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五 德充符篇
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案《说文》曰“假,非真也”,非真犹非实,是假与虚义近。语词“假令”“假设”之假,亦虚拟之意。书传假暇通用。闲暇即闲空,空亦虚也。《淮南子·说山》篇“媒但者非学谩也”,高注曰“但,诈也”,诈亦非真之谓。经传古注又多训但为空。假但并有非真与空虚之义,故假亦可训但。郭注以“奚但一国而已哉”释“奚假鲁国”,义至精确。假与暇通。《晏子春秋·谏王》篇曰“何假去彗,茀又将见矣”,言何但去彗也,《韩诗外传》一〇曰“吾则死矣,奚暇老哉”,亦言奚但老也,可资互证。成疏曰“何但假藉鲁之一邦耶”,既承郭义,又曰假藉,斯为蛇足矣。与读为举,犹皆也。
审乎无而不与物迁。
为旧作假。案“无假”疑当为“无为”。《应帝王》篇“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释文帠崔本作为。孙诒让云,帠古假字案孙说是也。假读为暇。崔本作为者,《说文》为古文作
,疑右为字形与帠近,《说文》作
,是其省体。为假古字形近,故《应帝王》篇“何暇”崔本误作“何为”,本篇“无为”又误作“无假”。“无为”与“不与物迁”义正相应。作“无假”,则不词矣。今正。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冬夏青青。
“正”旧作“在”,“夏”下无“常”字。俞樾疑在为正之讹。案俞说是也,今据正。陈校引张君房本“在”上有“正”字。盖一本作正,一本作在,而张本误合之。《文选·古诗十九首》注引夏下有“常”字,义长。今据补。疏曰“通年四序,常保青全”,似成本亦有常字。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
郭读人字截句。释文曰“假徐音遐,读连上句,人字向下”,案徐读是。登假犹登霞也。《楚辞·远游》曰:“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字一作遐若徦。谷永《上封事》曰:“及言世有仙人,服食不终之药,
兴轻举,登遐倒景。”《华山碑》曰:“思登徦之道。”又作假,本篇曰“彼且择日而登假”,《大宗师》篇曰“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淮南子·精神》篇曰“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者也”,扬雄《剧秦美新》曰“登假皇穹”。一曰升假。《淮南子·齐俗》篇曰:“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或曰上遐。司马相如《大人赋》曰“乘虚亡而上遐兮”。《齐俗》篇以乘云、升假对举,与《远游》以登霞、掩浮云连言同例,是升假即登霞也。《精神》篇高注曰“或作虾蟆,云气”,则谓借为霞。以上《远游》言登霞,《淮南》一言登假,一言升假,皆谓登云霞,是其本义。自馀但谓上升,则其引申义也。
《墨子·节葬下》篇曰:“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谓之登遐。”《太平广记》四八〇引《博物志》作“登霞”,刘昼《新论·风俗》篇作“升霞”,是登霞之语,其源乃出于西戎火葬之俗。火化谓之登霞者,霞字一作
,本训赤气,故火焰亦谓之霞,登霞谓灵魂乘火焰以上升也。《御览》七九四引《庄子》佚文曰:“羌人死,燔而扬其灰。”《吕氏春秋·义赏》篇曰:“氏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不焚也。”火葬之旨,在使死者灵魂得乘火焰以上升于天,故羌人忧其死不焚者,为其灵魂不能上升耳。《列仙传》说啸父既传其作火法于梁母,“临上三亮山,与梁母别,列数十火而升”,又说师门“亦能使火”,死后,“一旦风雨迎之,讫则山木皆焚”,又说赤松子“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此皆暗示仙人即火化上升者,而甯封子事言火葬尤明晰。《传》曰:“甯封子者……世传为黄帝陶正。有神人过之,为其掌火,能出五色
,久则以教封子。封子积火自烧,而随烟气上下。视其灰烬,犹有其骨。时人共葬于甯北山中,故谓之甯封子焉。”此明以火化而魂气上升者为仙人。然则世称升仙为登霞,其义即源于火葬,明矣。《礼记·曲礼》上曰“天子崩,告丧曰‘天王登霞’”,《周颂·下武笺》曰“既没登假”,本书《大宗师》篇崔本曰“死登假三年而形遁”,《列子·黄帝》篇曰“又二十八年……而帝登假”,《周穆王》篇曰“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吕氏春秋·本味》篇高注曰“群帝,众帝先升遐者”。此死称登假升遐者,亦足证登假之语,本与丧葬有关。诸家虽知本篇之文,当从徐读,而不能质言登假之义,故具论之,以明庄子思想之背景焉尔。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
案叔山疑即蜀山。古有蜀山氏。《大戴礼记·帝系》篇曰:“昌意娶于蜀山氏。”《楚语上》“惧之以蜀之役”,韦注曰“蜀,鲁地”。
仲尼曰“丘也尝于楚矣。……”
游旧作使,释文曰:“使本一作游。”案孔子无使楚事,一本作游,是也。今据正。疏曰“丘曾领门徒游行楚”,是成本亦作游。
见
子食于其死母者。
释文曰:“食音饮,邑锦反,注同。旧如字,简文同。”案食字不得有饮音,“食音饮”疑当作“食本作饮”。盖一本食作饲,与饮形近,因误为饮。 《说文》“
,饲牛筐也”,饲今亦误作饮。饲即饲字,古与食亦通用。 《庄子》一本作饲,用正字,今本作食,用借字。
天选子之形。
案选与撰通。《楚辞·招魂》“结撰至思”,王注曰“撰犹抟也。”《御览》七八引《风俗通义》曰“女娲抟黄土作人”,《天问》曰“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即问其事。《淮南子·精神》篇曰“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坯矣”,又曰:“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犹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为盆盎也,与夫未离于地无以异,其已成器而破碎漫澜而复归其故也,与其为盆盎亦无以异矣。”此其传说之微变者,本书曰“天选子之形”,即抟子之形,亦抟土作人之遗说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