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逢怪客旅邸觌奇情,踪番人征途惊警讯
话说钱迈等十人落店住宿,是占的一排上房,却剩下东头三间上房没要。待钱迈等进了屋子,那三间上房马上便有人来宿了。当下众好汉都没留意。待到夜里,琐屑都了,一路辛苦,加上天气尚寒,不耐久坐,便都展被上炕睡觉,在被中窝着,说了一会儿闲话,都沉沉睡去,渐渐鼾声四起。
只有黄礼因为离家日久,想着家中许多事,和金条冤案,心中乱丝一般,越搅越紊,满腔烦闷,两眼直瞪着,再也睡不着。心想:“不行,明儿还得趱路,似这般睡不着,精神准不行,不是要惹人笑话吗?静一静心,睡吧。”想着,便下狠心把心事全扔下不再想及。静静的倾耳细听,听了些时,万籁无声,寂没声息。
心头刚又要涌上琐事时,突听得窸窣咯洛细碎连响,陡的荡起心上一阵疑云。定神一想,觉得这声响奇怪。便轻轻的昂起头来,听得这声音略停了一停。一会儿,又响的比先还厉害,更加心疑起来,便悄地下炕,潜听得那声息是从东墙根来的。忙俯着身躯,蹑脚颠趾,凫行鹤步,渐近东墙根,贴耳细听,竟是从隔壁官房里发出来的。心中弹的一动,想起:黄昏时,东头屋里那伙客人瞧定屋子,搬进来宿时,都盯着俺们这伙人。出出进进,打俺们屋子一带走过时,全都是耗子般瞟一眼睃一眼的。如今这般时候又发出这怪声息来,量来不是什么好勾当。待俺去瞧个明白。主意一定,便伸直背腰,悄的到门口,拔了门插管儿,取桌上冷茶,倾入门抖里,再将门儿拉开。门枓儿沾了潮,半丝儿声息也没有。没声没响的,刚一脚踏出屋门,陡然觉得眼前一亮,不觉愕然一惊。忙仔细一瞅,却是隔壁壁缝里透出来一线亮白灯光,正照射在黄礼的右眼上,把个久闷在黑处的黄礼弄得惊愕齐临。急忙镇住心神,低头俯背,径溜到隔壁窗下,见那窗子已蒙得漆黑。黄礼便凑近那射出灯光的壁缝里,眯眼向里一瞅,见那屋子里正是蜡烛高烧,长案摆列,坐着四五个人,正在各执笔管,向纸上摇摇直写,却是都闷声不语,猜不透他们在干什么,只得屏息静待着。好半晌,也没见有人说话,越加弄得满心狐疑,委决不下。心中只惦着:他们究竟写些什么?……为什么要深夜里这般忙迫,这寂静来写这东西?……黄礼越是怀疑,越舍不下,不肯走开。全神贯注,定要窥个究竟,才肯回身离开。正自沉闷傻窥,委决不下之时,忽见屋里那一面朝南的窗棂槅,略动了一动。急凝望时,便见窗儿大启,飘的落下一条大汉来,浑身乌黑的夜行衣裤,头上扎着个大包巾,压齐眉沿;右肩头露着灿金的剑把,梢的黑穗儿垂在肩间;手中提一对龙爪抓;模样儿因为头上包巾扎压得瞅不明白,但见是个紫檀色胖脸儿,高高的身材,巍然屹立在当地。房中人顿时一齐起身,却不听见说话。黄礼大奇,急拼命瞪服挤近壁缝,提起全神,限不眨瞬,呆呆的觑了一会,才觑得那大汉和屋里在打手式。细瞅去,那些手式竟都是约好的暗号,并不是哑巴般随意指手划脚。只是深恨不识得那些手式是说什么。
好一会,屋里正中坐的那个少年人取了几件写好的纸帖卷成细圆条儿,又取了个细竹筒儿,把纸卷儿纳入竹筒里,交给那大汉。那大汉接过竹筒来便将手一扬,似乎是告别,欻的回身伸手将窗槅儿一拉,但见窗槅陡的一开,却绝没声息,屋里已经没有那大汉了,只那窗槅儿还在微徽的摆颤着。
黄礼见了,大为诧异。暗想:这人这般本领,难道还是个哑巴吗?又想:这屋里大概瞅不出什么来,不如追捉那哑大汉去。逮着时,什么都明白了。定了主意,便待抽身跳走。不料这一刹那间,忽见那背对这面的几个人,忽然都搁笔立起身来。一转身时,背映着烛光,骤然瞧得这几个人脑后都垂着一条发辫,和一条圆貂毛做成大狼尾巴似的东西。这明明显出这几个人都是塞外鞑靼人。黄礼顿时大吃一惊,暗想:这伙臊种,竟混到关里来了,还敢公然垂辫,不乔装改扮,这胆大得还了得?……杨霹雳怎放这伙臊种过来的呢?……哦!许是绕道儿走的。塞外官儿不受钞的少有,几个能和杨霹雳一般呢?正在痴想着,忽觉肩头上有人拍了一下,忙闪身掣向一旁,一面准备着;一面扭脖子瞧时,却是柳溥。正待要低声问他几时来的,柳溥早一把拉住黄礼的右胳膊,使劲向屋里拉。黄礼只得随着这一拉的势子,便回到屋里来。
柳溥和黄礼围着被,对坐在炕上。黄礼正待说出所见的怪事,好彼此参详,东头屋里究竟是些什么脚色。哪知柳溥不待他开口,先悄声说道:“那屋里的一伙人是干什么的,您可瞅得了几分?”黄礼答道:“可不,是我正疑着这关门口怎么会闹出鞑子来了……”柳溥忙说道:“好叫您得知,这全是乐安汉王府勾来的番奸。他们那些手式是代说话用的,名儿叫做‘手语’。从前俺在南京汉王邸时,就有了这玩意儿‘手语’了。起初时,是王府长史钱巽见番邦人来去交接时,非请舌人翻译不可,太不严密了,就是自家伙里人,也阙一种外人不知道的暗语,便想出这个法儿来,使两手比着手式,代口舌说话,什么样儿的手式就算是什么言语,定了好几十个样式。再由这些样式拼凑变化,就能成为许多言语。不过,不能和嘴里说话一般快速便当,尤其是日常用语,反倒不全。当时不过由邸里几个有头有脸的脚色,和住在邸中的鞑子头儿习着玩儿,后来一改再改,越改越周全,率性连江湖话、绿林话全都融化到这里头去,从此就拿来当正用了。鞑子们是不懂天朝话的,钱巽拿法儿教给那伙充当舌人能说天朝话的鞑子们,让他再去传给他们的伴儿。从此,凡属是朱高煦的亲信人,和汉邸信得过的各路绿林头目以及塞外躁鞑子里的酋长,全都会这玩意儿了。一见面就使这个,非得学过的,一辈子不会懂。俺在汉邸时,朱高煦那厮虽对俺还不错,却是没教俺学这个。不过俺从钱巽想得这法儿时,就见他们弄着、练着,瞧得太多,眼里括熟了,自然都懂得了。……”黄礼截问道:“这手语俺全明白了。您既能懂得,那么,刚才那厮们使这手语时,您可曾觑见,可知是说些什么?”柳溥道:“您出这屋时,俺就醒了。先以为您出去小便,后来见您举动不同,觉得希奇,才暗地跟下来。您在这边壁缝里觑着;俺就到那门框缝里暗瞅。俺到时,那大汉已经在和鞑子们闹过一会手语了;况且俺伏的地方在他们背后,是个反面,所以俺没全瞅得。只瞅明白大汉动身出去以前,是说:‘信不必再来了,届期务请准到。’又说:‘待再行两天,自有人来接待。’末后是说:‘沿路须格外小心提防敌探。’最后只是两句客套,大汉就走了。直到那时,俺才恍然大悟,知道那大汉是外来送信的,那么他们的手语,便是汉邸和鞑子通的密讯,料这伙鞑子来头不小。正待要来关照您,就见那鞑子里一个年长些儿的,忽然使手语关照说是‘谨防外面人’,所以俺来不及说话,就拉您进来了。”
黄礼这才打破了胸中这个疑团。却是仍旧猜测不透是怎样一件事,想着:既有‘届期务请准到’的密话,准不是件好事,决不能含糊!……便和柳溥商量,要唤醒钱迈、文义等,大伙儿计较个良策。柳溥摇头道:“这不是一时能干清楚的事,马上商量,也不能得个马上了事的妙法。何妨待到明儿上路,四顾没人时,大家畅快计较,不比这半夜里憋在人家耳根旁闹着的强多了吗?”黄礼觉着这话有理,便不再言语,靠在炕角里闭目养神,却是心中兔起鹘落,好象有什么重大心事,委决不下。一径苦思沉想,立到东方透白,也不曾睡着。
柳溥也是在炕上翻来复去,不得安贴。金鸡远唱,窗纸变色,便一咕碌爬起来。黄礼便也抬身彼衣。二人一同下炕,唤醒茅能、施威起身拾掇。文义、钱迈等闻声齐起,各自卷被整衣。柳溥便将屋门敞开,唤伙计来热水。唐冲刚在穿衣,给门风吹得发冷,高叫:“柳溥哥快关门,风冷得很!”柳溥微笑不答。一时众人都整备好了,待热水送到,纷纷盥洗毕。黄礼连连催促登程,众人不知就里,却也不好回绝他,只得胡乱嚼些干粮,咽了几口白水,就给了店钱,各拉牲口,离店上鞍,冉冉登程。
一行人才列成一线,勒缰待骋,忽见店里出来十余个圆颅锐眼,窄袖长袍,头扎大包巾的健汉。各控一匹口马,却都没踏镫,腰缠包裹,夺路就走。茅能怒道:“好个不讲理的野种!走道儿连个先后也不知道吗?”黄礼听得,连忙暗拉茅能一把,止住他别再说。那伙汉子却似不曾听得茅能的活,只顾翻身跃上牲口,飞沙走石,如飞而去。
文义见黄礼神色有异,便催促众人上路。行了一程,文义见路上没人,便将马故意一带,近傍黄礼,并辔前行。据鞍揽辔、低声何道:“您干吗发闷,有什么心事吗?”黄礼正在满心琢磨着,经文义一问,便开了话口袋了,立即把昨夜的事细细说了出来。众好汉听得黄礼说到“汉王”两字,都格外关心,一齐勒缰靠近黄礼来听个究竟,顿时把黄礼团团围着,成了个大牲口圈儿,裹着围着,一面缓行,一面倾听。
黄礼说完,柳溥又补叙了几句。钱迈沉吟道:“朱高煦那厮勾番卖国,差不多是敞明干的,这事并不算希奇。只是那言语里有什么‘届期……准到’的话头,却透着蹊跷!难道朱高煦竟定了期么?要不,就是约期聚会,或许到哪儿捣乱。……不!宋高煦如今兵精粮足,用不着唆人打劫了,一定是约期动手,或是聚会”。刘勃道:“不是约会鞑子来扰咱们卧牛么?”文义接言道:“那厮如果是约鞑子来搅咱寨子,只须差人通个信给瓦刺,他们原有勾搭的,两面约期同动就行了,用不着这么远路,费这大周折,弄许多鞑子去面说的。”钱迈接言道:“文四弟的言语不错!柳哥既得知那厮们曾说‘待再走两天,自有人接待。’咱们且暗地踪探着,再得个机会,就许能知道详细情形了。这时朦猜是猜不透的。”众人都道“有理”。便顺着大路,迳直暗中跟着那伙鞑子,前后不离,悄地窥察。
当日,擎天寨十筹好汉,因见前那伙番鞑子走马如龙,虽是在后暗地的跟随,却也走得不慢。到晚来,赶到宿头,见那伙鞑子落了一家洪兴车店,十筹好汉便向对面马家车店里住下。遥遥相对,无形中留心窥察,十筹好汉轮流出进,在店堂里时来时去,那伙番人毫没觉着,两个结伴,三个成群,都到市集街头散步闲逛。钱迈见了,向文义使了个眼色,暗中关照:如有事时相救应。便站起身来,也装作游逛市集,踱着方步,向街上走来。
这市集名唤冯头市,是塞上一个有名的市场,百般买卖,无不周全。钱迈沿着大街,走了一段,瞥见路东一家弓矢店,柜台立着个扎大包巾的臃肿胖汉,正在那里选择羽箭。钱迈心中一动,这厮是早上瞧见那群鞑子伙里的呀!就他一个在这里吗?再向里面瞧时,果然还有两个一般打扮的,在内柜堂里试着一口长剑。
钱迈便也踅进那店里,假作配换弓弦。一面和店家搭讪着,一面暗中留神窥察。外面那个买箭的已买得一束箭,又配了一张五十斤的角弓。钱迈暗想:这厮弓力软得很,这般瞧去,这伙人里没什么扎手货。……那试剑的也买定了一口镔铁剑,瞧去也不过是平常斤两尺度,练把式的傢伙。钱迈不觉起疑:难道全是这般没用的鞑子么?他们进关的全都不弱呀!干吗这趟来的这般不济呢?……一面想着,一面和店倌搭讪了几句,便离了弓矢店。一路踱回店里,文义便暗地问:“可瞅见什么?”钱迈将听见的事说了。文义也觉奇怪。正在猜想,那伙鞑子也渐渐的回来了。瞧他们手里都拿着许多关内货物,各自收拾去了。钱迈便在院子里沿走廊低头闲踱着,心中纳闷,终猜不透这伙鞑子这远奔进塞来,既不卖货,又不买货,所为何来?
踱了两个来回,只听得那伙鞑子屋里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便格外留神静听。忽然听得有人说道:“急什么?反正是明年春上的事,咱们还怕赶不及吗?”接着有个中年人答道:“不是这般说,快点儿赶到地头,把话说明白了,诸位也好回去上复贝勒,我也算托福销差,没误藩邸的公务。”又有个舌音很硬的哈哈大笑道:“只要你说的拿燕、辽、齐、鲁作礼物的话靠得住,尽管放心,贝勒没个不来的,着什么鸟急?乐得路上潇洒潇洒。”又听得那个中年人声音急说道:“低声些,防有人听得。”那硬舌者的更加大笑道:“怕什么?听得了又奈何!咱们本就要来的,谁敢管账?量这地方也没人敢怎样?”
钱迈听了这番话,大吃一惊。暗想:“这准是哪位藩王招来的鞑子官儿。真侥幸他和这位汉好说的是天朝话,才给我听得了,也算他活该……这藩王除了汉邸高煦,还有谁呢?如今洪熙爷才登基没多久,听说秉性仁慈,不象永乐爷那般刚断,要是高煦子承父业,再依样画葫芦来一个‘靖难之师’,这个洪熙爷准得做建文,活现眼!……他们家里闹窝儿,其实和咱们不相干!只是什么靖难不靖难的,闹得百姓太难受了。再加上那番鞑子伙在里头,什么‘燕、辽、齐、鲁作礼物,’这却是我们不能轻易放过的!要让这厮们得志,我们这燕、辽、齐、鲁大好河山,不又成了南京的燕云十六州永沾腥秽吗?……哼!这还了得!这事万不能不管!这不是帮官家压百姓,是我们行侠仗义的当头第一桩事。”主意已定,拔步便走。
要知钱迈如何管这桩事,且待下文详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