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河西走廊中部,腾格里沙漠边缘,有一座小城。从小城出发,往西五六公里,有一个大院,灰砖砌成的门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国家某委第七工程局河西农场。
一九七二年初春,冰封的河水开始融化,寒冷的风温柔了。大院的土围墙内外,白杨树、沙枣树、榆树都抢着露出了绿绿的嫩芽。
太阳露出了地平线。一辆红色“铁牛”拖拉机,载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驶出了这个大院,一直朝西驶去。公路两边矗立着高高的白杨树,树坑里残留着积雪,荒凉的土地一望无边。
在敞篷车厢里,孩子们快乐地嬉闹着。车厢的尾部坐着一位少年,他双手紧抓车厢板,稚气挂在脸上,单薄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晃动,眼睛四处张望。这位少年叫戈文,刚从农场的职工子弟学校初中毕业。这是毕业后他和同学们第一次出家门,第一次独立地走进社会,走进人生旅程的重要一站。
“铁牛”冒着黑烟“突、突、突”使劲地一路朝西驶去,路两边光秃秃的白杨树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护送着他们。这时,碧蓝的天空飞过一群小鸟。
开“铁牛”的司机,姓张,三十多岁,个子不高,平头。这台掉了漆的“铁牛”,在他的手里“砰、砰”地走着。路坑坑洼洼的,它的速度很慢,稍微快一点,车厢就会像鱼的尾巴一样摆动。
戈文双手紧紧地裹着衣服,凝固的神态仿佛在想着什么。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一位同学喊:“我撒尿!”张师傅没有停车,这位男同学又喊,车还是没有停。同学们一起敲车厢板。张师傅回头大声问:“干什么?”同学们齐声喊:“我们要撒尿!”车停下了,张师傅从驾驶座上下来,说:“快去!”然后,他从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一圈一圈的烟,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散去。
光秃秃的白杨树后面,女同学一边,男同学一边。戈文不急,很快就出来了。张师傅问:“其他人呢?”戈文说:“还没撒完呢!”张师傅说了一句:“一群小屁孩,还没熟呢,哪儿来的这么多的屎尿!”又等了几分钟,同学们三三两两地陆续爬上了车。“铁牛”继续前行。
方木桩搭建的大门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红颜色的字:河西农场燎烟墩分场,门的两旁都是碎石块垒砌的低矮围墙。“铁牛”放慢了速度拐了进去,进了院里,左边有三口机井,右边是一望无边的黄土地,院子深处,是一排排的地窝子。
一位四十多岁、身穿蓝色布上衣、头戴一顶灰色的帽子、古铜色脸、一米八左右身高、脚穿褪了色的黄胶鞋的男人,站在院子中间。“铁牛”停了,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跳下车,拎着行李站成两排。那个中年人看着这群身穿满是补丁且不合身的衣服,脚穿黑色破布棉鞋,耳根子沾满污垢,脸透出菜色但充满朝气的孩子,自我介绍说:“我叫于龙,是这里的管理干部,你们叫我名字也行,叫‘管干’也行。”接着他开始点名,发住房号,然后又强调了几条农场纪律。散会后,戈文和同学们拿着房号,兴高采烈地拎上行李走进了地窝子。
地窝子是戈壁滩上特有的房子,往地下深挖两米,形成正方形、长方形的坑,坑的四周地面上砌起八十公分高的围墙,再在围墙上安装几扇窗户。围墙上搭起的屋顶被铺上了麦草和泥。
地窝子光线暗,戈文拿着房号找到了床,放下行李,找了几张牛皮纸,糊在黄土墙壁上,小家就这样安顿好了。
第二天早晨,于管干安排戈文和张权为一个小组,干耙地的活儿。张权是从西安来的,是一名医生,四十多岁,白净,中等个儿,带着一副白框眼镜。
早晨的阳光洒在戈壁滩上,晴朗的天空飞过几只小鸟,远处的龙首山、合黎山清晰可见。戈文在前面牵着白色的骡子,张权在后面扶着耙子耙地。这是一种表土耕作,通常在犁耕后、播种前或早春保墒时进行,有疏松土壤、保蓄水分、提高土温等作用。
张权寡言少语,戈文干错了,他说上一句,然后就又无话了。中间休息,张权就坐在田埂上,朝远方望去,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朝不远处走去。蓝天飘着几块白云,戈文望着他的背影,抬头看看蓝天,又看看戈壁滩。
夜幕降临了,余晖给戈壁滩涂上了一层金色,周围模糊起来了。戈文拖着疲惫的身子下工了。一天走了几十里路,回到屋里就倒在了床上,肚子咕噜地叫着。
戈文进了食堂,排上了队。身后的葛林问:“你是不是老戈家的老大?”戈文回头。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昨晚刚认识的。他清瘦,高个儿,背有些弯曲,声音有磁性,很慈祥,是到农场劳动改造的。戈文回答:“是呀!”葛林笑了笑,说:“你长得像你爸!”戈文寻思着,他怎么认识爸爸呢,刚想问,葛林不再说话了。戈文打上饭出了食堂门口,黎俊、汪智、汪雪斌叫住他,说:“今晚我们打兔子去!”戈文来精神了,说:“行呀!”刚答应完,又一想:不对,临来农场之前,母亲说过,这里有狼,让他晚上不要乱跑。他说:“这地方有狼!”黎俊说:“这里哪有狼,狼早就被吓跑了”。黎俊个子高,说话声音好听,唱歌也好听。汪雪斌说:“没事!哪有狼!”汪雪斌个子矮,一头浓密的黑头发,年龄比戈文大一两岁,在同学当中比较有威望。汪智也说:“没事。”戈文想了想说:“行!”接着问:“拿什么打兔子呀?”汪雪斌说:“这个你就别管了。过一会儿叫你!”又嘱咐了一句:“别跟别人说,要保密!”戈文回到了宿舍吃饭,于龙进了门,问:“刚才你们几个在嘀咕什么呢?”戈文回答:“没说什么呀?”于龙严肃地说:“我告诉你呀,晚上一律不能出院子。”戈文没再吱声。过了一会儿,黎俊和汪智回来了,没和他说一句话就上床睡觉了。戈文心想:于龙也许跟他们几个人说了吧。
第二天早晨,戈文在去食堂的路上被汪雪斌堵住了,一脸怒气地问:“是不是你昨天跟管干说了?”戈文回答:“我说什么了?”汪雪斌面无表情地问:“是不是你说的,我们要去打兔子?”戈文急了,忙辩解说:“我没说呀!”王雪彬又问:“没说?那管干怎么知道我们打兔子的事?”戈文委屈地说:“我不知道呀!”汪雪斌狠狠地说:“你等着!”戈文愣在那儿,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冤呀!怪不得早晨黎俊和汪智走的时候没有叫他。
戈文进了食堂,汪雪斌和黎俊正在嘀咕着什么。一整天,戈文都心神不定,汪雪斌说的话,不时在他耳边响起。早晨上工,戈文闷闷不乐地从牲口棚牵出白骡子,张权扛着铁锹跟在后面。
一连两天,同学们都不理戈文。他每天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想着受委屈的事,更加痛苦和孤独了。同学们一定认为他是告密者,是叛徒,是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是小说《红岩》里的叛徒甫志高。孤独还能忍受,说他叛徒是绝对忍受不了的。他不敢去问管干,又没人听他解释,戈文郁闷死了!
戈文边干活儿边想,是于龙跟他们说是我说的?我没有说呀!于龙不会说瞎话吧!如果不是,那一定是汪雪斌他们猜疑的。想到这儿,自己得到了些许宽慰:误解就误解吧,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中间休息的时候,张权主动跟戈文说:“我看你这两天闷闷不乐的,怎么回事?”戈文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张权劝说:“人与人之间产生误解是常有的事,不要在乎它,慢慢就会真相大白的,误解也会消除的。”戈文点点头,心里涌出了一股暖流。
晚饭后,管干喊:“所有人都出来,拿上铁锹到院里子集合!”他一手扶铁锹,一手抽着烟,站在人群中间说:“刚拉来两车肥料,五个人一组卸肥料。”同时又说:“来劳动的学生,有两角五分钱的补助。”大家听后高兴极了,便热火朝天地干起活儿来了。夜风刮来,有些寒冷。远处,有萤火虫似的灯光。
突然,有一位女生“哎呀”叫了一声,她的手指破了,流出了血。葛林朝汪智大声说道:“你怎么干活儿的,这么不小心?”接着对女生说:“别动!找块布包一下,别破伤风了。”管干过来看了看说:“你别干了,回去包一下。英子,你陪她回去。”又说:“汪雪斌,你到这边干。”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肥料被卸完了,大家也散了。
戈文回到宿舍,拎上脸盆去了水房。一进门,汪雪斌拍着他的肩膀说:“一会儿到院子里来,找你有事。”戈文有些紧张,是不是说那事呀?看表情又不像,点了点头答应了。
戈文洗完回到宿舍,放下洗脸盆出了门。汪雪斌、黎俊、汪智已在院子里了。戈文走了过去,汪雪斌忙对他说:“不好意思啊!误解你了!”汪智也笑着说:“我觉得戈文不是那种人。”黎俊说:“好了!这件事过去了,不说它。”戈文傻愣着,不知咋回事,缓过来神问:“怎么回事呀?”汪雪斌像大人似的说:“这事过去了。”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咱们还是哥们。”他没有解释,戈文也没再问,反正解脱了。汪雪斌对大家提议道:“我们出去转一转?”当他们走到女生住的地窝子前时,屋里传出女生们叽叽喳喳又哈哈大笑的声音。
他们好奇地弯腰爬了上去!突然,后面有人大声喊:“干什么的?”吓得他们撒腿就跑,戈文边跑边想,这下坏了。戈文、黎俊、汪智跑回屋里,汪雪斌跑回他的宿舍。这一晚上,戈文没有睡好,胡思乱想着,有些害怕。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听人讲,另外一所学校,有一名年轻男教师趴年轻女教师的窗户,被巡逻的工宣队发现后,揪出来示众了。
戈文及男同学们对女生的情感是朦胧的,好奇心是强烈的,是偷偷的,也是害羞的,是在心里的。年龄比戈文稍大的汪雪斌、黎俊、汪智,在这方面懂得多一些,经常在一起议论女生。另外,他们平时都由母亲照顾,一家有几个孩子,母亲只管他们吃喝穿衣,其他就有些力不从心了,这些孩子的身上,有一种野粗气,性格狂逸,不受约束。
第二天早晨,戈文忐忑不安上了工。张权感冒了,他一个人牵着白骡子去耙地。天气非常好,微风裹着寒意吹拂着,戈壁滩尽收眼底。戈文一只手扶耙子,一只手甩着鞭子,来回耙着地。
快接近中午,远处飘来了乌黑乌黑的云,响起了雷声,风也跟着来了。戈文一看:不好,赶紧收工。戈壁滩的天反复无常,不一会儿,狂风卷着沙石就横扫了过来。
戈文牵着白骡子走到半路,不知什么原因,白骡子突然狂跑了起来。他死死地拉着缰绳不放,根本拉不住。骡子越跑越快,戈文摔倒了,骡子拖了他十几米远,衣服也被拖破了,然后从戈文的手里挣脱了缰绳朝驻地跑去。戈文爬了起来,紧跟着,快跑到驻地时,见管干去拦白骡子,没有拦住。白骡子冲进了饲养棚里,耙子摔坏了。管干大声叫道:“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弄的?这要出点事,怎么办?扣你三天工资!”
戈文被吓哭了。管干又叫道:“哭什么哭,回去写检查!”戈文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越想越委屈地叫道:“我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呀?”他眼睛盯着天花板,实在想不通。戈文想家了,想母亲了,想弟弟们了。
农场规定每月回家一次。戈文走的时候,母亲告诉他,在外面要注意,不要淘气。他越想越觉得委屈,捂着被子哭了。
葛林的床和戈文的床挨着,葛林用手指捅了捅戈文,戈文掀开被子。葛林微笑着说:“你起来,我给你说个事。”戈文起来,泪痕挂在脸上。葛林面带微笑,口气柔和地说:“牲口,也是有个性的,你弄不好它,它也会给你耍脾气的。”戈文细心听着。葛林又说:“你要经常去饲养棚,跟它熟悉起来。有空的时候,给它喂点饲料。你以为每天牵着它,就跟它熟了?不是那么回事。每天出工前,提前去饲养棚,喂点草,熟悉熟悉它,这样就会好些。这跟与人打交道一样呀,平常多来往,多熟悉,何况牲口呢?”戈文说:“谢谢!葛叔!”葛林夸奖他说:“你小子!嘴巴倒挺甜的。”戈文有点害羞了,傻笑了一下。葛林说:“好了!睡觉吧!”戈文心里暖暖的。
几天过去了,管干没催戈文的检查。那天听窗户的事,也没有人追究。有一天晚上,汪雪斌、汪智、黎俊、戈文又聚在了一起,分析那天晚上是谁喊的,想来想去也没分析出来。汪雪斌说:“肯定不是管干,那会是谁呢?”黎俊说:“管他是谁呢?都过去几天了,就是说出来,我们也不承认。”汪智说:“也许他没看清是谁,就不好追究了。”汪雪斌说:“也有可能。”戈文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们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等溜达到后院,看见一根铁丝连着前栋和后栋的地窝子,还晾着女生的衣服。汪雪斌突发奇想,说:“咱们四个比赛,看谁坚持时间长。”三人没明白,汪智问:“比啥赛?”汪雪斌走到铁丝前,双手举起来,勾住铁丝,说:“双脚离地,看谁坚持时间最长。”接着又道:“戈文先来。”戈文走上前,伸手勾不到铁丝,使劲跳了一下,勾住了细细的铁丝,勒得手疼,没坚持几分钟就松手了。黎俊上去了,不一会儿也下来了,汪雪斌上去,坚持的时间比戈文和黎俊长。汪智上去了,他个子高,劲儿也大,身体重,上去后,还来回晃悠,但没得瑟几秒钟,只听“砰”的一声,铁丝断了。汪智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摔疼了,绳子上的衣服也掉了满地。门开了,一个女生喊:“谁呀?”他们四处逃窜。女生喊:“有小偷!有小偷!”她这么一喊不要紧,全院子的人都跑了出来。汪雪斌镇静了一下,说:“我们往回走看看。”四个人转身跟着人群过去了。管干于龙一看现场,问:“看看衣服少了没有。”女生们看完说:“没少!”管干围着铁丝转了一圈,说:“把铁丝拉起来。”大家伙一起把铁丝拉直,重新拧好了。管干于龙说:“大家散了吧!”戈文心中一喜,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和汪雪斌、黎俊、汪智说说笑笑,大摇大摆地回宿舍了。
没想到,他们四人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于龙就开始调查,问那个时间段,有谁出去了。戈文心想,这下完蛋了,这个很好查呀!他的心里有点害怕了,害怕偷听的那件事也被查出来。中午,四个人聚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投案自首”!再摸摸听窗那件事如何,看管干知道不知道,然后订了攻守同盟,那件事打死不能承认。
下了工,吃完晚饭,由汪雪斌带队,四人来到管干办公室。于龙一见他们,心里就明白了。他坐在办公桌旁,手指敲打着桌面,严肃地问:“什么事?”四个人低着脑袋不吭声。等了一会儿,于龙叫道:“说话呀!”汪雪斌低声说:“昨晚的事是我们干的,我们……我们没想破坏,只是那根铁丝拴得不结实,一拉就断了。”于龙一拍桌子,问道:“你们没事拉铁丝干什么?吃饱撑的!到底怎么回事?详细说说!”汪雪斌掐头去尾说了一遍。于龙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后,抽了一口,吐着烟圈说:“那你们说,这事怎么处理?”这四个人哪里知道怎么处理呀,都沉默不语。于龙抽了几口烟说:“以后,你们再不能干这种事了。鉴于你们自首的表现,这件事暂时放下。不过,你们在黑板报上写个检查,以观后效!走吧!”他们几个飞快地跑出办公室,没想到这事就这么快处理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蹦蹦跳跳地一起去玩了。偷听那件事,于龙是不知道的,大家也彻底地放松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来到农场的新奇劲过去了,每天重复的劳动让戈文的心烦躁了起来。来的时候,农场领导说了,要根据每个人在农场劳动表现的好坏,决定今后参加工作的情况。戈文想把烦躁压下去,但那是压不住的。
时间真慢呀,戈文盼着回家的那一天。晚上,没有什么书看,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只有一颗躁动的心支撑着他。戈文有时也在想,自己会在农场劳动一辈子吗?他找不到答案。有天晚上,葛林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看,看得那么专注,戈文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葛林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了一眼戈文,放下手中的书说:“晚上没事,可以找书看看!”戈文表面点点头,但心想,到哪里去找书呀?葛林好像窥视到了戈文的心思,递给他一本书,是梁斌写的《红旗谱》,这部小说讲述了冀中平原两家农民三代人和一家地主两代人的尖锐矛盾斗争。戈文如获至宝,高兴地看了几个晚上,要知道,这本书是很难找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农场规定的回家时间终于到了,同学们怀着急切的心情坐上了拖拉机。太阳落山了,“铁牛”载着这群少年驶进了农场的家属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