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邶风·新台》篇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传》不为“鸿”字作训,殆以为鸟名,人所习知,无烦词费。虽然,余窃有疑焉。夫鸿者,高飞之大鸟,取鸿当以矰缴,不闻以网罗也。此其一。藉曰误得,则施
水中,亦断无得鸿之理。何则?鸿但近水而栖,初非潜渊之物,鸿既不入水,何由误絓于鱼网之中哉?此其二。抑更有进者,上文曰“燕婉之求,籧篨不鲜”,“燕婉之求,籧篨不殄”,下文曰“燕婉之求,得此戚施”,籧篨戚施皆喻丑恶,则此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者,当亦以鱼喻美,鸿喻丑,故《传》释之曰“言所得非所求也”。然而夷考载籍,从无以鸿为丑鸟者。《说文·鸟部》曰“鸿,鸿鹄也”,《史记·留侯世家索隐》曰“鸿鹄一鸟,若凤凰”。贾谊《惜誓》曰:“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黄鹄与神龙并举,其见重如此,而鸿鹄与黄鹄实一鸟而毛色微异,则古不以鸿为丑鸟明矣。又陆机《毛诗义疏》曰“鸿鹄羽毛光泽纯白,似鹤而大”,是鸿鹤同类。《韩诗外传》有齐使献鸿于楚王之事,《鲁连子》又有展母所为鲁君使遗鸿于齐襄君之事,意者鸿鹤古者并为珍禽,楚齐二君之好鸿,亦卫懿公好鹤之类欤?若然,则古不以鸿为丑鸟,益有征矣。至于后世词人赋咏所及,则靡不盛言此鸟之美。
晋成公绥《鸿雁赋》曰:“夫‘鸿渐’着羽仪之叹,《小雅》作于飞之歌,斯乃古人所以假象兴物,有取其美也。”
晋曹毗《双鸿诗序》曰:“近行东野,见有养双鸿者,其仪甚美,又善鸣舞。”
今乃令鸿与籧篨戚施为伍,至目为丑恶之象征,窃恐古今人观念之悬绝不至如是也。此其三。鸿之为鸟,既不可以网取,又无由误入于鱼网之中,而以为丑恶之喻,尤大乖于情理,则《诗》之“鸿”,其必别为一物,而非鸿鹄之鸿,尚可疑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