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二 齐物论篇
山之畏隹。
陵本作林,奚侗云当为陵,引《六韬·绝粮》篇“依山林险阻,水泉林木而为之固”,《通典》五七作山陵为例。案奚说是,今据改正。《楚辞·大招》“山林险隘”,旧校林一作陵,《吕氏春秋·禁塞》篇“为京丘若山陵”,高注“……若山陵高大也”,注中陵字今本作林。二书亦并“山陵”误为“山林”,与此同比,释文引李颐注曰“畏隹,山阜貌”,是李本正作山陵。惟李释畏隹之义,亦未切确。今案《管子·形势》篇“大山之隈”,尹注曰“隈,山曲也”,《文选·魏都赋》刘注曰“隈,隅也”,《左传·僖二十五年》杜注曰“隈,隐蔽之处,畏隹叠韵连语,犹隈也”。 崔本畏作
,
隈同。 《文选·风赋》曰“侵淫谿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大山之阿”,曰谿谷,曰土囊之口,曰阿,皆此所谓“畏隹”之类。李云山阜貌,则直以为崔嵬,义未精当,且误名词为形容词。郭说失之更远。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案“取”下脱“也”字,今补。此当读:“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也怒者,其谁邪”?《文选》谢灵运《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送孔令诗》注引司马注曰“已,止也”。咸读为缄。《说文》曰“
坚持意,一曰口闭也”,缄
同。已与缄义相因。取读为趣。趣与已对举。怒读为呶。《小雅·宾之初筵》“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传》曰:“号呶,呼号讙呶也”。趣与呶义相因。呶缄亦对举。“自已也缄,自趣也呶。”谓风之息作。风之一息一作,咸其自动,然而其所以时动时否者,冥冥之中似仍有主使之者。主使者谁?天籁是已。此即下文“其有真君存焉”之意。审如郭义,众窍自鸣,莫或主之,则是无所谓天籁者,与上文“未闻天籁”之语相左矣。
缦者窖者,密者者(原文此处为□)。
案此文上下皆四字为句,“密者”下当有“□者”(原文此处为□)二字,方与上下文一律。今补。
其发若机括, 也? 其留如诅盟, 也? 其杀若秋冬, ? 也? 其厌也如缄。 也? 心, 也?
此文旧作:“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详审语气,“其司是非之谓也”,“其守胜之谓也”,“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句首诸“其”字均当读为岂,句末“也”字均读为邪。六句皆商酌语气,似玩索《庄》义者旁注之文,亦或淮南王《庄子解说》之羼入本书正文者。今悉小字书之,以别于正文。“其发若机括,其留如诅盟,其杀若秋冬,其厌也如缄”四句直接下文“喜怒哀乐,虑叹变慹……”亦觉于文弥顺。
虑叹变慹
马叙伦读变为恋,是也。案慹亦犹恋。《说文》曰:“
,至也,读若挚。”《诗·关雎传》“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笺》曰“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慹
挚并同。释文引司马注曰“不动貌”成疏曰“慹则屈服不伸”,并失之。
与物相刃相靡。
马叙伦朱桂曜并读靡为
,是也。案刃亦犹磨也。《说文》曰:“轫,碍车木也。”又曰:“杒,桎杒也。”《诗·节南山笺》释文曰“桎,碍也”,桎杒连文,是杒亦碍也。刃与轫杒,并字异而义同。
碍与切磨义近,是刃亦犹磨也。《管子·霸形》篇“裸体纫胸称疾”,尹注曰,“纫犹摩也”。刃之训磨,犹纫之训摩矣。郭成训刃摩为逆顺,非是。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奚必知成而心自取者有之”,成旧作代,并读“奚必知代”句“而心自取者有之”句。案知读为智,与下愚字对举。代当为成,字之误也。此当读“奚必知成而心自取者有之”十一字为句。成盛古通。后文曰“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大宗师》篇曰“是知之盛也”。此知成即知盛。《诗·猗嗟笺》曰“成,备也”,《仪礼》十《虞礼》注曰“成,毕也”。备毕与盛义亦相因。本篇此文之“成”,下文之“盛”形容词当训备若毕。《大宗师》之“盛”,则犹今言“极致”。《天地》篇曰“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义同。又案《德充符》篇曰:“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此云不必知成而心自取,亦知与心并言,义与彼同。
故言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而非其所非,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案“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本作“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上非字,下是字,涉下文而倒。今乙正。“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者,儒墨自是其所是,自非其所非,即所谓“儒墨之是非”也。庄子欲以己之是非一反儒墨之是非,故又曰“欲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四其字俱指儒墨。如今本,则儒墨已自反其是非,不待庄子之反之矣。以是明其不然。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案指即《公孙龙子·指物论》之指。龙之言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即此所谓“以指喻指之非指”也。又曰:“天下无指,物无可谓物。非指者天下,而物可谓指乎?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庄子谓“天地一指”,盖即针对龙之此言而发。
马犹今言筹马、法马、号马、数马也。《管子》书有《乘马》,《巨乘马》,《乘马数》之篇。《礼记·投壶》曰:“为胜者立马。一马从二马,三马既立,请庆多马。”郑注曰:“立马者,取算以为马,表其胜之数。”指谓名称,马谓符号,皆所以代表实物者。崔注曰:“指,百体之一体。马,万物之一物。”成疏曰:“指,手指也。马,戏筹也。”又曰“独奉指马者,欲明近取诸身,切要无过于指,远讬诸物,胜负莫先于马,故举二事,以况是非。”二家并以代表实物者为实物,失其义矣。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也。
案滑疑犹滑稽也。《史记·樗里子甘茂传》“滑稽多智”,《正义》引颜师古曰“稽,疑也”,疑稽声之转。郭注曰“故滑疑之耀,则图而域之恢恑憰怪则通而一之”,又曰“故虽放荡之变,屈奇之异,曲而从之,寄之自用”。恢恑憰怪,放荡屈奇,并与滑稽之义近似郭亦读滑疑为滑稽。然疑滑稽之稽本字当作脂。稽脂并从旨声,故得通用。《考工记·鲍人》曰“欲其柔滑而腛脂之则需”,《释名·释首饰》曰“脂,砥也,着面柔滑,如砥石也”。脂之性滑泽,故谓滑泽之貌曰滑脂。《楚辞·卜居》曰:“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滑稽本即滑脂,故滑泽如脂之貌又谓之滑稽。《尔雅·释器》孙炎本曰:“凝,脂也。”疑凝古亦通用。形容词滑脂一曰滑疑,犹名词脂一曰凝也。疑腻声近。《楚辞·招魂》“靡颜腻理”,王注曰“腻,滑也”。滑谓之疑,犹滑谓之腻,疑也,腻也,皆脂声之转也。要之滑疑即滑脂,今俗语曰“油滑”,是其义。脂膏滑润而有光泽者,故曰“滑疑之耀”。鄙本作图误。鄙古只作啚,校者误为图字,遂改为图耳。今正。惠子以坚白异同之论,解说是非,滑稽吊诡,变幻不穷,世以为其多智而能明大道。庄子则谓惠子之知,非圣人之真知,犹滑疑之耀,异乎日火之真耀,故曰“滑疑之耀,圣人之所鄙也”。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也。
《淮南子·本经》篇曰:“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谓之天府。取焉而不损,酌焉而不竭。莫知其所由出,谓之瑶光。瑶光者,资粮万物者也。”案粮为量之误,资与赀通,赀亦量也。瑶从
声,
从缶声,葆从保声,缶葆声同,故葆光一曰瑶光。本书文与《淮南》同,惟缺末句。疑当据补“葆光者资量万物者也”九字。《淮南》高注曰:“瑶光谓北斗杓第七星也,居中而运,历指十二辰,擿起阴阳以杀生万物也。一说瑶光,和气之见者也。”案《文子·下德》篇作“摇光”。《史记·天官书索隐》引《春秋运斗枢》曰:“斗第一天枢,第二旋,第三玑,第四权,第五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第一至第四为魁,第五至第七为杓,合而为斗。”北斗第五至第七星曰杓,而摇光《开元占经》《石氏中官占》篇引《春秋纬》称“杓星”,则摇光又为第五至第七星之名。同书同篇又引郗萌曰“北斗杓为北斗”,是杓又为北斗七星之总名。摇光谓之杓,北斗亦谓之杓,疑摇光本北斗七星之总名,后乃变为七星中三星之类名,又变而为三星中一星之小类名也。要之,摇光本北斗之别名。北斗一名摇光者,摇光即匏瓜声之转,故一曰葆光,葆匏声亦近也。《易·泰》九二曰“包荒,用冯河,不遐遗”,包荒亦即匏瓜。匏瓜转为葆光,亦犹转为包荒也。古斗以匏为之,故北斗之星亦曰匏瓜,声转而为葆光,瑶光耳。至杓本即斗,故北斗又谓之杓星,杓匏声亦近也。葆光,即斗之名,故曰“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又曰“资量万物者也”。
蝍蛆甘带。
《类聚》九二引带作螮,同。释文曰:“带,崔云蛇也,司马云小蛇也。”案《淮南子·说林》篇曰“腾蛇游雾而殆于蝍蛆”,《史记·龟策列传》曰“腾蛇之神而殆于即且”。《说文》曰“螣,神蛇也”,腾螣同。螮即螣蛇也。螣螮一声之转。《方言》五曰“槌……其横关西曰
,宋魏陈楚江淮之间谓之
”,《礼记·少仪》“甲不组縢”,注曰“以组饰之及衿带也”。螣转为螮,犹
转为
,縢转为带矣。崔与司马汎称为蛇,犹未确切。
猿以为雌。
猎狚本作猵狙。释文引司马注曰“猵狙,一名獦牂,似猿而狗头,憙与雌猿交也”,又引崔注曰“猵狙一名獦牂,其雄憙与猿雌为牝牡”。案猵狙当为猎狚,并字之误也。金文《叔夷钟》“
夏后”,
字左方似扁,故诸家咸误释为
。《尔雅·释畜》“犣牛”,《汉书·司马相如传》注谓之偏牛,《正字通》引《水东日记》,吴任臣注《山海经·北山经》引李东壁说并作犏牛。偏犏并犣之误。猎误为猵,犹
误为
,犣误为犏也。狚狙亦形近易混。《东山经》曰:“北号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狼,赤眉鼠目,其音如豚,名曰獦狚。”獦即猎字,《广韵》又曰“猎狚,兽名,似狼”,即獦狚也。獦狚叠韵连语兽名獦狚,犹鸟名鹖鴠耳。《说文》猎训毛鼠。犣牛,牛之多毛者,故一曰旄牛。鹖鴠一曰侃旦,《御览》九二一引《广志》曰“侃旦,冬毛希夏毛盛”,是此鸟亦以毛盛而得名。牛之多毛者曰犣,鸟之多毛者曰鹖鴠,而猎狚之名与鹖鴠正同,然则猎狚盖亦猿类之多毛者欤?司马崔注并云“一名獦牂”,即獦狚矣。司马又云“狗头”,亦与《山海经》云如狼者合。今本误作猵狙,狙诚猿类,然猵即獱字,獭也,狙称猵狙,斯为不伦矣。
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亦妄听之奚若?
亦本作以。案当作亦,草书形近而讹。注曰“故亦妄听之”,疏曰“我诚为汝妄说,汝亦妄听”。是郭成二本并作亦。今据正。句末若字原缺,从朱桂曜增。
与王同床。
匡本作筐。释文曰“筐本亦作匡”,《御览》七〇六引亦作匡。今据正。床三面有围,其形如匚,匚亦古匡字,故谓之匡床。字变为匟。《篇海》音口浪切,云“匟床,坐床也”。案今所在多有。北人累砖为寝床,三面连壁,亦呼曰匟,即古匡床之遗。今本作筐床,失其义矣。
吾待蛇蚹蜩翼邪?
成疏曰:“蚹者蛇蜕皮也,蜩翼者蜩甲也。”案成说蛇蚹是,说蜩翼非。《六书故》引唐本《说文》曰“莩……一曰葭中白皮”,《汉书·中山靖王胜传》注说同。字一作苻, 《说文》稃重文作
《淮南子·俶真》篇“芦苻之厚”,高注曰“苻,芦中之白苻也”。案在内者谓之苻,在外者亦谓之苻。蚹即苻字,以其为蛇皮,故变从虫。蛇之蚹,蜩之翼,皆薄极而近透明体,照之无景,故景曰“吾待蛇蚹蜩翼邪”?《寓言》篇曰“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与此异义。成以《寓言》之义解本篇,大非,以蜩翼为蜩甲,尤不可。司马以蚹为“蛇腹下龃龉可以行者”,亦不足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