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急先锋骤马立头功，大元戎聚英谈寇势
话说勤王军前部先行官丑赫、文义，在开封城外宿了一宵，受地方官犒劳已毕。次日破晓，即拔队起行，一路上浩浩荡荡，威威武武，径向乐安进发。沿途渡河越野，秋毫无犯。百姓们都拥立道旁瞻仰军容，绝不似平日闻得兵字飞逃不迭。一直离了河南，行入山东地境，都是鬯匕无惊，兵民相遇，如家人朋友，绝没丝毫猜忌。那一日，行到双锁山前，探马得百姓确报，前方有汉藩逆兵挡路，忙飞报统领。丑赫得报，便吩咐：“离山十里扎营。”一面滚报到中军，请令进止。
各军得讯，一齐在山前依次扎营，四面派出哨探。于谦心想：“我原想绕道驰赴鲁北，护卫圣驾。如今逆兵挡路，总怪我行军太缓，被逆藩探知，断我要路，这便如何是好呢？……”焦思了许久，忽然想起：既是逆兵拦阻在前，除却用计击破他，还有什么良法？我就此开仗，也是奉旨而行，大丈夫当决则决，顾忌些什么？想罢，便传备军统领进帐，将这意思向众将说了，并道：“今夜四更造饭，五鼓出兵，到三更时分，我自有将令到来！”众将领命，各自回营，转饬部将严装以备。营中刁斗三更，文义、丑赫巡营方毕，才上马进帐坐定，忽听得銮铃乱响，文义忙起身出帐，丑赫也知是令下，一同出营。果然瞅见万里虹黄礼手持金鈚令箭，口中大呼“传令！”飞马来到。丑赫忙迎至马旁右侧。黄礼便从护书袋抽出一个密封封筒，递给丑赫。丑赫一面接过，一面掬取一枚前军对牌，递给黄礼伸手接着，马不停蹄，绝尘驰去。丑赫回帐，和文义拆封同看，正是一通于谦亲笔书写的军令，虽然是满纸草书，却写得龙蛇飞舞。令文是：——
“据探报：双锁山有逆兵四千余人，山后另有三千人为犄角之势。贼将系逆藩所豢养之骁贼白云王玉，统率妖教余孽八名，卫所叛弁六名，皆凶悍善战。闻我军近逼，防备颇严。本院决定亲统中军自山左径捣贼巢，前军冲前山直上，不得放一贼下山；左军突攻右山三峰，兼援前军，右军绕攻山后贼营，断贼呼应，后军严防后路，并作援军。相机向各方增援，运军截贼退路，兼防贼逃，并相机增援各路。如本军不胜，即当先开路。各军皆于寅初整装，闻炮齐出，以鸣金为进军之号，闻号并进，至山巅贼巢会师，以联珠炮为退军之号，闻号且战且退，至天鹅洼聚合扎营。仰即遵照，毋忽。此令！”
文义道：“山脚太宽，咱们奉令是‘冲前山直上’，俺想咱俩分做左、右两方指挥，好互相环护，彼此照应，并且免得贼寇漏网。您意下如何？”丑赫皱着一双浓眉，道：“成。就这么办。——咱们于大哥原是个顶痛快的人，不知怎么一作了官就不象从前那么痛快呐。凭这几个小毛贼，咱们哥儿们谁对付不了？那用得着这么惊天动地，全师尽出呢！就让咱俩统着这半万人马，就这么直捣进去，给他个见着就砍，一会儿给拾掇完事，不就了结啦吗？却偏要小题大做，画什么计策，进啦，退呀，闹这么一大篇子，不是白讨麻烦吗？”文义道：“您的话是不错的。就凭南京汉王府那么利害，塞外青草山那么强固，咱们也没去这么多人，就全给捣了个末渣。这只一小窑儿，那够得上这么多人去打呢？——可是话又说回来啦，这一仗是于大哥出兵第一仗。一来还没见圣上的面，要受了挫折，拿什么脸见人呢？二来这地方虽小，可不比汉王府、青草山，都是咱们探过又探，外带绘图具说，明白透啦才去捣的。这儿又不能久耽搁，马上就得过去，还来得及探吗？既是不十分清楚他的内容，就不得不使个万无一失的计策，才能操必胜之券。这大概就是于大哥不怕麻烦的道理。俺这猜的，准八九不离十。您要怕麻烦也容易，咱们不管旁的，只照着令内分派的，闻炮进攻，一个劲儿打到山巅会师完事。您说好不好？”丑赫喜的双手一拍道：“好！咱就是记不了许多左呀右的。于大哥要是照您刚说的来个字儿不结啦吗？偏偏的要长虫闯曲洞似的绕那么大个弯子，可就把咱绕的够头痛呐。——您比咱明白，咱闹不清楚，就请您说给大伙儿知道吧。”文义笑答道：“大哥，您是正统领，该您发令才对呀！俺怎么好僭您咧？”丑赫双手齐摇，道：“得啦，别酸啦！什么僭不僭，咱不知道，就算咱求您，劳您驾，辛苦您一趟吧！”文义笑答道：“好，好！俺给大哥代劳就是了。”
前军帐里一声令下，魏光等十四员军将顷刻齐集帐内。文义便代丑赫将军令宣过。立刻命全部步军、马军一概分作两路：魏光、庹忠、施威、茅能、刘勃、范广、聊昂随文义领兵一路向左翼进攻；武全、岳文、韩欣、汤新、季寿、钟强、薛禄随丑赫领兵一路由右翼进攻。抢到山腰，两路会合后，再并力攻占山巅。以先到山腰为首功。宣令毕，便令即刻火速造饭。真果是“军令如山，军威似虎！”马、步战兵们子初时分，便都起身拾掇，职事兵早将饭造好。全军将卒各自急急饱餐一顿，严装待发。
丑末寅初，丑赫、文义各统所部，就地展开。丑赫立马当前，横刀在手，忽闻得震天一声炮响，便大喝一声，跃马直向左翼，冲上山路。武全等一齐继上，兵卒们都奋勇爬山。丑赫见右翼文义等已沿着草径，一条长虫般，宛延径上，便挥刀策马，大声催军卒快进。顺着山径，大伙人马乌云压地般向双锁山匝地卷上。才突过一层峦嶂，忽听得画角长号，顿时现出许多暗淡旗影，衬着那昏沉夜色，好似千百株树影迎风乱摇。丑赫回头一望，见右翼文义一路已经戈矛飞舞，闷声恶斗，便连忙挥动部下，向那旗影丛集处猛攻。丑赫亲自骤马引导，行不到三十步，陡听得有人大喝：“来人止步通名。”丑赫厉声答道：“河南巡按部院勤王军前部先锋官丑赫在此！你是何人？胆敢阻止大军！”声才了，但见一团白雾滚到跟前，闷雷也似的发声道：“靖难大元帅汉王殿下金斧班教头前将军怀远伯二虎丁威，特来讨贼。你若马前降顺，本将军饶你不死！”同时一柄大斧，照定丑赫，当顶劈下。丑赫将三尖两刃刀迎面一扫，架开大斧，大骂道：“漏网小逆，还敢逞凶，这次可不饶你了！”接着一连三刀砍劈过去。丁威自汉邸逃生后，苦练斧法，已非昔比。见丑赫势猛刀沉，连忙闪身让过，就势将马一夹，偏过一旁，大喝：“将校们快上前擒这贼将！”顿时暴雷似的一声“得令！”只见丁威身后冲出六骑马来，一齐向丑赫围攻。
武全、岳文、薛禄、钟强四将在前，见敌军增援，便各自拍马上前，呐一声喊，径向汉军六将攻去，顿时混战作一团。丑赫想着：文狮子进势很猛，咱要不急到山腰，他便没人救应，这时不可恋战误事。便虚晃一刀，跃马掣身出了圈子，将刀向本军一招，韩欣、汤新、季寿三人统军突进。霎时间，人蔽山阳，马鸣幽谷，遍山遍野尽是勤王军。
汉军原本据险为营，待时突攻下山。不料勤王军寅时便进。丁威虽苦练得一身武艺，却是不懂得行军应机。见勤王军反而玫上山来，认恐前山有失，便率全部出战。手下六将——大铁棒洪紫东、白三郎王达章、小林冲赵子茂、追风马邓天良、黑皮黄振武、青竹蛇邱盈和本部四千多兵卒一齐离了险隘，和勤王军混战。丑赫统率七员猛将，已不是丁威、邓天良等所能抵敌，何况那勤王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阵狠斗，丁威渐渐的觉得支持不住，便传令回守山隘。
王达章、赵子茂二人首先抽身回向原驻处奔去。才冲进障隘，猝见一柄大金刀，迎头劈下。赵子茂连忙镫里藏身，避让过去，王达章只叫得一声：“不好！”百忙中来不及闪躲，只得侧身滚下马鞍。但听得“咯喳”一声，王达章的坐骑已折腰倒地。赵子茂急勒马定神瞅时，却见一员虬髯虎目、金盔金甲的大将，跨下紫骅骝，手执大金刀，天神般迎面挡住。再瞧认军旗，映着微曙淡光，现出斗大一个“茅”字。王达章翻身离地，急爬起赶来瞅见隘口旌旗，尽是“河南”字号，吓得抱头就跑。赵子茂更不敢停留，勒转马头便逃。那边勤王军见了，茅能、刘勃、施威，范广、聊昂五骑马争先追逐。这时正是丁威挥军后退，想回保山隘之时，迎头遇着这一群虎将。顿时，旗倒马翻，队散伍乱，被冲得七零八落。丁威见前后无路可逃，只得急忙下马，丢盔卸甲，夹杂在小军堆里，向左旁崖石上滚下山逃命。
丑赫挥军直进，会着茅能，方知文义已连破贼营，直达山腰。见丑赫还没到，便命茅能等五员猛将转向山下反攻。正逢了威出战，便占得山隘，接应了丑赫。丑赫知山隘已破，便不停留，督着本部人马，顺山路，直上山腰，和文义会师。一面命茅能、刘勃、武全、岳文，分向左右，搜抄故人埋伏，并迫杀残余贼兵。
丑赫、文义合兵一处，便照令行事，把住前山；一面遣韩欣向山上哨探。没多时，猛然地震山摇一声巨响，接着便见山头黑烟乱冒，巨石纷飞，夹着火气红光，迷漫一片。文义惊道：“这炮奇怪极啦！难道咱们中了计么？”丑赫听得，更加惶急，没暇再和文义答话，猛抖丝缰，如摇头狮子一般，全身伏在马上，一阵怪吼，冲崖直上。转眼间，已到迎面一座高岭顶脊。丑赫展眼一望，但见左边坡岭上，无数大小乱石，如筛米簸麦般滚滚直下，冲成爆布也似的一片白光。便不顾凶险，骤马向右山脚下奔去。方在飞驰，忽听得脑后銮铃乱响，急忙横刀回顾，却是茅能、刘勃、聊昂、范广、薛禄、施威六将前来救应。当下六骑马连镳疾驰，眨眼间齐到右山脚下，举目同观时，乱石已止，山林寂静，只遍地碎石纵横，静悄悄不见个人影。丑赫愕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难道全给石子压没了吗？”茅能等也都诧异。
施威立马较后，隐隐闻得山后有喊杀之声。便唤道：“众位弟兄，听这声响不是在山那一面吗？”众人闻言，都凝神细听，果然耳畔有喊杀声音。丑赫便道：“杀过去，准是咱们军马在酣斗，快救应去！”七骑马一同勒纽盘旋，向山居急骋，才转过这山弯，陡然见山顶上，无数红衣兵将蚁一般直拥下来。遥见后面出顶高飘“于”字大旗，一排十员大将跟踪追下山来。丑赫见了也不顾利害，统着六员猛将迎面截住。那山上逃奔下来的红衣兵卒从高向低，捨死逃命，如潮水流泉，那里收刹得住？丑赫等七人拦在山麓，照定那奔下来的人排头儿砍刺，见一杀一，霎时间砍挑得躺满一地。后面来的仍是刹不住势，除却那心灵腿活的，死命往两旁滚落逃得性命外，直泻下来的没一个留得活口的。
转眼间追兵也到，茅能杀得性起，一时不曾辨得明白，照定那当头一骑马，抡刀剁去。只听得“铛”的一声，一柄凿金巨刃青龙偃月刀，已将金刀架住，接着听得那将高声叫道：“茅二爷，是俺呐！”茅能急收刀细瞅，才认出来将是镇海龙邵学，不觉哈哈大笑道：“对不起，我杀得性起，瞎了眼珠儿了，好兄弟，别怪我！”
这时，丑赫等已瞧见那追兵统将是螭虎雷通，和那手持大枪戈、背插小枪戈之类的中军战将龙飞、王风、凤舞、孙安、归瑞、骆朴、庹健、凌翔等八员上将。彼此答话，方知于谦亲统中军攻左山。擒得伏路小校，搜出身旁火种，鞠问来由，才知汉兵差炮手平地雷孙镗在左山大道岭顶上埋下地雷火炮，要炸勤王军全军。山侧是王玉大营所在，山后并有伏兵待捉于谦。于谦便亲攻山后；一面迫命小校点放火炮炸山，同时命邵学、雷通等十将待火炮炸后，攻剿山侧王玉大营。那知火炮爆发时，王玉知事已败，独自逃走，只苦了数千个汉卒，顷刻全亡。
当下丑赫等七人会同邵学等十将扫荡了左山，于谦已率赵佑、唐冲、柳溥、董安、张楚、黄礼等来到。丑赫禀明攻打前山情形，于谦遂扬鞭笑指山巅道：“甭报了，你瞧：你们前军大旗不是在那里飘扬吗？”丑赫闻言仰望，果然见前军大旗在曙光中迎着晓风，高高招展，正羞立在双锁山头，顿时间满心大喜。于谦便命众将率队上山。才上得一半，见左军、后军旗帜都在山巅高树。待中军达到时，右军、运军俱到。全军扎在山上，于谦和各军将佐齐入寨中。命刘福率同李青、欧弘、李隆、徐建四下搜查。
当有左军伍柱、白壮禀报：“右山三峰已扫荡罄净，斩得逆将二员。”右军程豪、孔纯报称：“后山贼营已破，贼将陈刚带箭逃走。”后军杨洪、马智禀说：“后军防截后方无事。只车宜镖打逃贼王玉，那贼马快，未曾擒得。此外俘擒溃卒二百佘人，接应左军，一同上山。”运军章怡、越嵋报道：“截斩溃逃贼将四名，俘获溃卒八百余名，接应右军上山。”于谦一一嘉奖慰劳。分付中军官张楚分别颁给稿赏。众将面谢。
当日扎营双锁山，办理毁寨夷险以及处置俘虏等一切善后事项。到夜间事毕时，于谦设席大帐，邀集众将们聚宴，席间说起汉藩谋逆情形。于谦道：“我自从到河南以来，没时不留心乐安举动。据差人哨探所得的消息，逆藩养精蓄锐，招聚勇士，也曾煞费一番苦心。这次举动，虽是因为勾番逆谋败露，恐遭削爵撤藩、禁入高墙之罚，铤而走睑，冒昧兴戎；却是他屡年预备，毛羽已丰，欲念蓬勃，不可遏止，也是他这时决然造反的缘故。逆藩壮年时，曾在靖难军中充前锋，称上将，斩强攻坚，无不如意，自然是自信自恃，目无余子。那曾想到那时有姚少师为谋主，他不过是一员陷阵冲锋的猛将，得智勇相济，才能指挥若定，行取如意。如今他以战场猛将之材，当运筹帷幄之任，情势已和靖难兴师时大不相同，何况今上非太孙可比，逆藩更非太宗肖子，情事太殊，岂能并论？以局势而论，逆藩狃于靖难之役，骄矜自雄，适足取败。乐安之荡平，固是意中事。但是患已养成，基已树就，逆军中颇多奇才，削平荡尽，恐也不是一时可竟全功的事。所以咱们此番出兵勤王，处处都策长久之计。还望众位同道，各励坚强持久之志，以耐字佐勇字，庶儿可竟全功，而不致中途馁气。”白壮接言道：“逆藩近年来专心积虑，所养成的力量确是不薄。末将在塞外时，也曾闻得许多消息。只是据擎天探报：逆藩所招聚的都是一班妖教余孽、绿林败类，和江湖拳师、卖嘴镖客之流；所勾结的都是废弛已久的卫所官弁，和贪官污吏、豪绅土劣，很少有所作为的英雄豪杰。照这般看起来，逆藩虽是勇冠一时，‘赛霸王’威名远震，却帐下乏才，似乎不难平削。只不过是逆党众多。几乎遍布天下。削藩之后，扫荡余孽，还要上烦宸虑，不是一时能收全功的。”于谦道：“逆藩党羽果然不少，但是大多以利结合，或是恃势投托。一旦削藩，那些狐群狗党自然是蛇无头儿不行。没了头脑，无所借靠，自不能兴起多大风波。不过安辑荡涤，为功确是不易。至于逆藩手下，却不能说竟无人才。我所知道的，如在达岭上埋伏火炮的平地雷孙镗，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材。这人善制各种铳泡，所作出来的家伙，式祥层出不穷，没人能识得其中窍要。武当派破汉王府时，幸得孙镗外出。就是前回押解番犯入都，也几乎被他所造的炮击破全功。这人我很想收服他，留为国用。众位阵前遇着时，尚望留意：一来防他的火炮，二来务必生擒，我自有法收抚他。……”众将齐声答应，各自谨记在心。于谦接说道：“……此外，逆藩所勾结的，还有洞庭水盗铜锤罗七，胶州海寇海阎王严丰，海马何成志，沧州好汉镇河北强飞，涿州武师霸东方闻人希超，都是手下有许多能斗善战好汉的头领。就是逆藩身边的盖关西石亨、蛮牛石彪、无底袋胡远、摸云王森、白脸儿周模、赛咬金黄裳、白领大虫陈刚以及守这山的白云王玉、二虎丁威，都是有名的剑士武师，未可轻敌的。只是逆藩自恃猛勇，待人据傲，这许多好汉中，将来总有可为我们助力的。”
言未毕，车宜、黄礼一同起身道：“这事来将可效微劳。”
不知车宜、黄礼有何较，且待下章续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