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母亲也曾是少女
三舅三周年忌日,我回到了故乡的村庄,陆陆续续回来的,还有那些多年未见的表哥表姐。站在二表哥家的院子里,我依然记得当年三舅建这所新房的情景,而仿佛只是刹那间,三十多年的光阴便逝去无踪了。
和二舅家大表哥在院里聊天,他问我是哪年离开的,我说是1988年5月1日,他感叹着:“你二舅家搬走的时候,我才八岁,现在整整六十年了!”六十八岁的他摇头叹息,长长的风吹过,他的眼中恍惚着,就像岁月的叠影。他给我讲,那时候,我姥爷家一大家子都住在一个大院子里,还没有分家,他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太奶奶去世时,六岁的他被老姑领着,躲在房子后面。
他的老姑,就是我的母亲。他当时六岁,我母亲就是十四岁。我很难想象十四岁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当年那个大院里很多孩子,母亲的侄子侄女们一大堆,有的比母亲大,有的和母亲相差不多,还有比母亲小两岁的老舅,那样一群少男少女,每天一起干活儿,上学,打打闹闹,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不管是怎样的生活,也都已恍如隔世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忙碌的,我似乎从没觉得母亲年轻过。田地里,灶台前,菜园中,烛光下,母亲有着做不完的活儿。后来搬进城里,母亲做的事就更多了,路边卖鱼,走街串巷卖冰棍儿,在家搓麻绳,在工厂倒班,等等。就这样,一年一年,母亲就老了,母亲老了的时候,我却回想不起母亲年轻的模样。而少女时代的母亲,则更是无从想象了。
童年时,有一次在仓房的箱子里,或者是在舅舅家里,我和姐姐们曾看过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站在一个中年妇女的两侧。有人说那个女孩就是母亲,照片已经模糊,可记忆比照片更模糊,如今用力回想,可目光依然穿不透岁月重重的壁障。我只记得照片中的女孩梳着两条辫子,浅浅地笑。
母亲曾给我讲过,她从很小就开始干活儿了,那时还有生产队,母亲在田地里干各种农活儿,从来没有落后过。母亲的少女时代,是在干不完的农活儿里度过的。春天和秋天,那个少女扎着蓝色的三角头巾,在大地上弯着腰;而夏天,劳累的她会偶尔直起身,拄着锄头擦汗,阳光漫天洒落,她看向远远的田地尽头,微微的风轻拂她的发。不管我怎么努力在心底勾画母亲那时的身影,却依然画不出清晰的图案。
我清晰地记得的,是母亲和父亲订婚的照片。依然是黑白照,父亲坐着,母亲站着。应该是秋末或者冬初,父亲穿着高领毛衣,外面是中山装,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衣领间还有两根隐入衣服的怀表绳。母亲穿的是一件细格子对襟棉袄,系的疙瘩扣儿,乌黑的齐耳短发,轻遮眉毛的齐刘海儿,眼睛是那么清澈明亮,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微笑里流淌着一抹羞涩。
我怎么也无法把照片上的形象和现在的母亲重叠起来,原来母亲也曾有过自己的少女时光,我不知道,母亲回想起六十多年前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时光洗老了多少年轻的容颜,可我的母亲,天下每一个年迈的母亲,当她们告别了少女年代,当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把全部的爱都奉献了出来,忘了日月流年,忘了世事沧桑,仿佛从没有过那么如花的季节。
而如今,只希望母亲老得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