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不□”

卜辞有术语曰“不 ,或繁缛其体作“不 ”,或变易其文作“不 ”,或省略其辞曰“不 ”,。皆横书之。“ ”二字,释者八九家,聚讼数十载,众说纷纭,事同射复。不幸而皆未中也。今案“不 ”既可省为“不 ”,是 于句中为宾格,于字当为名词。 位于副词不字之下,宾格之上,则当为动词。二字之词性既定,乃可进而求其形音义。

首说 字。

此字孙诒让释龟,闻宥董作宾从之,而郭沫若力斥其非,谓当释黾。案龟黾二字,相混已久,此字以形求之,诚与黾为近,然意中亦未尝不可指龟,盖“不 ”既为占卜之术语,则以常识推之,此字焉得与龟无关?虽然,窃意释龟释黾,皆有未谛。考此字结体,可分箸横笔与不箸者二类。今就《甲骨文编》所收者计之,字中箸二横作 者二十三,箸一横作 者十,共三十三,而直作 者纔十一,其比数当三与一而强,是有横者为正体,而二横尤备,无横者其变体也。字中加横,若非虚设,则此字之义或当于横中求之。又考“不 ”之语每见于兆璺之旁,意者 即兆字,二横以示龟上见兆之意欤?

龟黾古字不分,前已言之,今谓黾兆亦未始有别。从黾之字,如鼌音直遥切,灶音则到切,鼀音七宿切,其音皆与兆近,此何故欤遥尝试推之,古黾字祗作 ,而上来诸字所从之黾,则 之后身,实古兆字,自 ,二形相混,篆书一概作黾,于是 之形湮而徒寄其声于此数字中也。黾亦兆字,凡有五证,述之如次:

《郘 钟》“大钟八聿,其 ”,郭沫若据薛书《褱石磬》曰“自作 磬”,谓 磬,案郭说得之。《周颂·有瞽》篇曰“应田县鼓,鼗磬柷圉”, 磬, 磬,即鼗磬也。《传》分鼗与磬为二,而谓鼗为鼗鼓,非是。知之者,鼗鼓即县鼓,陈奂辩之甚审,此鼗若为鼓,则县鼗并出为不辞矣。且上句应,田,县皆鼓,下句亦不烦再言鼓。实则《诗》以“鼗磬”与“柷圉”对举,柷圉为一物,鼗磬亦一物矣。《说文》鼗为鼗之重文,其籀文作磬,磬盖鼗磬专字。此以 磬,一作鼗磬证黾即兆,一事也。

《考工记·辀人》:“龙旗九斿以象大火也,鸟旟七斿以象鹑火也,熊旗六斿以象伐也,龟旐四斿以象营室也。”案此四旗者,即《礼记·曲礼上》所谓:“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龙之为青龙,鸟之为朱雀,不待论。熊之为白虎,以同类相乱,亦无足异。惟龟谓之玄武,其义虽明。今谓龟黾古字每不分,玄武即玄黾,黾武一声之转,犹 黾,耿黾一曰虾蟆,蟼蟆也。黾冥音同通用。故玄武又变为玄冥。《淮南子·天文》篇“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其兽玄武”,玄冥玄武并属北方,明为一名之分化。《说文·黾部》“鼆,冥也,读若黾蚌之黾”,《左传·文十五年》“一人门于句鼆”,释文鼆本作黾。案黾加声作鼆,鼆又省形作冥,黾,鼆,暨玄冥之冥,总一字耳。要之龟黾本已混淆,故北方之兽,或以为龟,或以为黾,兼言其色则曰玄黾,字之变则为玄冥,声之转又为玄武,其又或以为龟蛇二兽者,似属后起。《考工记》之龙旗,鸟旟,熊旗,龟旐,《周礼·司常》则曰交龙为旗,鸟隼为旟,熊虎为旗,龟蛇为旐,皆一兽衍而为二也。知北方之兽或以为黾,则其旗名曰旐之故,可得而言。盖黾兆不分,既如上说,此旗画黾为象,故谓之旐也。四旗之中,画黾者谓之旐,犹画鸟者谓之旟,与即鸒耳。此以旐为画黾之旗证黾即兆,二事也。

《说文》“頫,低头也,从页逃省,《太史卜书》頫仰字如此,扬雄曰人面頫”,重文作俛,今字又作俯。案此字例当以兆为声,而《玉篇》音靡卷切,今又读匪父切,自来说者纷纷,咸未窥其窾要。今谓此字所从之兆亦黾字也。以声言之,黾免音近义通, 《诗·谷风》“黾勉同心”,释文“黾勉犹勉勉也”,娩训生子, 训怀孕,义亦近。 頫古当作 ,故重文作俛。其又作俯者,则俛之音转,俛谓之俯犹扪谓之拊矣。以义言之,頫训低头,正受义于黾。《诗·新台》篇“得此戚施”,《传》“戚施不能仰者”,《国语·晋语四》“戚施不可使仰”。案戚施者,《说文·黾部》引《诗》作 ,字并从黾,而《太平御览》九四九引《韩诗》薛君《章句》云即蟾蜍,蟾蜍固黾类也。龟黾之属,性不能自仰,故《毛传》《国语》云云。黾性能俯不能仰,因之黾有俯义,兆黾同字,故制字从光从页以表低头之意。此以頫字从兆而其声与义并得之于黾,证黾即兆,三事也。

《山海经·北山经》“洧水其中多鳠黾”,注“鳠似鲇,黾, 黾,似虾蟆,或曰鳠黾一物名耳”。案或说是也。《尔雅·释鱼》“魾大鳠,小者鮡”,注“鳠似鲇而大,白色”,《尔雅》之鳠即《山海经》之鳠,是《山海经》之黾即《尔雅》之鮡矣。黾为鱼名,字当作 。《释鱼》又曰“ ,小鱼”,《家语·屈节》篇“鱼之大者名 ,其小者名 ”。案 即鳠, 《楚辞·离骚》注“楚人名被为 ,《说文》 读若阡陌之陌,《国语·周语》鲁懿公名戏,《汉书·古今人表》作被,并鳠 声通之比。” 即黾鱼专字,亦即鮡字也。 郭音绳则与鮡一声之转。 此以 一作鮡证黾即兆,四事也。

《说文·黾部》:“鼌,匽鼌,读若朝。扬雄说匽鼌虫名,杜林以为朝旦,非是。”《广韵》作鼌,字从日,引《苍颉篇》云“虫名”,晁下云“上同”。《汉书·景帝纪》“御史大夫晁错”本传作鼌。此以鼌字一作晁证黾即兆,五事也。

由上观之,黾兆古为一字,确无可疑,是则 字释黾而音读若兆,固无不可,然终不若迳释为兆,盖下辞别无兆字,说者或以 当之,并无确据也。若严格言之,则 为兆之正字,而 则黾字,就中复有作 者,又似龟字,此二者或为 之讹变,或为其假借,均未可知,要并当读为兆。孙郭二氏一律释龟或黾,斯为皮相矣。

此字结体抽象,最难辨识,余尝苦思半载最后始悟及《诗·小旻》篇“我龟既厌,不我告犹”之语,因疑“不 兆”与“不告犹”或不无关系。“告犹”之语,亦见《尚书》。《大诰》:“王若曰:‘大诰猷尔多邦。’”马本作诰繇,此疑即占卜术语“告犹”之衍变,特下一字仍当以作繇为正,繇即卦兆繇辞之繇,其作犹若猷者,俱属假借。繇兆音义俱通,《方言》一“ ,跳也,陈郑之间曰 ”,又十“窕淫也,沅湘之间,谓之窕”,《广雅·释诂四》“ ,长也”,《庄子·秋水》篇注“遥,长也”,《说文·木部》“櫾,昆仑河隅之长木也”,《荀子·荣辱》篇“其功盛姚远矣”,注“遥同”。《汉书·礼乐志》“雅声远姚”,金文讹繇同字,舜妫姓,一曰姚姓,姚即繇字耳。《汉书·礼乐志》“铫四会员十二人”,注引韦昭曰“铫国名,音繇”。以上并繇兆声通之证。《礼记·月令》“命太史衅龟䇲占兆”,注“占兆,龟之繇文”,《左传·闵二年》“成风闻成季之繇”,注“繇,卦兆之占辞”,僖四年“且其繇曰”,注“繇,卜兆辞”,襄十年“姜氏问繇”,注“繇,兆辞”。以上并繇兆义通之证。盖龟之璺坼谓之兆,其占兆之辞谓之繇,实则兆繇古本一音一义,其后乃分化为二耳。卜辞曰“ 兆”,《诗》曰“告犹”,《书》曰“诰繇”,兆与繇若为一语,则 与告音义当亦不远。夫就字形观之,释 为告诫,诚难征信。然前揭 之变体有作 之例,其字确有告音, 既可假为 者仅一见,故暂定为借字。 音亦近告,从可知矣。请言其详。

者,卜辞执圉诸字俱从此,故知字确当释 。《说文》:“ ,所以惊人也,从 。一曰大声也。……一曰读若瓠,一曰俗语盗不止为 ,读若籋。”案卜辞 字为独体象形,许君说小篆从 ,其误不待辩。至所说 字二音三义,则皆可信。首论二音,(一)读若瓠,(二)读若籋。籋音即执字所从得声,此最易明。瓠音则自来学者多疑之。今案瓠在鱼部,而从幸之圉睾等字亦并在鱼部,是 读若瓠固无可疑。《汉书·王子侯表上》“瓡节侯息”,注“瓡即瓠字也”,瓡字从 而与瓠同,此 本有瓠音之确证。次论三义(一)所以惊人也,(二)大声也,(三)盗不止。盗不止之说未详。其曰“所以惊人也”者,“ 部”六文可证。睾下曰“司视也,从目从 ,今吏将目捕罪人也”,执下曰“捕罪人也,从丮从 亦声”,圉下曰“囹圉所以拘罪人,从囗从 ”,盩下曰“引击也,从 攴见血也”,报下曰“当罪人也,从 服罪也”, 下曰“穷治罪人也从 人言竹声”,重文作 。统观诸义, 当是刑具之属,古字作 ,象形,故曰“所以惊人”,惊犹警也。曰“大声也”者,睾从 而睾与皋古字通, 即古皋字,亦即嗥字也,《虞书》皋陶,《列女传》作睾陶,《诗·鹤鸣》篇“鹤鸣于九皋”,汉《孙叔敖碑》“收九睾之利”,九睾即九皋,《荀子·王霸》篇“睾牢天下而制之”,《后汉书·马融传注》引作皋他若皋与泽通之例尤多,殆不胜举,凡此并睾皋古通之证。《仪礼·士丧礼》“曰‘皋某复’,三”,注“皋,长声也”,《周礼·乐师》“皋舞”,注“皋之言号”,案皋读为嗥,故训长声,训号,许书一说 训大声,即皋嗥之本字。《广韵》 ,古劳切,《集韵》作 ,一作 ,是皋古字当只作本,其异体之皋只作 ,本 之省变也。因思许书 一曰读若瓠,以读若字有义之例推之,似当云读若哌。《诗·生民》“后稷哌矣”,本书“口部”“哌,小儿号声”。哌转为皋,犹呼转为号也。由是观之,许书“一曰大声也”下又似当补“读若皋”三字。知 有皋音,则“ 部”睾 盩报诸字之语根乃明。许君谓 从竹声,而睾下盩下报下均不云何声。实则 与皋音全同。睾古音仍当在幽部,《说文》“睾,司视也”,《广雅·释诂三》“ ,见也”。义同。从目与从见同, 即皋字矣。盩报与皋亦同韵母,惟声母变耳。此三字实皆从 得声,许君不知 有皋音,故有此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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