倾的儒家尽可以思想“取舍相反不同”,还可以自称为“儒”,正如同左倾与右倾的墨者尽可以“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还可以自称为“墨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