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张琴在厨房忙碌着,大儿子晚上就要回来了。六年前,她带着四个儿子,从省城来到这个大院安了家。大院有三十多栋砖砌的灰色平房,居住着三百多户人家,大家来自全国各地,操着不同的口音。男人们是盖房子的,每年春节才回来一次。一晃六年了,大儿子都初中毕业,参加劳动了。大儿子走的那天,她心里很不好受,儿子还小,应该继续上高中,可家里的条件不允许。

张琴中等个儿,三十六岁,窄额,一头黑黑的短发,眼睛明亮,身材不胖不瘦,显得精明能干。她经常身穿一件旧了的灰布上衣,下穿补着几块补丁的灰裤子。

在她一两岁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就是戈文的姥爷当兵走了,至今没有音讯。这也是张琴的心结。父亲走后,母亲带着她和一个妹妹,经历了许多苦难。一九四三年,张琴与戈春见过三次面后就定下了终身,她不知道这个终身会给她带来什么,只知道半年后,丈夫戈春到了大西北。丈夫走后半年,她挺着大肚子,也从黑油油的土地——松花江畔来到了西北高原,在黄河边的一间土房里安了家。黄河的波浪迎接了她的到来,河两边的山光秃秃的,让她有些失落:这里这么荒凉!那一年,她才十九岁呀,什么都不懂,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唯一的依靠就是比她大四岁的丈夫。晚上,两个人依偎着,想着家乡,听着窗外的黄河向东流去的波浪声。戈文就出生在这间土屋的火炕上,是戈春和张琴的第一个孩子。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又陆续生下三个儿子。她一直想要个姑娘,生老四的时候,找有经验的人看,人家怎么看都说是个姑娘,可一生下来,又是一个儿子。她不能再生了,断了生姑娘的念想。她嘴里老说:“我是造了什么孽呀,生了四个秃小子!”当然,她是带着微笑说的。四个儿子,分别为:大儿子戈文,二儿子戈武,三儿子戈双,小儿子戈全。

张琴结婚后的第八个年头,母亲去世了,家乡就只剩下一个妹妹了。妹妹家离得太远,张琴照顾不上,也没有能力去照顾。自从母亲去世后,那片黑油油的土地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把一切都寄托在了丈夫和四个儿子身上。她的情感、她的行为、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她很苦,也很寂寞,丈夫不在身旁,她坚守着,忍着,也由此变得无比坚强。

春天刚露出个头,在这里这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冬天储存的白菜还有几棵,还有点腌制的萝卜干咸菜。今早,张琴去小卖部打了半瓶菜籽油,买了些白面和玉米面,准备给大儿子做些好吃的。

戈文到家时,弟弟们正围着饭桌,看着做好的饭不动筷子。主食是金银馒头(白面和玉米面搅在一起蒸的馒头)和玉米发糕,菜是一盘白菜,一盘咸萝卜块,一盘酸菜,稀饭是玉面糊糊。张琴手里拿着抹布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戈文,便说:“饿坏了吧?”弟弟们也围了过来。“看你弄得像土猴似的,赶快把身上的土打一打。”弟弟们跟着行动了起来。大弟戈武、二弟戈双,一个端着一盆洗脸水,一个拿着方凳,放在院子中间。戈文顾不上洗脸,蹲下看兔子。大弟弟戈武站在旁边说:“我下午还给兔子喂草了呢!”兔子正在吃草。张琴从屋里喊道:“抓紧洗脸!”小弟弟戈全拿着毛巾抽打戈文后背的灰尘。张琴靠着门,说:“好了!晚上洗个澡!”戈文擦了擦脸和三个弟弟进了屋,围坐在饭桌旁。张琴也坐了下来,端详着大儿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黑了!瘦了!”又问:“干活累不累?”戈文说:“不累!”张琴心疼地说:“快吃吧!”戈文和三个弟弟都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吃完饭,戈文从兜里掏出了十五块钱,递给母亲。张琴接过钱,数了数,留下了五块钱,把十块钱还给了戈文。长这么大,戈文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钱,也是能够支配的最多的钱。

晚上,张琴烧好了洗澡水,把铁皮大盆子放在屋中央,让戈文先洗,戈文站着不动。张琴又说了一遍,戈文还是不动。张琴笑了,说:“这孩子,知道害羞了!”说完就进屋了。戈文心想,我已是男人了!他迅速地脱掉衣服蹲进水盆里,叫道:“舒服呀!”小弟弟往他身上撩水。张琴过来,要给他洗,他躲闪不让,用小手捂住害羞的地方,说:“我自己洗。”他洗完了,弟弟们洗。洗完澡,张琴用洗澡水又把他脱下来的脏衣服洗了。他上了床和弟弟们又嬉闹了一会儿就睡觉了。这个晚上,戈文睡得特别香甜!

夜深了,张琴忙完,临睡觉前,掀起白底蓝花的门帘,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四个儿子。儿子们睡熟了,微张着小嘴呼吸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一股甜蜜涌了上来。她放下门帘,脸色又沉了下来。孩子们营养不良,脸上透出菜色,让她内心里隐隐作痛。她没办法,家家户户都一样。即使这样,孩子们的欢乐也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快乐。

昏暗的灯光下,她躺下后又想起远在几百公里以外的丈夫。结婚这些年来,两人聚少离多。每当夜深人静,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心想: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样的生活?她不知道,她在盼!从结婚那天起,她就把自己的命运押在了这个男人身上。有时她觉得自己押对了,虽然这个男人不经常在身边,但是这个男人给了她四个儿子,这是她最大的安慰。想到这些,她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第二天早晨,阳光洒进屋里,戈文睁开了眼睛,下了火炕,出了屋。大门开着,张琴在打扫小院。他赶紧出去,说:“妈!我来扫。”张琴拿着笤帚说:“不用!你去把他们几个喊起来。”戈文扭身,去叫三个弟弟起床。没过一会儿,张琴已把早餐端上了桌。戈文和弟弟们围着桌子吃饭,张琴收拾完坐了下来。

吃完饭,没有什么事,戈文跟母亲说了一声,便带着三个弟弟出门了。他现在兜里有钱了,想大方一回,给弟弟们买糖吃。戈文的家在大院的最里头,也是最后的一排房子,去小卖部有一公里的路,要横穿整个大院。

天特别蓝,树上的嫩芽长出了小小的叶子。大院里的孩子们都出来玩了。戈文出门碰见邻居家的小芬,她是戈文的同学,毕业后去了农场当广播员。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傍晚,两家的大人和小孩经常串门。小芬问:“戈文,你们干什么去?”小弟嘴快地说:“我们去买糖呀!”小芬逗小弟:“你给我买几块呀?”小弟不吭声了,抬头看看戈文。小芬笑了笑,戈文摸了摸小弟的头。

小卖部面积不大,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站了起来问:“买什么?”戈文说:“买糖!”他看了看戈文问:“买多少钱的?”戈文说:“三毛钱的!”他没有马上拿糖,而是问:“你是不是戈家的大小子?”戈文回答:“是呀!”他又说:“你是不是偷家里的钱啦?”戈文一听,急忙自豪地回答道:“是我自己挣的。”三个弟弟也跟着附和:“是我大哥挣的。”这个人逗了他们一下,把糖给了他们。戈文留了两块,其余的给了三个弟弟。刚分完,戈文说:“给咱妈留几块!”三个弟弟每人拿出一块,装进了小弟的口袋里。

戈文觉得时间还早,就去了城里的新华书店。他们边走边玩,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城里。戈文进了书店,弟弟们在门口玩耍。戈文挑来挑去,最后花了一块一买了一本蓝皮的《世界地图册》。出了书店门,他见戈武和戈全在,戈双却不见了。戈文问:“老三呢?”戈武回答:“刚才还在呢!”接着他又说:“是不是撒尿去了?”

戈文站在门口,翻看《世界地图册》,等了半个多小时,不见戈双回来,心里害怕了起来,要是把戈双弄丢了,怎么跟母亲交代呀?于是赶紧到街上四处寻找,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戈文急死了,后悔带着弟弟们出来,再说,进城也没有跟母亲说呀!又怕母亲等急了。戈文说:“老二,你先带小弟回家!”刚说完,又一想,不行!万一他俩再走丢呢?马上纠正说:“你们再等一会儿,我再去找找,实在找不到再说!你俩在书店门口等着,一定等我回来。”他穿街走巷去找,快中午了,还没找到戈双。他沮丧地回到书店,看见戈双正在和戈武玩。他气得上去就踢了一脚,问:“你跑哪儿去了?”戈双不敢吭声。戈文又骂了几句,领着他们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戈双见大哥的气消了才说:“有一个叔叔说,给我买好吃的。我就跟着走了,走着走着我就害怕了,趁他撒尿的时候,我就跑了,结果迷路了。”一场担心就这么过去了。

戈文领着弟弟们刚走到家房头,就见张琴正在家门口四处张望。小弟撒腿奔去,边跑边喊:“妈妈!妈妈!”张琴抱起小儿子扭头进了家,戈文随后跟着进来。张琴生气地问:“你们干什么去了?啊!这么晚才回来?”戈文小声低头说:“我们进城了!”张琴一下子火冒三丈,喊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就在院里玩玩,怎么跑城里去了?丢了怎么办?你们气死我了!”小弟一看,马上从兜子掏出糖,递给母亲,说:“妈妈吃糖!”张琴一下子坐在凳子上,说:“东兰(戈文的小名),你也成大人了,让我省省心吧!你爸又不在跟前,出点什么事,让我怎么办呀?”说着便掉下了眼泪。母亲的训斥,让戈文心里非常内疚:“是的,我已是大人了,还让母亲操心。”他认错说:“我错了!”张琴说:“吃饭吧!”

下午,戈文跟母亲说,想出去挖兔子草。母亲点头说:“去吧!不要跑远了!”他又带上大弟、二弟、小弟出门了。

院子北面有一片空地,空地南面是家属区。从空地北面再往前走就是围墙,围墙外面是一片泛青的麦田,顺着麦田一直向北走就到了杨庙滩。那里是一片一片的稻田,黑河大米就是在这儿种出来的。空地泛青了,露出了新芽的野草。戈文蹲下,用小铲子挖。但野草不多,他想去墙外挖,于是走到墙根前。可墙太高,得搭人梯才能上去。他让大弟蹲下,站在他的肩膀上,爬上了墙头。然后再俯下身来,伸手去一个一个地拉他们上来。戈文骑在墙头上失足,掉到墙外面了。三个弟弟大声喊:“哥!哥!哥!”戈文忍着疼痛站了起来,蹦了几下也够不到墙头,朝墙内喊:“你们三个别动,我从农场大门那边绕过去。”说完,他便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去。

太阳西斜了,身影被拉得好长。在农场大门口,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条黄狗,戈文躲闪不及,小腿肚子被咬了一口,裤子破了,小腿渗出了血。他从地里捡了块石头去打,狗跑了。一天之内惹了两次祸!他摸了摸小腿,心里沮丧极了!他忍着疼痛走了好长时间,才回到原点。三个弟弟围上来问:“哥!哥!哥!怎么啦?”他摆摆手说:“没事!被狗咬了一口。”回家的路上,他还特意嘱咐三个弟弟别告诉母亲,虽然他心里清楚想瞒也瞒不住。

在家门口,戈文调整了一下情绪,装着没事的样子进了门。张琴正在厨房做饭。家里粮食一直不够吃,粮食是定量的,一个月四两菜籽清油,五个人的粮食定量不到一百斤。四个男孩,饭量大,平均每天两斤多。一顿饭,主食也就八两多一点,平均每个人不到二两,又没有油水,基本是处在半饱状态,一到饭点就饿得不行了。父亲有时给家里寄点玉米面和一些粮票,母亲有时也到地里挖一些野菜回来充饥,可月底还得出去借粮。

“张琴”,在大院里没人叫这个名字,只是户口簿上写着,人们都叫她戈婶。她做好饭,问戈文:“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小弟嘴快:“哥哥让狗给……”说半句又咽了下去。她问戈文:“到底怎么回事?”戈文低头不语。张琴说:“你站起来。”她撩起戈文的裤腿,问:“是不是被狗咬了?”小弟说:“是的!”她二话没说,拉着戈文去了农场的卫生所,边走边说:“你也是大人了,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这要得了狂犬病,怎么办?”张琴越说越生气,戈文不敢吭声。张琴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张琴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下,说:“以后干啥事要注意点。那你明天就不要去燎烟墩劳动了,一会儿我给你请假去。”

从卫生所包扎完回到家,张琴没再说什么,她吃完饭,就出了门。戈文撩起裤腿看了看。医生嘱咐,不要沾水,要勤换药,又给了一些纱布和消炎药。张琴回来说:“假给你请好了,你在家休息几天。”戈文心想,不能休息,休息一天扣一天的钱,再说刚去农场劳动就请假不好!他本想不让母亲去请假,怕说了母亲更生气,但又一想,请了假,我不休,明天早早地起来,赶在母亲起来之前离开。

第二天早上,他没吃早饭,给母亲留了个条子,悄悄地开了门,背上书包,一瘸一拐地到了集合地点。

天泛白了,太阳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把天边勾出了一幅绚丽多彩的画面。戈文背着黄书包上车,汪雪斌拉了他一把。戈文又恢复了常态。

车到了农场,于管干从驾驶楼里出来看见戈文,问:“你怎么来了?你妈不是给你请假了吗?”戈文笑了笑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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