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陆贾(死时约在前一七)

三、陆贾(死时约在前一七)

十年的秦帝国只留得一篇李斯焚书议代表那第一帝国的思想。当李斯腰斩东市之日,革命军已起来一年多了,刘邦、项羽都已成了革命军的领袖了。在刘邦的军中有一个南方辩士陆贾,可以算是楚汉时代的一个思想家。

陆贾是楚人,跟着汉高祖革命,因为他有口才,故常常被派出去当代表;后来天下既平定,他出使南越,代表汉朝去封赵佗为南越王,他的辩才居然能使赵佗称臣奉约。二十年后,孝文帝元年(一七九),他又奉使到南越,也很有成绩。《史记》说他以寿终,死时约当前一七○年。

陛贾在汉高祖面前时时称说诗书,高祖骂道:“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回答道:“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高祖是个聪明人,懂得这话有道理,便对他说:“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贾便著了十二篇,每奏一篇,高祖总说好,其书便叫做《新语》。

《新语》今本有十二篇,《四库全书提要》颇疑此书是后人所依托,不是陆贾的原本。《提要》举了三条证据:一、《汉书·司马迁传》说司马迁取《战国策》、《楚汉春秋》、陆贾《新语》作《史记》,而今本《新语》之文悉不见于《史记》。

二、王充《论衡·本性篇》引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谓之道。”今本亦无其文。

三、《穀梁传》至汉武帝时始出,而《道基篇》末乃引“穀梁传曰”,时代尤相牴牾。《提要》所疑三点,都不能成立。《汉书·艺文志》有陆贾的书二十七篇,王充所引未必出于《新语》,是第二点不够证明《新语》之为伪书。近人唐晏(原名震钧,瓜尔佳氏,满洲镶黄旗人,革命后改今名,生于咸丰九年,一八五九;死于民国九年,一九二。王重民先生有《唐晏传》)(《龙溪精舍丛书》本,《新语》跋)指出《道基篇》末所引《穀梁传》“仁者以治亲,义者以利尊,万世不乱”之语为今本《穀梁传》所无,可见他所据的《穀梁传》未必是汉武帝时代所出的,是第三点不够证明《新语》之晚出。最荒谬的是《提要》的第一条疑点。《提要》说《汉书·司马迁传》称迁取陆贾《新语》作《史记》,我检《汉书·迁传》原文,并未提及陆贾,也未提及《新语》。原文只说“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汉纪》引作逮)《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四库馆臣一时误记,又不检查原书,遂据误记之文以定《新语》出于伪托,岂非大谬?我从前也颇疑此书,近年重读唐氏校刻本(《新语》没有好本子。唐氏此本用明人刻《子汇》本,参校范氏天一阁本,改正第六篇“齐夫用人若彼”以下二百二十八字的错简,移在第五篇“邑土单于强”之下,这两篇才可读了。故唐校本是《新语》的最好本子),觉得此书不是伪作之书,其思想近于荀卿、韩非,而鉴于秦帝国的急进政策的恶影响,故改向和缓的一路,遂兼采无为的治道论。此书仍是一种“杂家”之言,虽时时称引儒书,而仍不免带点左倾的色彩,故最应该放在《吕氏春秋》和《淮南王书》之间,决不是后人所能伪造的。

《吕氏春秋》的第一句话便是: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之天子。陆贾《新语》开卷第一句话便是: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一)人功和天地参合,助成天地所生,才有道术可言。故《新语》第一篇先说天道,次说地道,然后极力演说“圣人成之”的一个主意。天道是张日月,列星辰,序四时,调阴阳,布气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地道是封五岳,画四渎,规洿泽,通水泉,树物养类,苞植万根,暴形养精,以立群生。……但最重要的是“圣人成之”。陆贾似乎受了韩非的历史见解的影响;韩非分古史为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五蠹篇》);陆贾也分古史为“先圣”、“中圣”、“后圣”三时期。他说:于是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谊,夫妇之别,长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

民人食肉饮血,衣皮毛;至于神农,以为行虫走兽难以养民,乃求可食之物,尝百草木之实,察酸苦之味,教民食五谷。

天下人民野居穴处,未有室屋,则与禽兽同域;于是黄帝乃伐木构材,筑作宫室,上栋下宇,以避风雨。

民知室居食谷而未知功力;于是后稷乃列封疆,画畔界,以分土地之所宜;辟土植谷,以用养民;种桑麻,致丝枲,以蔽形体。

当斯之时,四渎未通,洪水为害;禹乃决江疏河,通之四渎,致之于海,大小相引,高下相受,百川顺流,各归其所,然后人民得去高险,处平土。

川谷交错,风化未通,九州隔绝,未有舟车之用以济深致远;于是奚仲乃挠曲为轮,因直为辕,驾马服牛,浮舟杖楫,以代人力;铄金镂木,分苞烧殖(埴),以备器械。

于是民知轻重,好利恶难,避劳就逸;于是皋陶乃立狱制罪,悬赏设罚,异是非,明好恶,检奸邪,消佚乱。这都是“先圣”的制作。民知畏法而无礼义,于是中圣乃设辟雝庠序之教,以正上下之仪,明父子之礼,君臣之义,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弃贪鄙之心,兴清洁之行。礼义教育是“中圣”的制作。礼义不行,纲纪不立,后世衰废;于是后圣乃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宗诸天地,□修篇章,垂诸来世,被诸鸟兽(?),以匡衰乱。

天人合策,原道悉备,智者达其心,百工穷其巧,乃调之以管弦丝竹之音,设钟鼓歌舞之乐,以节奢侈,正风俗,通文雅。后世淫邪,增之以郑卫之音。民弃本趋末,技巧横出,用意各殊,则加雕文刻镂,傅致胶漆,丹青玄黄琦玮之色,以穷耳目之好,极工匠之巧。

夫驴骆驼犀象,瑇瑁琥珀珊瑚翠羽珠玉,山生水藏,择地而居,洁清明朗,润泽而濡,磨而下磷,涅而不缁,天气所生,神灵所治,幽闲清净,与神浮沉,莫之(疑当作不)效力为用,尽情为器。

故曰“圣人成之”,所以能统物通变,治性情,显仁义也。(一)美术、音乐、雕刻、工业,都是后世的制作。

这一长段的历史进化论,很可以使我们想到《周易·系辞传》中论古圣人观象制器的一段,文字也很有因袭的痕迹。《系辞传》的一段注重在“制器尚象”,却也有“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观念,已含有文化演进的思想。庄子、韩非以后,历史演变的思想更流行了,故韩非说古史已不取“观象”之说,只说“圣人不期循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而已。陆贾此论,更为详细清楚,可算是古人的文化起原论中最有条理的作品。看他把教育放在中世,而美术工业放在后圣之世,而统统认为“统物通变,治性情,显仁义”的事业。这种很平允的文化史观,确是很难能而可贵的。(陆贾晚年颇能享受一种美术的生活,大概他是一个有审美天才的人,故能欣赏美术音乐在文化史上的地位。)

陆贾的历史见解有点像荀卿,又有点像韩非,大概是调和这两个人之间。如说:善言古者,合之于今;能述远者,考之于近。(参看《荀子·性恶篇》:“善言古者,必有节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世俗以为自古而传之者为重,以今之作者为轻。澹于所见,甘于所闻。……道近不必出于久远,取其致要而有成。《春秋》上不及五帝,下不至三王,述齐桓、晋文之小善,鲁之十二公,至今之为政,足以知成败之效,何必于三王?故古人之所行者,亦与今世同。立事者不离道德,调弦者不失宫商。……周公与尧舜合符瑞,二世与桀纣同祸殃。文王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世殊而地绝,法合而度同。……万世不异法,古今同纪纲。(二)这一段全是荀卿“法后王”之说,含有古今虽久而同理之意。因为古今同理,故不必远法上古,但“取其致要而有成”而已。但陆贾又说:故制事者因其则,服药者因其良。书不必起仲尼之门,药不必出扁鹊之方。合之者善,可以为法,因世而权行。(二)这里便超出荀卿思想之外,已有韩非的意味了。荀卿与韩非同一不法先王,而根本大不相同。荀卿信古今同理,故法后王即等于法先王。韩非、李斯都信古今时势不同,故先王之法不可得而法。古代学者不曾深切了解历史演变之理,往往不能辨别这两说的根本不同,所以《吕氏春秋·察今篇》明说时代已变换了,故不能法先王之法,但忽然又插入一句“古今一也”的旧说。所以陆贾已很详细的叙说文化演变的程序了,终不能完全丢掉“万世不异法,古今同纪纲”的荀卿思想。此种矛盾的理论多由于思想不曾有彻底的自觉。如果万世真不异法,何必又说“因世而权行”呢?

陆贾生当革命之世,人人唾骂秦始皇、李斯的急进政策,故他也不赞成这种政治。他说:秦始皇帝设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奸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而用刑太极故也。(四)所以他主张用柔道治国,主张无为而治。他说:故怀刚者久而缺,恃柔者久而长。(三)又说:柔懦者制刚强。(三)又说: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何以言之?昔虞舜治天下,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民之心,然天下治。……故无为也,乃无〔不〕为也。(四)无为而治本是先秦思想家公认的一个政治理想。陆贾的无为政治是:虚无寂寞,通动无量,故制事因短,而动益长。以圆制规,以矩立方。(一)说的详细点,便是:夫形(刑?)重者则身劳,事众者则心烦。心烦者则刑罚纵横而无所立。身劳者则百端回邪而无所就。

是以君子之为治也,块然若无事,寂然若无声,官府若无吏,亭落若无民。闾里不讼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无所议,远者无所听;邮亭无夜行之吏,乡闾无夜召之征。……于是赏善罚恶而润色之,兴辟雝庠序而教诲之。然后贤愚异议,廉鄙异科,长幼异节,上下有差,强弱相扶,大小相怀,尊卑相承,雁行相随:不言而信,不怒而威。岂恃坚甲利兵,深刑刻法,朝夕切切而后行哉?(八)这种无为的,柔道的治道论,固然是先秦思想的混合产物,却也是当时一种应时救急的良方。凡无为的治道论,大都是对于现时政治表示不满意的一种消极的抗议,好像是说:“你们不配有为,不如歇歇罢;少做少错,多做多错,老百姓受不了啦,还是大家休息休息罢!”陆贾生当秦帝国大有为之后,又眼见汉家一般无赖的皇帝,屠狗卖缯的功臣,都不是配有为的人。他的无为哲学似乎不是无所为而发的罢?他对那位开国皇帝说:“您骑在马上得了天下,难道还可以骑在马上统治天下吗?”所以他盼望那些马上的好汉都下马来歇歇,好让大乱之后的老百姓们也歇歇了。夷三族,具五刑的玩意儿是不好天天玩的。还是歇歇的好。

陆贾不是消极无为的人,他的人生观是主张积极进取的。他说:君子广思而博听,进退循法,动作合度,闻见欲众而采择欲谨,学问欲□□□□欲敦。……语之以晋楚之富而志不回,谈之以乔松之寿而行不易。(“晋楚之富”“乔松之寿”皆是当时成语。前者见于《孟子》;后者见于《史记·李斯传》。)……上决是非于天文,其次定狐疑于世务。废兴有所据,转移有所守。……夫舜禹因盛而治世,孔子承衰而作功。圣人不空出,贤者不虚生。……久而不弊,劳而不废。(十二)这是何等积极的人生观!所以他很沉痛的批评当时人的消极生活:人不能怀仁行义,分别纤微,忖度天地,乃苦身劳形,入深山,求神仙,弃二亲,捐骨肉,绝五谷,废诗书,背天地之宝,求不死之道,非所以通世防非者也。(六)又说:夫播(弃也)布革,乱毛发,登高山,食木实;视之无优游之容,听之无仁义之辞;忽忽若狂痴,推之不往,引之不来;当世不蒙其功,后代不见其才;君倾而不扶,国危而不持;寂寞而无邻,寥廓而独寐:可谓避世,非谓怀道者也。(六)陆贾所讥评,很可以供我们作中国思想史的材料。古代思想里本不少消极的思想,本不少出世的人生观。左派的思想家,如老子、杨朱,思想虽然透辟,而生活的态度却趋向消极,故左派的思想的末流容易走上颓废出世的路上去。不过当时国际的竞争激烈,志行坚强的人还不甘颓废,故孔子栖栖皇皇,知其不可而为之,故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遗风所被,还能维持一个积极有为的人世界。但战国晚期,颓废的人生观和出世求神仙的生活都成了时髦的风尚了。燕昭王和齐威、宣王都曾奖励求神仙的事(见《史记》二八)。《吕氏春秋》说:当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则于四海之内,山谷之中,僻远幽闲之所。(《谨听篇》)又说:单豹好术,离俗弃尘,不食谷实,不衣芮(絮)温,身处山林岩堀,以全其身。(《必己篇》)这都是中国思想逐渐走入中古时期的征象。陆贾所讥评,正是这种出世的人生观。他是主张“圣人不空出,贤者不虚生”的,故他很严厉的批评这种懒惰不长进的人生观。他在政治上虽然稍稍倾向无为,但他的人生哲学却要人努力救世,“劳而不废”;正如孔子有时也梦想无为而治,他的实际生活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陆贾的思想很可以代表我所谓左倾的中派的遗风:思想尽管透辟,而生活仍要积极,这便是左倾的中派。他又批评当时的另一种风尚,也有史料的价值。他说:夫世人不学诗书,行仁义,……乃论不验之语,学不然之事,图天地之形,说灾异之变,乖先王之法,异圣人之意,惑学者之心,移众人之志;指天画地,是非世事,动人以邪变,惊人以奇怪,听之者若神,观之者如异。……事不生于法度,道不本于天地,可言而不可行也,可听而不可传也,可□玩而不可大用也。(九)这里形容的是当时谈阴阳灾异图谶的方士儒生。陆贾这样排斥迷信派,还不失为左倾的中派思想家。

陆贾的积极的人生观,到了吕后专政的时期(前一九四—一八),也就无所用之。《史记》说: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往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槖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汉制,每一金直千贯。)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溷汝为也。”(《史记》九七,参用《汉书》四三。)这是他自己韬晦的方法。然而他后来替陈平画策,交欢周勃,遂诛诸吕,迎立文帝,使那第二帝国危而复安,这还够得上他的“贤者不虚生”的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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