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过一道作文题—《我的愿望》。我在作文中写道:我愿上海的每条马路都是柏油马路。那天,老师在课堂上将我的作文朗读出来,我竟然在下面号啕大哭,因为这触动了我内心的隐痛。我生下来没多久,就得了小儿麻痹症,那时刚刚解放,父母为了给我治病,背着我到处寻医问药,甚至找过大名鼎鼎的石筱山医师。只因当时的医学技术太落后,回天乏术,从此,残腿伴我一生。我有足,却不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奔跑、一样游戏。年少无知的我,将一切归罪于那高低不平的烂泥路、煤渣路、弹格路(上海早期的马路,用石子铺成)!
我是“老三届”(1966届、1967届、1968届三届初中、高中学生),按道理应当上山下乡,1967年我被照顾进了合作商店。单位离我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可这十分钟的弹格路对我来说却是“万里长征”路。我不仅比别人多花一倍时间,而且每次“长征”后都是大汗淋漓。肉体上的痛苦算不上什么,精神上的刺激,对我的打击是没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由于左下肢无力,行走时我只能用手支撑住腿,借一把力。一些孩子就跟在我后面喊:“跷脚,跷脚,一边走来一边摇!”更有甚者,几个顽童排成一排,学我走路的样子,引得行人驻足观看。恼火万分的我,一个不留神,被弹格路绊倒,摔倒在地,引来哄堂大笑。用心如刀绞来形容当时的我,一点儿也不为过。一些好心人同情地望着我,将孩子驱散。我常常一到家,就将自己锁进房间大哭一场,唉声叹气,不愿见人。弹格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我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我提出学骑自行车,母亲一口回绝。我知道母亲心中的隐痛,因为就在几个月前,十六岁的大弟与邻居到黄浦江游泳,不幸溺水而亡,母亲不愿再看到有什么悲剧发生。我哭着对母亲说:“难道我就一辈子做瘸子,躺在家里让人服侍吗?”母亲含泪同意了。我付出了比常人多得多的辛苦,终于学会了骑车。自行车在弹格路上依然颠簸,可我的眼界开阔了,心情舒畅了,社交活动扩大了,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了。
寒来暑往,脚下的弹格路不知不觉中成了柏油路;刺耳的“跷脚”“残废”不再听到;乘公交、坐地铁时,售票员用不着大声招呼:“请照顾一下—”不少人会不声不响地站起来。社会的尊重、公众的理解、细节的变化,让我感动不已。那年,我到一家大型超市买裤子,由于裤子较长,我请营业员帮忙改短。营业员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同志,她一边踩缝纫机,一边好几次抬起头打量我,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女营业员走过来悄悄问我要不要将左裤管改得短些,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由于腿疾,我的左腿比右腿短一些,买来的裤子穿在身上总不合适,有不知情者见状还会问我裤子怎么有长有短,常常弄得我脸红。现在面对女营业员的细心,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女营业员重新给我量了尺寸,认真地缝纫起来。拿到裤子时我一连说了三个“谢谢”,以表达我发自内心的感谢。裤子的价格并不贵,但我拎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因为这是我穿在身上最合适的一条裤子。那天晚上,我破例没有骑车,而是穿上了那条裤子,在马路上走了一圈儿,我第一次觉得上海的马路竟然是这样平整。
时间走到了20世纪末,上海的不少报纸刊出题为《最后一条弹格路》的照片,生活中太多太多的变化,不少人已经习以为常,可我却将这些报纸珍藏了起来。对一般人来说那是上海变化的见证,可我有着更多复杂的感情。因为,我的生命和弹格路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现在,脚下的路越走越宽广。前几年,报上刊登消息,像我这样左下肢残疾的,可以学开车。那天,女儿将这份报纸放在我手里,说:“爸爸,报名吧,学会开车,你就可以走遍天下。”我的内心其实是很不安的,我骑车差不多将上海市区游遍了,我计划在两三年内骑车将上海的郊县兜一遍。现在残疾人可以开车,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心里不免蠢蠢欲动。这段时间,家中商量买第二套房,女儿甚至表示宁愿不买房,或者买面积小一点儿的房,也要先给我买车。我想,也许会有这么一天,我在上海平坦的马路上开着车,将我儿时的愿望全部实现。
2005年1月
(本文获上海作家协会、《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联合举办的“上海之新”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