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献俘获千里走长途,护人犯深山逢敌寇
话说岭头云越嵋原是曲肱拊案,正襟危坐。见成龙突然逞凶,大喝:“逆狗还敢猖撅!”将臂顺着案面向前一伸,同时向着成龙一指,哧的一支短箭,正中成龙右腕,痛得他顿时仰身瘫倒地下。马智这时已闪身抬手,准备要托住成龙手腕,摔他向外。及见越嵋已一箭射倒了他,便拍案大叫:“先打八十,给这厮挫挫邪火!”司刑卫卒嗥声答应,就地下将成龙一把拖得他横伏案前,两人捺住,一人高举方板,数报着:“一!……二!……三!……”打得响声一片。成龙起初还倔强,闷声不响。打到三十多板,委实忍耐不得了,脱口怪叫一阵,渐渐哀告求饶。马智吩咐:“住刑!”命司刑押令成龙跪向文义案前,成龙终于因为腿肉已经绽溅无余,屈跪不住,瘫在地下。
文义喝问道:“你不过是逆藩帐下一只无名走狗,何必自讨苦吃?更何必甘心卖国,辱及祖宗?你这笨蠢也真够瞧的了!俺劝你不如赶快醒悟,把逆藩勾番卖国的诡计阴谋尽量供出,稍赎你以前的罪过。俺和众英雄念你愚笨受欺,饶你不死,放你回去,做个洗心革面的安分良民,不比这身负万世骂名、无故代逆藩受苦强千百倍吗?”成龙听得,只睁开怪眼,翻着白睛,向文义瞪了一眼,牙缝里闷哼一声,依然紧合双睫,闭口无言。
施威瞅着成龙这般狡强,怒焰横冲,按捺不得,扬起巨掌,拍案大喝:“拖去砍了!”这一声狂喊,真如半空里荡起个霹雳,阶前卫卒,都为之失色。成龙更吓得陡然一震,连身瘫倒,匆急中,连说:“我实说,实说……”施威欻的抽出腰间利剑,就肘甲上一磨!瞅定成龙喝道:“贼!快说!”成龙这时神魂稍定,又闭口撒赖,不言不语。施威气极了,托的离座跃起,端过当前案面,飞身落向成龙眼前,一把揪住成龙,挥剑向他左肘上一割,连衣带肉,削下一大片来,扬剑又按在他右肘上喝道:“狗贼!你说不说?”成龙疼得涕泪纷流,心胆如绞,哀告道:“我实说了…饶…”施威顿喉大喝:“不许啰嗦,快说你和逆藩勾番卖国的事!”马智待下位来劝施威归座,施威也经觉着,向马智摇头道:“马大哥,别客套,这小子很刁,一松他,又要放刁不开口了。俺非得问出实供来不饶他。”成龙知道遇着了对头,打还能熬,这零割碎削,却委实承受不了。只得发一声恨,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你们听着吧!……”马智、文义等齐招呼左右录供的仔细听着。成龙供道:“我本是洞庭东山一个头目,我家寨主田伏桑命我到各处分寨收取规例金子,顺道到汉王府请安送礼。汉王见我能干,即写信给田寨主,收留我在府里当一名材官。后来王爷就藩乐安,我就升了指挥。儿年来蒙王爷恩典,列在亲信班里。这回是因为我曾和钱长史走过塞外,和塞外王子都认识,便派我投递公文到番邦,说:洪熙元年五月间,仁宗昭皇帝大行,太子瞻基自南京留守奔丧。汉王率兵路劫不利,都由于番邦没遣使来商,以致番邦进攻的时日与路劫的日期不合,没成大功。如今乘太子瞻基即位不久,汉王决定再兴靖难之师,所以请番邦派人前来面商,以便同时起兵,不再误期。取得天下时,照宋朝旧案,画燕云十六州归番邦,并将黄河以北,赠作酬劳犒军之用。这些同来的番人便是番邦派来的使者。我所知道的就只这些,再要杀我,也没得说了。”众好汉听了,恍然明白朱高煦竟有这般狠毒,不顾祖宗基业,忍心葬送河北千万苍生,便命成龙画招,仍然收禁。再提番人到厅,众好汉公请越嵋用番语诘问。众番人初时还有些狡赖,后来经越嵋将客店送来的他们行李中搜得的公文,照番字读出。番人才没法抵赖,一一招认。当厅取供画招,各按手印,才分别收禁。
众好汉退堂商议:事不宜迟,恐防乐安得讯时起大兵来劫,反费周章,耽延时日。便决定:当夜已深,准定次夜起解。次日,马智传命全山壮丁一齐整备行装。便向钱迈等说明白:一来为这条路上,都知香炉峰的字号,马智亲自护送,江湖绿林一面,可省许多麻烦;二来许多人犯,若用外人扛抬车送,很难放心。所以决计率领全山壮丁,扮作官兵,助众好汉护送人犯。众好汉正想拉拢马智等三人同赴开封,好助攻乐安,同图事业。当日,便拾掇齐整,只留执事人等守山。其余全山人众,都改换历次夺得乐安各处官兵的号衣旗帜,扮作官兵。越嵋、钮雪也都顶盔贯甲,和众好汉一般打扮,同作押队将官。尽一日之间将诸事拾掇齐备。
那日黄昏时,将一众人犯衔枚勒口,打入囚车。壮丁们展开旌旗,列成队伍,簇押下山。十三筹好汉一齐戎装乘马,手执各项长柄兵刃,佩带弓箭暗器,前后谨护。只留黄礼携带河南巡按公文牌引当先领道。浩浩荡荡,直上大路。一路上,关津渡口,见了河南巡按的路引公文,谁也不敢拦阻。众好汉催程赶路,破站趱行,没多日子便到了开封城外扎住。
黄礼先进城去,直到巡按衙门,通报进去,于谦大喜传见。黄礼将香炉峰定计,马智、越嵋、钮雪三人舍身擒番,现已同来候令的话一一说了。于谦当即慰劳黄礼往来奔波的功绩。并命人请伍柱前来,陪同黄礼去迎接文义等九筹好汉和马智、越嵋、钮雪三人一同到衙相叙。一面点派人马前去城接解人犯,径送本衙收押。
不多时,黄礼、伍柱陪同文义、钱迈、茅能、刘勃、唐冲、赵佑、柳溥、施威、韩欣、马智、越嵋、钮雪等齐到巡按衙内。于谦亲自出迎,以客礼相待。茶罢,与文义等九人先叙阔别之情,再叙道谢马智等三人仗义矢忠的成绩。马智等都逊谢不敢承奖。于谦便问起马智的志愿。马智便将先人尽忠于靖难之役,矢志要灭朱高煦上复国仇,下报私仇的意思说出。并道;“武生虽寄身草莽,并不敢胡作乱为,历年来,只拦截朱高煦所收赃贿和他解送番邦的财宝物件,已足够养士待用的了,所以南北路上从来不曾有香炉峰的案子。如今闻得巡按将要参揭致讨,特投麾下,愿做马前一卒,仰托威福,报那不共戴天之仇。”越嵋、钮雪也各陈志愿。越嵋说起:“父亲穿云二郎,本是建文朝御林军弓箭教头,国破家亡,流落江湖,赍恨以殁。越嵋虽是弱女,怎敢不承父志,歼彼逆藩?……”说时声泪俱下。钮雪表明自己悔过投诚的心迹,并说:“近来才知朱高煦就是从前靖难时的先锋统将高阳郡王。钮氏一门,都死于先锋军抢劫焚杀茶毒徐淮之时。深侮以前孟浪,几乎身为国家罪人。如今愿得执鞭随镫,湔前耻,赎前罪,为家国复仇。”
于谦听了,极赞马智、越嵋能关心国家,绳武效忠,允为令子;钮雪能痛革前非,翻然自拔,不愧英雄。便劝三人同归擎天寨待时报国,马智道:“闻得逆藩叛迹已露,征讨在即,武生拟乘此报效国家,万一功成时,首领还能保全,那时再随同众英雄出塞。”于谦道:“擎天寨只不过诸位大师借塞外荒山作个屯住人马的所在,并不是什么绿林山寨。贤弟你归挚天寨时,原不必马上就去,只须列名即可。寨里的人尽有不在塞外,久在关中的。这时就要征讨逆藩,还要向塞外请人来此帮助,哪有这时反要贤弟远赴塞外的道理?”马智恍然明白,连忙立起身恭敬答道:“谨遵钧命。”于谦便命从人在伍柱寓所里给众好汉拾掇房屋,预备起居用具。所有香炉峰随来壮丁,都暂时归入巡按本标,并每人发恩饷三月,俟将来调派。众人皆心悦诚服,各自遵守谕令。
当夜于谦宴请众好汉。夜宴毕,马智、文义将成龙和众番人供单呈上。于谦阅毕,回顾马智道:“可是贤弟能识番语?”马智躬身道:“武生不曾习学。这供单讯问时,都是武生的帅妹——越嵋传译的。”于谦惊喜道:“呵!越大姑娘,这般年纪能精通番语,真是难得!以后咱们不愁拿住番人没法审问了。”马智道:“武生的师妹不仅能识番语,而且能识番字。按台如有使用处,尽请吩咐便了。”于谦喜道:“既是这般,咱们就屈越大姑娘权充舌人,今夜审一堂,明日就起解进京,免得耽延日子,养成逆藩势力。”越嵋立起身来恭答道:“谨遵钧谕,越嵋理当伺候!”于谦答道:“不敢当!有劳大姑娘了。”回头盼咐从人:“传伺候!——坐三堂!”从人应声去了。
衙役站班齐整,三堂上下灯烛照得通明如昼。众好汉都坐在堂侧屏内。只有越嵋软翅素巾,银缎直裰,鸾带乌靴,和吴春林对坐在公案两端。灯光之下,映得她越加目朗、眉清,唇红、面白;丰神飘逸,态度从容。俨然是个俊俏郎君,风流记室。众人却瞅着她,暗自好笑。她都没事人几一般,展纸舒毫,端然屹坐,大袖垂然自适,巾旁俩软翅儿晃动不息,竟似个老手惯家。吴春林还没她那么神态自然。
不一时,于谦乌纱红袍,圆领玉带,自屏后缓步踱出,升坐公案。衙役喝喊堂威。越嵋、吴春林一同起身侍立,待于谦升坐后方才坐下。吴春林呈上全案卷宗。于谦略略翻阅口供,便抽签标殊,先提番酋讯间。当堂间供都由越嵋翻译,但见她脖子不住的扭左向右,巾翅儿跟着颤摆不停。口中时而汉语,时而番言,如好鸟弄晴,鹦鹉学舌。虽是一人传述上下一问一供的言语,却是从容不迫,一丝不乱,半点不漏。接着又问过额勒赫森,乌纳吉布等十数个番人,都照直供述,绝没隐秘。
提到成龙,上堂时,他还当是那个山寨,乱叫乱嚷。于谦大怒,奋威高喝一声,惊堂木响,成龙才吓得蜷伏案下。于谦初间他时,忽然翻供不认,矢口说是做经纪买卖的,误被提来。于谦照番人口供质诘。成龙推说:“番人欠我货钱,索计成仇,致被诬陷。”于谦怒道:“不怕你这贼子放刁,你现在有亲洪在此,本院就不能办你吗?——来!拖去斩了!”成龙忙道:“宪台开恩!求宪台笔下超生!小人原是身为人奴,不能自主,求宪台鉴察,网开三面,公侯万代!”于谦喝道:“你照实供来,自没你的事。何必代逆藩抗这弥天大罪呢?”成龙只得照直供认,一般擦模画押,才押了下去,依旧收禁。
于谦退位,先向越嵋拱手道乏。越嵋闪身长揖,居然合度中节,众人暗地佩服她举止大方。退坐花厅时,越嵋将番人供辞从头至尾又译述一遍,和吴春林佼对一过,确实无误,才呈给于谦。于谦便和众好汉商量要押解这伙人犯进京,以便证实这件事。不然,今上终顾忌以侄代叔之嫌,势必重酿靖难之祸。众好汉都说:“愿听指麾调遣!”于谦道:“那么,就有屈众位权作军官,随伍庄主进京一趟。因为犯人中有番人,不得不烦越大姑娘辛苦同走一趟。越大姑娘独自上路,恐有不便,便请钮大姑娘相陪作伴。黄礼兄弟还辛苦一次,请到塞外上复各位大师,相邀几位弟兄进关相助。”
伍柱道:“那么此地一个人也不留吗?”于谦道:“此地没多事,一时没人,还不紧要;路上却恐防有事,不好少人的。”钱迈道:“这般吧,文义兄弟多年不回家了,好容易得到开封,难道真果过家门而不入吗?就请文兄弟暂留开封,一来给按台效劳;二来就着省亲宁家——再有柳三哥家,也在这开封不远,到了这里自然也想回去瞧瞧。而且柳三哥老公事,什么都熟悉,也好帮着文四哥点。我想就请两位留住此地。路上有我们十个人去,还有押解兵卒,保管误不了事。”文义、柳溥想要推辞时,众人已经定议,不容分说。二人回想:真果是不能扔下于谦不问。居者、行者反正一般尽力尽心,便不再推辞。伍柱便将经手未完事项点交文义、柳溥,自去收拾行李,准备起程。
于谦先修好书信,交给黄礼,请他顺道宁家之后,立即出塞。又办好了文书交给伍柱。并请钱迈、马智、茅能,刘勃、施威、韩欣、赵佑、唐冲、越嵋、钮雪十筹好汉,一齐扮作军官模样,仍旧率领香炉峰原来的壮丁,打着河南巡按的旗号,押解着十八辆铁叶死囚车,别过于谦,迤逦登程,径自离了开封,直望北京城急走。
那日,刚走到黄河边岸,渡过河来。茅能触起旧事,向钱迈道:“二哥!咱们去时匆匆,我连旧地节儿都没留神瞻仰瞻仰。这趟我可得瞧瞧那黑林岗成了个什么样儿了。”钱迈笑道:“这是您在那里无端感慨。黑林岗还不是原样儿吗?难道会变出一朵花来了?”茅能也笑道:“赛华佗那厮在黑林岗时,却真想把它弄成一朵花儿呐。”说话间,马智等不曾知道黑林岗这一回事的,都问:“黑林岗是茅二爷的旧窑吗?”茅能大笑道:“倒他妈的眉!我的旧窑吗,只好算我的旧牢呐!我一辈子就在这上过一回当。”钱迈道:“您这般说,人家怎么得明白”?茅能道:“怕什么,我就说也没紧要,又不是我自作孽,不过上当罢了。”马智笑道:“放着茅二哥这般个英雄汉子,还有谁吃了老虎胆,敢给当您上呐!”钱迈向马智道:“您不知道,茅金刀就为这直性子所以容易上当……”说着,便把茅能被成和哄骗,以及黑林岗救刘万和的事说给马智等听。
说话间,已走了二三十里。来到黑林岗前,钱迈、茅能指点旧迹和众人说说笑笑。刘勃乘便邀众人赶快一步,到前面刘家屯歇马,让他尽个地主之谊。众好汉都欢然催马前行,越过岗来,茅能首先骋辔飞驰,径奔入树林丛中摇鞭前指着,回头叫道:“快走呀!过了这丛大林子,就到刘家屯了。”刘勃应声叫道:“茅金刀!待一待,俺和您同打前站,先走一步,好叫家里人预备着。”说着话,双腿一踝,唿喇喇径赶上来。
两骑马奔入树林,正跑着,忽见前树行草丛里闯出许多人来。接着,唿哨一声,茅能、刘勃二人马前马后都有人围上前来,突攻猛刺,茅能连忙拎起大刀,盘旋飞舞,四面挡杀。刘勃大喝道:“哪来的猴儿崽子,敢在这儿挡爷的路径!”耍开手中枪,连挑了两个,便混杀起来。
这时林子里喊声震野,越杀越多。伍柱在后面望见,连忙命韩欣、赵佑、唐冲、越嵋四人围住囚车,四面守护,无论何人不许近前。一面命钱迈、施威上前助战;马智、钮雪分向左右抄搜。方才调派停当,猛听得一声角号,抹空冲起片红光。
伍往等一行人能否脱险,且待下文接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