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

周南

关雎

关关

维居之

于嗟兮

鸠在桑

案本篇《传》云“挚而有别”者,雌雄情意专一,不贰其操之谓。《淮南子·泰族》篇曰“《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为其雌雄不乖居也”,不乖居犹言不乱居。《后汉书·明帝纪》注引薛君《韩诗章句》曰“雎鸠贞洁慎匹”,慎匹即不乱其匹,亦犹《素问·阴阳自然变化论》曰“雎鸠不再匹”,张超《诮青衣赋》曰“感彼关雎,性不双侣”也。凡此并即专一之意。而《易林·晋之同人》曰“贞鸟雎鸠,执一无尤”,义尤显白。此皆“有别”二字之碻解也。然则正惟“雌雄情意至”,乃能“有别”,《笺》曰“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殊失《传》旨。

《鸤鸠》篇一章曰:“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仪当训匹详,一谓专一。三章曰“其仪不忒”,释文“忒本或作贰”。“其仪不贰”,正犹上揭诸书言“不乖居”、“不再匹”、“不双侣”也。《荀子·劝学》篇曰:“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蜚,梧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淮南子·诠言》篇曰:“贾多端则贫,工多技则穷,心不一也。有百技而无一道,虽得之,弗能守。故《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一也,其仪一也,心如结也。’君子其结于一乎!”二书均言“结于一”,是训一为专一。此鲁说也。《易林·干之蒙》曰“鴶鵴鸤鸠,专一无尤,君子是则,长受嘉福”,《随之小过》曰“慈鸟鸤鸠,执一无尤,寝门内治,君子悦喜”。以“专一”“执一”释《诗》“一”字,此齐说也。又曰“寝门内治”,则所谓“执一”者,明指夫妇之情。执一不渝,是其训仪为匹,抑又可知。毛读仪为义,因不得不训一为均一,而释为父母对七子之情“平均如一”,失之远矣。《鹊巢》之鸠,亦以比妇人专一之德。《笺》曰“鸤鸠……有均壹之德”,此则又缘《鸤鸠》篇《传》义而误。

鸠之为鸟,性至谨悫,而尤笃于伉俪之情,说者谓其一或死,其一亦即忧思不食,憔悴而死。封建社会所加于妇女之道德责任,莫要于专贞,故《国风》四言鸠,皆以喻女子。雎鸠既称鸠,又为女子之象征,则必与鸤鸠,鹘鸠同类。乃自来说雎鸠者,咸以为鹰鹫雕鸮之类,此盖因《左传·昭十七年》“雎鸠氏司马也”而误。不知《诗》之雎鸠,与《左传》之雎鸠,名虽同物而实则异指。旧传鹰与鸠转相嬗化,《左传》五鸠之雎鸠司马,爽鸠司寇,皆神话中与鹰相化之鸠。《诗》之雎鸠,以兴女子,乃真生物界之鸠。学者不察,混为一谈,过矣。

《左传·昭十七年》郯子曰:“我高祖少皥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雎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此上世图腾社会之遗迹也。三百篇中以鸟起兴者,不可胜计,其基本观点,疑亦导源于图腾。歌谣中称鸟者,在歌者之心理,最初本只自视为鸟,非假鸟以为喻也。假鸟为喻,但为一种修词术;自视为鸟,则图腾意识之残余。历时愈久,图腾意识愈淡,而修词意味愈浓,乃以各种鸟类不同的属性分别代表人类的各种属性,上揭诸诗以鸠为女性之象征,即其一例也。后人于此类及汉魏乐府“乌生八九子”,“飞来双白鹄”,“翩翩堂前燕”,“孔雀东南飞”等,胥以比兴目之,殊未窥其本源。

窈窕淑女

君子逑

公侯仇

永以为也

案好字从女从子,其本义,动词当为男女相爱,名词当为匹耦,形容词美好,乃其义之引申耳。好本训匹耦,引申为美好,犹丽本训耦俪,引申为美丽也。匹耦之义,何因而得引申为美好乎?曰:称字本只作爯,古作 ,从二手,故《说文》曰:“爯,并举也”。今曰对称,配称,即用此义。《尔雅·释言》曰:“称,好也。”《论衡·逢遇》篇曰“形佳骨娴,皮媚色称”,谓色好也,《定贤》篇曰“骨体娴丽,面色称媚”,犹言媚好也。案对称为美学基本原则之一,原始装饰艺术应用对称原则,尤为普遍,故古人言“称”即等于言“好”,而好丽诸字之所以训美,实以其本义皆为匹耦也。上列各诗好字皆用本义。《木瓜》“永以为好也”者,永以为偶也。本篇“君子好逑”者,逑训匹,“好逑”叠韵连语,犹匹耦也。《太玄》五《内》初一“谨于 ,初贞后宁”,范望注曰“ ,匹也。谨其 匹,男女道正,故贞”,释文曰“ ,古妃仇字”。好逑之语,犹 ,妃仇也。《传》曰“宜为君子好匹”,盖读为形容词好善之好,《笺》更牵合《左传》“怨耦曰仇”之说,而读好为动词和好之好,均非《诗》谊。

匹偶之义本指夫妇,然亦通于朋友君臣之际。《大雅·假乐》篇“率由群匹”,《笺》曰“循用群臣之贤者,其行能匹耦己之心”。《晋语三》“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镇抚国家,为王妃兮”,韦注曰“言重耳当伯诸侯,为王妃偶”,妃亦匹也。《左传·昭三十二年》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汉书·扬雄传》曰“搜逑索偶,皋伊之徒”,《董仲舒传赞》曰“伊吕乃圣人之偶”。《兔罝》篇曰“公侯好仇”,犹言公侯之匹耦,亦就君臣之际言之。且一章曰“公侯干城”,三章曰“公侯腹心”,“干城”“腹心”皆二名词平列而义复相近,依本书词例,二章之“好仇”,当与彼同。诚如《笺》说,释好为和好,则词例参差矣。以是明其不然。

寤寐思

顾我我出入我

无思不

是顾是

《初学记》一七引诗“出入复我”,黄生疑即《蓼莪》篇三家异文。案黄说近确。毛作腹,正当读为复。此“复我”即叠上“顾我复我”句中之文。复者,上文“拊我畜我,长我育我”,拊畜同义,长育同义,此文“顾我复我”,顾复亦当同义。《桑柔》篇上文“弗求弗迪”,求迪义近,则下“是顾是复”,顾复亦然。顾,念也,复亦训念。复之义为往复,往复思之亦谓之复。《说文》曰“念,常思也”,常思即往复思之,故念亦谓之复。《庄子·徐无鬼》篇曰“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即以心念心也。《田子方》篇“吾服女也甚忘”成本服作复,疏曰“复者寻思之谓也”,寻思即念也。乐府《妇病行》曰“思复念之”,复念叠义连语,复亦念也。复与伏通。《楚辞·七谏·沉江》曰“伏念思过兮,无可改者”,伏念即复念。又与服通。《书·康诰》曰“要囚服念五六日”,服念亦即复念。《庄子·田子方》篇“吾服女也甚忘”,郭注曰“服者思存之谓”,思存即思念。本篇“寤寐思服”,即思复,犹言思念也。《传》文疑当重服字,作“服,服思之也”。言往复思之,即念之也。今本脱一服字,则思下“之”字,殆成赘文。《笺》改训事,而释为“思己职事当谁与共之乎”,迂曲已甚。《文王有声》篇“无思不服”,即无思不复。谓每思必往复追怀,不能自已,盖极言其思之之甚也。思之甚即念矣。《笺》训服为归服,王引之更读思为语词,以曲成其说,亦千虑之一失耳。《韩诗外传》五曰:“《关雎》之事大矣哉!冯冯翼翼,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复。子其勉强之,思服之。”曹大家《雀赋》曰:“自东西与南北,咸思服而来同。”是两汉人犹知《文王有声》“无思不服”之思服,即《关雎》“寤寐思服”之思服,其不以思为语词明矣。

葛覃

言告

楀维

趣马

案古者女子将嫁,师氏教以事人之道,所谓“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是也。《白虎通·嫁娶》篇曰:“妇人所以有师何?学事人之道也。……国君取大夫之妾,士之妻,老无子,而明于妇道者,又禄之,使教宗室五属之女。”《仪礼·士昏礼》郑注曰“姆,妇人年五十无子,出而不复嫁,能以妇道教人者”,姆即师氏。如班、郑所云,其人既为大夫之妾,士之妻,老而无子,又出而不复嫁,则师氏之名,虽若甚尊,其职则甚卑。因知所谓德言容功者,亦不过伦常日用之委琐细故,论其性质,直今佣妇之事耳。《说文》曰“妿,女师也,……读若阿”,“娒,女师也,……读若母”,是女师一曰妿娒者,即《史记·仓公传》之“阿母”。今呼佣妇或曰阿妈,即阿母矣。师氏或以男为之。《墨子·尚贤下》篇曰“伊尹为莘氏女师仆”,师仆即师氏之男者。谓之仆,则其地位之低可知。要之,女师之职,略同奴婢,特以其年事长而明于妇道,故尊之曰师,亲之曰姆(母)耳。《诗》曰:“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告者,告师氏为己浣衣也,“薄”为命令之词。师氏本封建贵族之一种家庭奴隶,故诗人之言如此。《传》、《笺》专就其教人之事言之,则一若其道甚严而位甚尊者,此不可不辩也。

《十月之交》《云汉》两师氏皆男官。《十月之交》篇以膳夫、内史、趣马、师氏相次,《云汉》篇以趣马、师氏、膳夫相次。于《周礼》序官,内史、师氏并中大夫,膳夫上士,趣马下士。或晚周之制如此。周初师氏与膳夫、趣马,秩位当不相上下,故诗人错互称之。《周礼·师氏职》曰“居虎门之左,司王朝。……凡祭祀宾客会同丧纪军旅,王举(与)则从。听治,亦如之。使其属帅四夷之隶。各以其兵服守王之门外,且跸。朝在野外,则守内列。”此其职事,多与虎贲氏,司隶,阍人,隶仆等为官联,其初或系同官,亦未可知。由是观之,师氏职位,本近鄙贱。男官如此,女官从可知焉。

卷耳

我马

案古言疲劳力竭,不能自胜,亦谓之病。《孟子·公孙丑上》篇“今日病矣”,赵注曰“病,罢也”,《素问·宣明五气论》王注曰“病谓少不自胜也”,本篇“虺隤”、“玄黄”、“瘏”、“痡”,《传》皆训病,即用此义。正义引孙炎《尔雅注》曰“虺隤,马罢不能升高之病”,又曰“痡,人疲不能行之病,瘏,马疲不能进之病”,深合《传》意。惟虺隤乃病之征象,《传》以病释虺隤,乃以原因释现象,非谓虺隤即病也。孙谓“马罢不能升高之病”,亦但探诗意为说。实则“虺隤”之本义,非特不必与马有关,亦且不必与病相涉。孙以个别现象释一般现象,衡之训诂学原则,似未符合。今案《说文》曰“尣, (跛)曲胫也”,重文作 。虺字疑当作 ,从尣虫声。 即诗“虺隤”本字,胫无力 跛不支貌也。今误从兀,则 之别体。《集韵》虺隤正作 隤。《广韵》曰“ ,行病”, 同,行病即行无力也。 叠韵连语, 若读从贵声,则与虺亦双声。 义犹虺也。惟古无 字,故以隤为之。《易·系辞下传》马注曰“隤,柔貌”,《说文》曰:“隤,下队(坠)也。”柔也,下坠也,并与无力之义相因。虺隤字或变作威夷。《尔雅·释兽》“威夷,长嵴而泥”,郭注曰“泥,少才力”。泥与 通,《庄子·齐物论》篇“ 然疲役而不知所归”,释文引简文注曰:“ ,疲病困之状。”案威夷为胫无力不支之貌,此兽力少行难,故名威夷。自 字相沿皆误从兀,而本义晦,书传遂皆以为虫之异文,虺虫混而诗“虺隤”之语无达诂矣。今据《集韵》定 为虺之正体,庶几诗意略明,而《传》所以训虺隤为病之故,亦可得而言之。

我马

载载

案玄黄者,诗人所拟想马视觉中之变态现象。凡人或因疲极,或由惊怖,每致瞑眩,后世谓之眼花。眼花者视物不审,但见玄黄纷错,五色交驰,此即所谓玄黄也。《吕氏春秋·知分》篇曰:“禹南省方,济乎江,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御览》四七五又九二九引《庄子》佚文曰:“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拖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玄黄犹五色无主矣。亦或视觉受神经激动之影响,而暂成色盲,如郭遐叔《赠嵇康诗》曰“心之忧矣,视舟如绿”,《乐府诗集》八引《乐苑》《如意娘词》曰“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此亦“玄黄”之类也。玄黄为眼花时所见之现象,因之眼花亦谓之玄黄。声之转,则曰眩眃。《后汉书·张衡传》《思玄赋》曰“倏眩眃兮反常闾”,《集韵》曰“眩眃,视不明貌”。《说文》曰:“眩,目无常主。”目无常主犹言五色无主,眩即玄也矣。 韩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诗,说老年目衰曰,“玄花着两眼,视物隔褷 ”,玄花疑亦玄黄之转。

《传》文“玄马病则黄”,陈奂云当作“马病则玄黄”,今本误倒。案陈说是也。惟谓马之毛色,病则变为玄黄,则非是。且《诗》曰“陟彼高冈,我马玄黄”,则是马亦以攀陟高冈而眩眃,不必尽由疲惫之故。旧说专就病言,亦未审谛。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曰:“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曹袭《诗》意,而于山之高峻,铺叙綦详,故独得风人之旨。

自视者言之,眼花谓之玄黄,声转字变,则为眩眃,自被视者言之,光色夺目,亦谓之玄黄。字一作炫熿,《秦策一》曰“转毂连骑,炫熿于道”,是也。本篇“我马玄黄”即眩眃。此自视者言之。《七月》篇“载玄载黄,我朱孔阳”,玄黄即炫熿,谓朱色鲜明,炫熿夺目。此自被视者言之。“玄黄”所以形容朱色之鲜明,非朱外别有玄黄二色也。且朱为裳色,正唯上所言仅一朱色,故下但言“为公子裳”。若玄黄是染绘之色,则下不当不言衣,玄者衣之色也。《传》《笺》皆以玄黄为色,且必欲兼衣言之,失经旨矣。

桃夭

桃之

棘心

《说文》曰:“夭,屈也。”《凯风》篇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谓棘受风吹而屈曲也。乐府《长歌行》曰“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飞相追,咬咬弄声音”,语意全本《诗·风》,第二句正以“枝叶倾”申诗“夭夭”之义。本篇“桃之夭夭”,义亦当同。谢灵运《悲哉行》曰“差池燕始飞,夭袅桃始荣”,夭袅亦桃枝随风倾屈貌。谢以“夭袅”易《诗》之“夭夭”,亦善得《诗》旨。夭训屈,凡木初生则柔韧而易屈,故谓之夭。本篇《传》释夭夭为少壮,《凯风笺》释夭夭为少长,《凯风传》又因少壮而引申为美盛之义,此其说虽皆若可通,然终嫌求之过深,转失诗人体物之妙,故弗取云。

兔罝

兔罝

肃当读为缩,宿犹密缩。《易林·丰之小过》曰“网密网宿,动益蹙急,困不得息”,是其义。字一作数。 《周礼·司尊彝》“醴齐缩酌”,注“故书缩为数”。《方言》五“炊 谓之缩”,《说文》作籔。 《小雅·鱼丽传》“庶人不数罟”,释文曰:“数罟,细网也。”《孟子·梁惠王上》篇“数罟不入洿池”,赵注曰:“数罟,密网也。”补《史记·龟策列传》曰:“罔有所数,亦有所疏。”诗“肃肃”即“缩缩”,“数数”,网目细密之貌也。肃肃为形容兔罝之词,《传》、《笺》乃以之属人,而训为敬,此其失固不足辩。俞樾据《文选·西京赋》“飞罕潚箾”薛综注曰“潚箾,罕形也”,谓肃肃,即潚箾,亦未得其环中。案《说文》曰:“橚,长木貌。”《尔雅·释木》“梢,梢棹”,郭注曰:“谓木无枝柯,梢棹长而杀者。”是肃声与肖声字,并有长义。《尔雅·释虫》曰“蟏蛸,长跨”,蟏蛸为长貌,此虫跨长,故即以为名。潚箾之语与蟏蛸同,亦长貌也。罕为毕类,网之小而有长柄者,故曰“ 长箾罕”。若罝则大网椓杙以张于地上者,与罕绝异,今谓肃肃之义同于 箾,庸有当乎?

肃肃罝

于嗟乎

释文本作菟,云“又作兔”。案古本《毛诗》疑当作菟。菟即于菟,谓虎也。《左传·宣四年》曰“楚人……谓虎于菟”,释文菟音徒。字一作 。《方言》八曰“虎,……江淮南楚之间……或谓之于 ”,《广雅·释兽》曰“于 ,虎也”,曹宪音涂。又或假檡为之。《汉书·叙传上》曰“楚人……谓虎于檡”,注“檡字或作菟,并音涂。”于菟或省称菟。《方言》郭注曰“今江南山夷呼虎为 ”, 即菟字。盖于为发声之词,于菟省称菟,犹于越省称越也。楚人呼虎为菟者,此语音之混同,非名物之借用。何以明之?(一) 曹宪音涂,檡菟颜师古亦并音涂。《说文》曰:“ ,黄牛虎文也,读若涂。”《尔雅·释草》曰“蒤,虎杖”,《本草》陶注曰:“茎斑而叶圆。”牛之似虎者谓之 ,草之茎有斑如虎皮者谓之蒤,是方音读虎如 蒤之验。 蒤与涂音同,则亦与菟音同也。(二)于菟《汉书》作于檡,檡与泽通。(a)《广雅·杂草》曰“虎兰,泽兰也”,《本草》曰“泽兰一名虎兰”。(b)《左传·昭十年》“遂伐虎门”,正义引或说以为宫之外门,而《大雅·绵笺》曰“外门曰皋门”,是虎门即皋门。虎门一曰皋门,犹虎皮一曰皋比,《左传·庄十年》注,皋牢一曰虎落也。 《荀子·王霸》篇“睾(皋)牢天下而制之”,《后汉书·马融传》“皋牢山陵”注曰“皋牢犹牢笼也”。《汉书·鼌错传》“为中周虎落”注曰“虎落者,以竹蔑相连遮落之也”。遮落与牢笼义近,“虎落”“皋牢”声之转耳。《扬雄传》《羽猎赋》曰“尔乃虎路三 以为司马,围经百里而为殿门”,晋灼注路音落。服虔注曰:“以竹虎落此山也。”案服说非是。 然《左传·襄十七年》“泽门之晳”释文曰“本或作皋门”。虎门曰皋门,泽门亦曰皋门,是虎门即泽门也。(c)《礼记·礼运》正义引《孝经援神契》曰:“[王者]德至鸟兽,则……白虎动。”《开元占经》一一六《兽占》篇引《瑞应图》曰:“黄帝巡于东海,白泽出,能言语,达知万物之情,以戒于民,为除灾害。贤君德及幽遐则出。”以上虎兰一曰泽兰,虎门一曰泽门,白虎一曰白泽,是方音亦读虎如泽。泽与檡,檡与菟,并古字通,读虎如泽,即读虎如菟矣。(三)且谓虎为菟本系楚语。虎音呼古切,晓母,菟音汤故切,透母。试观下表,端透定知与晓匣相转,确系楚人方音中所有之现象。

然则楚谓虎为菟,乃方言之混同,非名物之借用益明。呼虎为菟,既为荆楚之方音,而二南之地,适当楚境,则《兔罝》之诗,字作菟而义实为虎,非不可能矣。

难曰:《传》云“兔罟曰罝”,捕兔用罝,捕虎亦然乎?曰:罝之言遮也,古者猎兽,无不先用网罗遮遏,以防其遁逸,然后射杀或生缚之。《汉书·扬雄传》《长杨赋序》曰“张罗网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麋鹿”,是其明证。而《孔丛子·连丛》篇载《谏格虎赋》,说捕虎用罝之状尤详。其言曰:“于是分幕将士,营遮榛丛,戴星入野,列火求踪。见虎自来,乃往寻从。张罝网,罗刃锋,驱槛车,听鼓钟。勐虎颠遽,奔走西东,怖骇内怀,迷冒怔忪,耳目丧精,值网而冲,局然自缚,或只或双。车徒抃赞,咸称曰工。乃缚以丝组,斩其爪牙,支轮登较,高载归家。”孰谓捕虎不可用罝乎?难者又曰:二南区域呼虎为菟,而古捕虎亦实用罝,诚如上说。然而此但可证所谓菟有是虎之可能,不足证其必非兔也。楚人固仍呼兔如兔,而捕兔亦用罝,则安知《诗》所谓兔之果是虎而非兔乎?曰:此诚未可知也。虽然,《诗》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者,《说文》朻训高木, 训高声,是赳赳当为躯体壮伟之貌。夫以此赳赳然伟丈夫,复身当“公侯干城”之任意其人必乌获贲育之流,身具兼人之勇。今方椓杙林中,张罝捕虎,是以诗人见其人,美其事,忻慕之情油然而生,发为歌咏。诚如《笺》说,直一寻常猎夫,施罝林中,待兔而捕之耳。斯人也,斯事也,而誉之为“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毋其不类乎?

读兔为于菟之菟,宋王质实首发其覆。顾王氏泥于当时取虎之具,未见用罝者,遂复自弃其说而弗用。夫捕虎用罝,书有明征,已具上文,王氏可谓蔽于今而不知古矣。余初悟及此意,未见王书,一得之见,亦复未敢深信。嗣读王书而得此说,喜其先获我心,因复涵咏经文,略推音理,而征之往籍,以证成其说如此。《诗》无达诂,见仁见智,聊备一义耳。

驺虞,《传》以为白虎黑文者,郑志《答张逸问》引《周书·王会》篇佚文同。《海内北经》曰:“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吾。”“若虎”之说,亦与《传》合。虎谓之驺虞者,驺音则鸠切,精母,菟音汤故切,透母,驺虞之合音近菟,盖方俗呼虎为菟,讹变而为驺虞耳。《书·益稷》“合止之柷敔”,郑注曰“敔状如伏虎”,《说文》亦曰“形如木虎”。案“柷敔”实二字一名,其合音近菟。此器状如虎,故谓之柷敔。《淮南子·俶真》篇“骑蜚廉而从敦圄”,高注曰“敦圄似虎而小”。敦圄合音亦近菟,故虎谓之敦圄。虎谓之驺虞吾,犹虎谓之柷敔,又谓之敦圄也。《召南》之诗称虎曰驺虞,犹《周南》之诗称虎曰菟,盖皆楚语欤?

公侯城

之屏之

王后维

大宗维

维周之

戎有良

召公维

《说文》曰:“ ,井垣也。从韦,取其匝也。倝声。”相承皆用干。 垣声近,盖本一语。 为凡垣之通称,而许君以为井垣专字,非也。《诗》翰字当为 之假借。《桑扈》篇“之屏之翰”,翰与屏并举,《板》篇“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宗子维城”,翰与藩垣屏城并举,《嵩高》篇“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翰与蕃宣并举,皆复文也。《说文》曰“壁,垣也”,《广雅·释室》曰“ ,垣也”,是辟亦有垣义。《文王有声》篇四章曰“四方攸同,王后维翰”,五章曰“四方攸同,皇王维辟”,辟训垣,翰亦训垣,翰与辟亦复文也。《嵩高》篇纪申伯筑城之事,又曰“戎有良翰”,犹言汝有良城耳。《江汉》篇“召公维翰”,与《文王有声》篇“王后维翰”,《板》篇“大宗维翰”,句法并同,翰亦当训为垣。本篇“公侯干城”之干,则闬之省。闬亦 也。知之者, 训垣,闬亦训垣。《文选·西京赋》注引《苍颉篇》“闬,垣也”。闬 皆训垣,而 今字作干,故《楚辞·招魂》“去君之恒干些”,旧校干一作闬。本篇以“干城”并举,犹之《板》以“大宗维翰”与“宗子维城”连言,干也,翰也,皆 之借字也。诸翰字《传》皆训为干,字或作干,《笺》皆释为桢干,胥失之。干,《传》训为扞,以名词为动词,失之尤远。《笺》读为干盾之干,似若可通。不知盾之与城,钜细悬绝,二名并列,未免不伦。以是知其不然。

芣苡

采采

案《列女传·贞顺》篇曰“且夫采采芣苡之草”,《文选·辨命论》注引《韩诗》薛君《章句》曰“芣苡,泽写也。芣苡恶臭之菜……”并以芣苡为草类,与《传》说合。《周书·王会》篇曰“桴苡者,其实如李,食之宜子”,孔注曰“食桴苡,即有身”。桴洪本作稃,李《韵会》载《说文》引作麦,则又似谷类、桴苡、稃苡,即芣苡。或以为草,或以为谷,或以为木,传闻异辞。然宜子之效,则仍与此《传》“宜怀任(妊)”之说不异。释文陆机疏曰“其子治妇人生难”,正义引作“难产”,此盖误解宜有子为宜生子。不知芣胚并“不”之孳乳字,苡胎并“以”之孳乳字,“芣苡”之音近“胚胎”,故古人根据类似律之魔术观念,以为食芣苡即能受胎而生子。《列女传》又曰:“蔡人之妻者,宋人之女也,既嫁于蔡,而夫有恶疾,其母将改嫁之。女曰‘夫不幸,乃妾之不幸也,奈何去之!……’乃作《芣苡》之诗。”此鲁说也。薛君《章句》又曰:“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人道不通,求已不得,发愤而作。”此韩说也。《毛序》曰:“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各家所说诗中本事,或伤无子,或乐有子,或矢忠而不去,或求去而不得,其详虽不可考,其皆缘芣苡宜子以立说,则不误。

旧传禹母吞薏苡,孕而生禹,故夏人姓姒。案禹母受孕之传说不一,吞薏苡似即食芣苡之流变。何以明之?《王会》篇“康人以桴苡”孔注曰“康亦西戎别名也”。考禹或称戎禹。《御览》八二引《尚书帝命验》曰“修纪……生姒戎文命禹”注曰“禹生戎地,一名文命”,《潜夫论》五《德志》篇曰“修纪……生白帝文命戎禹”是也。西戎号称禹后,而会朝以宜子之桴苡献,则桴苡与禹,或不无关系。《吕氏春秋·音初》篇曰“禹行囦,窃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二南之民盖亦奉禹为始祖者,故世传《二南》之音,出于涂山候禹之歌。二南之民亦禹后,而亦有芣苡宜子之传说,证以上述康人之事,则旧传禹母所吞而怀妊者,果似芣苡而非薏苡矣。意者古说本谓禹因芣苡而生,末世歧说变芣苡为薏苡,亦犹薏苡之说又或变为珠乎?使以上所推不误,则芣苡宜子之说,由来已旧。鲁韩毛说并同,学者未可泥于近代眼光而轻疑之也。

汉广

汉有

三家皆以游女为汉水之神即相传郑交甫所遇汉皋二女。郑交甫故事未审起于何时代要足证汉上旧有此神女传说。近钱穆氏谓汉水即古之湘水,然则汉之二女即湘之二妃,所谓娥皇女英者也。娥皇女英者,舜之二妃,其传说之起,自当甚古。因知以《诗》之游女为神女,三家并同,其必有据。且《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下即继之曰“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夫求之必以泳以游,则女在水中明矣。知女在水中,则游字即当读《邶·谷风》篇“泳之游之”之游。《说文》曰“汓,浮行水上也”,重文作泅。经传皆作游。《诗》所谓“汉有游女”者,殆即《洛神》“浮波微步,罗袜生尘”之类矣。凌行水上谓之游,潜行水中亦谓之游。《方言》十“潜亦游也”,郭注曰“潜行水中亦为游也”,游游通。扬雄《羽猎赋》曰“汉女水潜”,此取潜行水中之义。扬学鲁诗,《笺》曰“水潜”,是鲁以游为游泳之明证。《传》曰“汉上游女,无求思者”,《笺》曰“贤女出游汉水之上”,并以神为人,读游为游,不若三家义长。

言刈其

不流束

不流束

绸缪束

卜辞楚字有楚 二体,是楚有草木二称。《管子·地员》篇曰“其木宜蚖菕与杜松,其草宜楚棘”,此草类称楚者。楚一名荆,楚为草,故荆亦为草。《仪礼·士丧礼》注“楚,荆也”,贾疏曰“荆本是好草之名”,是也。楚为草名,故本篇楚与蒌并举,《王·扬之水》篇楚与薪蒲并举,《郑·扬之水》篇楚与薪并举,《绸缪》篇楚与薪刍并举,蒌蒲皆草类,薪刍亦谓草也。本篇二章刈楚,与三章刈蒌,乃当时婚礼中实有之仪式。《笺》以楚为泛喻女之高絜,乃误以赋为比。《王·扬之水传》训楚为木,亦失之。

汝坟

伐其

施于

枚之言微也,故枝之小者谓之枚。《说文》曰“条,小枝也”,《广雅·释木》曰“枚,条也”,《太玄》二《达》“阳气枝枚条出”,宋衷注曰:“自枝别者为枚,自枚别者为条。”是条也,枚也皆小枝之名。本篇二章“伐其条肄”《传》曰“斩而复生曰肄”。案斩而复生之枝亦小枝,诗一章曰“伐其条枚”,犹二章曰“伐其条肄”矣。《旱麓》篇“施于条枚”,义同。本篇《传》训枚为干,《旱麓传》训枚为本,并失之。正义申毛曰“枚,细者,可以全伐之也”,谓枚为干之细者。此可通于本篇,不可通于《旱麓》。葛藟何独蔓于细干而不及其大者哉?是以知其不然。王引之读条为槄,亦未谛。

惄如

可以饥 〔《陈风·衡门》〕《传》:“乐饥,可以乐道忘饥。”《笺》:“饥者不足于食也。泌水之流洋洋然,饥者见之,可饮以 饥,以喻人君悫愿,任用贤臣,则政教成,亦犹是也。”

季女

案古谓性的行为曰食,性欲未满足时之生理状态曰饥,既满足后曰饱。《衡门》篇曰“可以乐 饥”,又曰“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取妻,必宋之子”。《候人》篇曰“彼其之子,不遂其媾”,又曰“季女斯饥”。寻绎诗意,饥谓性欲明甚。本篇曰“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惄如犹惄然。未见君子而称饥,是饥亦作性欲言。且《诗》言鱼,多为性的象征,故男女每以鱼喻其对方。本篇曰“鲂鱼赪尾”,《衡门》曰“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而《候人》曰“维鹈在梁,不濡其咮”,亦寓不得鱼之意。三诗皆言鱼,又言饥,亦饥斥性欲之证。此义后世诗文中亦有之。乐府《西乌夜飞》曰“暂请半日给,徙倚娘店前,目作宴填饱,腹作宛恼饥”,《隋遗录》曰:“(炀帝)每倚帘视(薛)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凡此言饥,并可与《诗》义互证。对饥而言则曰饱。《楚辞·天问》曰:“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欲同味,而快鼌饱?”鼌一作朝。王注曰:“何特与众人同嗜欲,苟欲饱快一朝之情乎?”案上言“通之于台桑”,下言“快鼌饱”,语意一贯,故文释饱为饱情。《吕氏春秋·当务》篇曰“禹有淫湎之意”,盖犹《天问》曰“快朝饱”矣。

本篇“调饥”字释文又作輖,《易林·兑之噬嗑》作周,《说文·心部》引《诗》作朝,证以《陈风·株林》曰“朝食于株”,并《天问》“鼌饱”本一作朝饱,似朝为正字。《传》训调为朝,蔡邕《青衣赋》改称朝饥曰旦饥,李巡注《尔雅·释言》“惄,饥也”亦曰“惄,宿不食之饥也”,均用此义。然而饥独言朝,义实难通,性欲之独言朝,尤不可解。疑调,朝,鼌,皆以声近借用,别有本字,今不能详矣。 或疑即《尔雅·释畜》“白州, ”之州。其字《内则》“鳖丢丑”作丑,《淮南子·精神》篇“烛营指天”,作烛,《蜀志·周群传》先生嘲张裕多须“诸毛绕涿居乎”,作涿,《广韵》作豚。果尔,则是言不雅驯。文献不足,未敢肊断。 要之,“调饥”谓性欲之饥,“鼌饱”谓性欲之饱,“朝食”谓性欲之食。其单称饥若食者,乃“调饥”“朝食”之省。旧解皆失之。

鲂赪尾

网之设

其鲂鳏

岂其食

谁能亨

九罭之鳟鲂

《国风》中凡言鱼,皆两性间互称其对方之廋语,无一实指鱼者。《衡门》篇曰:“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之姜?”此以鱼代女也。《新台》篇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敝笱》篇曰:“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九罭》篇曰:“九罭之鱼鳟鲂。——我觏之子,衮衣绣裳。”皆以鱼代男也。以上鱼字之义,详审各诗本文,已可得之。《左传·哀十七年》载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窥(赪)尾,衡流而方羊”,疏引郑众说曰“鱼劳则尾赤,方羊游戏,喻卫侯淫纵”。本篇曰“鲂鱼赪尾”,义当与《左传》同。诗为女子所作,则鱼指男言也。《匪风》篇疑系妇人望其夫来归之词,“谁能亨鱼”,盖亦廋语也。《笺》曰:“谁能者,言人偶能割亨者。”案“人偶”者,相亲爱之词。《中庸》“仁者人也”郑注曰“‘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偶之言”,《贾子·匈奴》篇曰“胡婴儿得近侍侧,胡贵人更进,得佐酒上前,时人偶之”,此相亲谓之人偶也。疑三家或有说此诗为男女相思念之词者,故《笺》得兼采其说,而释“谁”字为人偶之意。

《管子·小问》篇曰:“桓公使管仲求甯戚。甯戚应之曰‘浩浩乎![育育]乎!’管仲不知,至中食而虑之。婢子曰‘公何虑?’管仲曰‘……公使我求甯戚,甯戚应我曰浩浩乎![育育]乎吾不识。’婢子曰‘诗有之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家室,而安召我居?甯子其欲室乎!’”尹注曰:“水浩浩然盛大,鱼育育然相与而游其中,喻时人皆得配偶,以居其室中。甯戚有伉俪之思,故陈此诗以见意。”案尹谓古俗以鱼喻伉俪,至确,《国风》六言鱼皆男女互称之廋语,是其明证。自晋、宋乐府,下至近世黔滇民歌,犹存此语,略示数例如下。乐府《华山畿》曰:“开门枕水渚,三刀治一鱼,历乱伤杀汝。”《子夜歌》曰:“常虑有贰意,欢今果不齐。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粤风曰:“一条江水白涟涟,两个 鱼生两边, 鱼没鳞正好吃,小弟单身正好怜。”又曰:“妹娇娥,怜兄一个莫怜多,已娘莫学鲤兄子,那河游过别条河。”海丰輋歌:“行桥便行桥,船仔细细载双娘,鲤鱼细细会游水,郎君细细会睇娘。”靖江情歌:“天上星多月不明,河里鱼多水不清,朝中官多要造反,大小姊郎多要花心。”贵州安南民歌曰:“妹家门前有条沟,金盆打水喂鱼鳅,鱼鳅不吃金盆水,郎打单身不害羞?”贵阳民歌曰:“好股凉水出岩脚,太阳出来照不着,郎变犀牛来吃水,妹变鲤鱼来会合。”云南寻甸情歌曰“大河涨水沙浪沙,一对鲤鱼一对虾,只见鲤鱼来摆子,不见小妹来贪花。”又曰:“新来阳雀奔大山,新来鲤鱼奔龙潭,新来小妹无奔处,奔给小郎作靠山。”此皆以鱼喻情偶者也。其有言食鱼者,如安南情歌曰“天上下雨地下滑,池中鱼儿摆尾巴,那天得鱼来下酒,那天得妹来当家”,云南宣威情歌曰“要吃辣子种辣秧,要吃鲤鱼走长江,要吃鲤鱼长江走,要玩小妹走四方”,则与《衡门》“岂其食鱼”同意。又有言以网捕鱼者,如湖南安化情歌曰:“大河里涨水小河分,两边只见打鱼人,我郎打鱼不到不收网,恋姐不到不收心”,贵阳情歌曰“山歌好唱口难开,仙桃好吃树难栽,秘密痛苦实难说,鲜鱼好吃网难抬”,淮南略同安南情歌曰“久不唱歌忘记歌,久不打鱼忘记河,久不打鱼河忘记,久不连姐脸皮薄”,则与《新台》“鱼网之设”、《九罭》“九罭之鱼鳟鲂”略同。

野蛮民族往往以鱼为性的象征,古代埃及亚洲西部及希腊等民族亦然。亚洲西部尤多崇拜鱼神之俗,谓鱼与神之生殖功能有密切关系。至今闪族人犹视鱼为男性器官之象,所佩之厌胜物,有波伊欧式(Bo ot an)尖底瓶,瓶上饰以神鱼,神鱼者彼之禖神赫米斯(Hermes)之象征也。(详Robert Briffault: Sex in Religion见V. F. Calverton与S. D. Schmalhausen二氏合编之P.42)疑我国谣俗以鱼为情偶之代语,初亦出于性的象征。容续考之。

《诗》又有变相言鱼而不出鱼字者,亦系廋语,详《召南·何彼襛矣》及《曹风·候人》二篇。

麟之趾

之趾

野有死

案麟麇麠獐,四名一物也。(一)《说文》麠之重文作麖,麖麇一声之转。《说文》曰“圜谓之囷,方谓之京”,《管子·轻重丁》篇“有新成囷京者二家”尹注曰“大囷曰京”。案囷与京对文异,散文通。麇之为麖,犹囷之为京也。(二)《说文》曰“麇,獐也”,籀文作麇。麇即獐,又即麠,是麠即獐,一也。《尔雅·释兽》曰“麠,大麃”,《说文》曰“麃,獐属”,是麠即獐,二也。(三)《释兽》曰“麠,……牛尾一角”,又曰“麟,麇身牛尾一角”,麟即麟字。《说文》曰“麠,大鹿也”,又曰“麟,大牡鹿也”。麇为牛尾一角之大鹿,麟亦牛尾一角之大鹿,是麠又即麟矣。盖麠重文作麖,从京声,从京之字,若凉,谅,倞等,皆来母,古读麖盖亦归来,故得转为麟。《释兽》“麠,大麃”,郭注曰:“汉武帝郊雍,得一角兽,若麃然,谓之麟者,此是也。”然则麠麟一兽,郭璞已明言之矣。综上所述,麇即獐,又即麠,麠即獐又即麟,而麟则麇身,然则麟麇麠獐四名一物审矣。

《野有死麇》篇说男求女,以麇为贽。麇即麟,既如上说,则本篇盖纳征之诗,以麟为贽也。纳征用麟者,麟庆古同字。《说文》曰:“庆,行贺人,从心从 。吉礼以鹿皮为贽,故从鹿省。”案此说字形非是。庆金文《秦公 》作 ,其字于卜辞则为麟之初文。麟本即 下加口,而古字加口与否,往往无别。 于金文为庆,于卜辞为麟,适足证庆麟古为一字耳,夫鹿类之中,麟为最贵,故古礼庆贺所用,莫重于麟,因之麟遂孳乳为庆贺字。《说文》以“吉礼以鹿皮为贽”解“庆”字,可谓得制字之意矣。吉礼用贽,以麟为贵,故相承即以麟为礼之象征。《传》曰“麟信而庆礼”,《笺》曰“与礼相应,有似于麟”,并《左传·哀十四年》服注曰“视明礼修而麟至”,胥其例也。昏礼纳征用麟为贽,而《二南》复为房中乐,其诗多与婚姻有关,故知《麟之趾》为纳征之诗。《序》曰“《麟之趾》,《关雎》之应也”,又曰“天下无犯非礼”,礼即纳征之礼,谓婿家能行此纳征之礼,不以强暴相陵,而求急亟之会也。

《仪礼·士昏礼》“纳征,玄纁束帛俪皮”,郑注曰“皮,鹿皮”。崔骃《婚礼文》曰:“委禽奠雁,配以鹿皮。”《说文》曰“丽,……从鹿丽声,礼丽皮纳聘,盖鹿皮也”,又曰“庆,……吉礼以鹿皮为贽,故从鹿省”。以《野有死麇》篇证之,婚礼古盖以全鹿为贽,后世苟简,始易以鹿皮。本篇用麟,有趾,有定,有角,盖亦全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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