砒霜的极简演义——乡村读毒录

砒霜的极简演义——乡村读毒录

引子 砒霜和银

有一年在陕晋黄河处看到砒砂岩,寸草不生,冒出一个意象,这简直是黄河的砒霜。一问专家,真是沉积在黄河下游的砒霜。正是砒砂岩造成悬在河南人民头上的悬河。

砒石是另一回事。

砒石经升华提炼成精制品,来到村里俗称“砒霜”,专业叫“三氧化二砷”。我写《一把碎银》引用时,错成“三氧化二钾”,字形像是“一支筷子”不出头,毒不死人了,马上毒性降低。还是被细心读者慧眼挑出。知识缺席,怨我从小化学课学得不好。

剧毒砒霜是好东西。中医胡半仙说砒霜蚀疮去腐、杀虫,治疗痈疽恶疮、癣疮、寒痰哮喘、疟疾。蜂蜜的敌人是砒霜,但离了砒霜社会不进步。

古代提炼技术欠缺,致使砒霜里都伴有少量的硫和硫化物。它们与银接触会起化学反应,使银针表面生成一层黑色硫化银。现代生产砒霜技术先进,提炼纯度高,不再含有杂质,银金属化学性质稳定,在通常条件下不会与砒霜起反应。能达到银子、砒霜相坐两相忘。

当年化学老师讲过,古人用银器验毒,这种方法并非全对。古人受科学限制,有的物品并不含毒,却含硫,如早餐盘里的鸡蛋黄,银针插进去也会变黑。有些毒物偏偏不含硫,如毒蕈、亚硝酸盐、氰化物、农药,我还想到孟岗集会上老王摊上的毒鼠药,银针与它们接触,不会出现黑色反应。

银筷子不能用作鉴别毒物的验毒工具了,但吃饭时拿双银筷总比竹筷心安踏实。

一捏 砒霜有脸

乡下骂人有一个口语叫“小白脸”。我写作文时喜欢炫耀,好出一些文字风头,笔下形容过李书记的宋秘书,写宋秘书长着一张“白糖脸”——脸是甜的。语文老师打个对号,批改说词句新奇,但不通顺。

“这种村夫式的武断,可能会扼杀一个乡村奋斗的文学天才。”这是文学导师三十年后聊天时对我的评语。似迟到的安慰。

比白糖脸庞还白的是砒霜。我后来还形容过李书记的脸是一张“砒霜脸”,只想形容李书记讲话时的严肃相。

其实我一直没见过真正惨白的砒霜和“砒霜脸”。白纸黑字,常让人抓住把柄,活得气短。多年来我一直吃文字的亏。

两捏 它小名叫信

后来见到砒霜。

乡村有自己的“物候学”,如“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是说耩麦时间。有一年耩麦播种之后,木耧闲歇。姥爷用一张白纸,包一小包东西,裹几层后放到一个陶罐里。有一天我好奇,拿出纸包要看个究竟,打开竟是白糖。

姥爷看到大惊,脸色都变了,一把夺走,说,以后不许摸!这是信,能毒死人的。

是“信”咋不寄走,放到这里?

母亲也说过,信有毒。

白纸黑字,一封信怎么能毒死人?字可杀人?

北中原称之为“信”,并不称“砒霜”。多年后找到砒霜出处,因为上好的砒霜产地在江西信郡,物以地名,故名信石,经南方商人私下贩运到北中原,简称砒霜为“信”。

十里乡村之内,谣言游走,会传来一些让人头发梢忽然顶风直立的讯息,说某某村有妇女“服信”,某某村会计因账目不清“服信”。一捏砒霜增加了村里饭场的新闻佐料。

村里放电影《白毛女》,杨白劳大年三十喝卤水死了,我问豆腐坊老杨,卤水是砒霜吗?老杨说,不是,那是白信,一捏都好多块钱。杨白劳哪有钱买砒霜?

三捏 造信者

信和“信”我一直在混淆。造谣者都是在纸上涂抹砒霜。譬如写诬告信,成本小效果大,近似“字霜”。

这样的一封信不是写出来的,是配制出来的。出信时的炉火需要大火,鼓风造力,炉火升腾。熬信的人分外敬业,他们在炼丹炉子周围,小心翼翼。因职业关系,十丈之内,炼信者会早早脱发,最后一个个成为秃子,或者成为“烂眼猴”。

我们村里一共有五位秃子,五位烂眼者,却没有一位从事提炼砒霜职业。秃子和“信”没有一点关系。对秃子也不可全信。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里面也涉及了“信”。

我姥爷听我这一通风马牛的对比,表示赞赏。

我姥爷给我讲常识,他说卤水是专门点豆腐用的,再硬的豆腐也怯卤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长垣的豆腐脑比滑县的好喝,就得益于藕坑水和卤水。

四捏 王婆的配方

(西门庆)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撺掇你。”……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拿去藏了。(《水浒传》)

这是宋朝的砒霜。“法度”一词说得实在要好。

说书人马老六把传奇里兑入了少量的砒霜。潘金莲、王婆、砒霜、武大郎、老虎,这些名词可以组成并列词组,串成一个月的故事。药店抽屉里藏着的砒霜和白色不明物,正在世俗里尽情扩散。《天工开物》上说,烧制砒霜时必须在上风口十余丈外,砒霜的力量强大,下风的近处,草木皆死。烧砒霜的人两年后还会发须脱落,可见秃子的形成是有根有据的。宋应星说:生人食过分厘立死。我无聊时核对换算单位,砒霜对人的致死量为0.006~0.02克。指甲一签。吃了一惊。

砒霜的好处是杀害虫。害虫眼里人是“害人”。在人的立场上,凡是吃粮食的虫子都是害虫。因为有砒霜,拌到粮食种子里,害虫不食不蛀,粮食才可保证高产。从某种意义上讲,砒霜是乡村五谷丰登的定心丸。砒霜是善意的,世上能吃饱肚子的幸福必须靠毒药来保证。

世界丰富之美,离不了砒霜。

也有唱反调的。美国环保作家蕾切尔的《寂静的春天》,是我喜欢看的书,我一共有三个不同颜色的版本。她在1964年我出生的这一年,目明心亮,开始涉及“信”,开始纪实农药对地球的危害。果是实言,现在不幸被这老太太命中了,为时已晚。但是,这和砒霜本身早已无关。

五捏 法老的固体咒语

砒霜有庇护作用,调和配制之后的砒霜,刷墙可成为一层坚固的咒语。百箭不侵。

最早进入金字塔里面探险的几位欧美科学家,几年之后一一死于砒霜。——谁让你们惊动法老。

为避免重蹈覆辙,有人开始查找原因,才知道埃及金字塔壁画里掺了砒霜。像是墙盾,法老作法,砒霜里又掺和了咒语。一下子把杀伤力增强加大,三米之内,必杀上将,何况你只是小卒?零距离咒语更是通吃。咒语加砒霜,胜似雪上加霜。考古者不在话下,军事家不在话下,政治家不在话下。见墙都死,至今还没研究出来破法。唯一破法是你不去埃及。

连拿破仑之死也说凶手是砒霜。外国人把砒霜称为“继承粉末”,就是用砒霜毒死有钱人,获得遗产继承权利。砒霜能铺就一条通向富贵的“捷径”。

这和潘金莲仅仅“为情设砒”不同,被武松杀了显得“亏本”。

六捏 中国三种鹤顶红

信有红白两种。砒霜的极品叫“鹤顶红”,属于“红信”。

我喜欢逃学后听马老六评书,在他唾沫星弥漫的江湖排行榜上,有一种最毒的药叫“鹤顶红”,又叫“丹顶红”。我专门从药书里寻找它的配制方法,找到一种说法,“鹤顶红”是从丹顶鹤红顶中提炼的一种毒药。古代大臣将“鹤顶红”置于朝珠中,便于应急时尽忠或畏罪自尽,包括忠臣和贪吏。尽管这些夺命鬼的想法一一不同,死法却是一样的。

我画画时查到苏轼有诗“掌中调丹砂,染此鹤顶红”,苏先生说的“鹤顶红”是一种茶花。他不是说茶好,是说画家手艺高。看来画毒是毒不死人的,看春宫画也毒不死人,天下每次“扫黄运动”都是出于一种目的,越扫越热闹。

我有一女友叫任茹,是伏牛山鸟类学家,毕业于中州大学,编过一册《黄河湿地鸟类》。我问过她关于鹤的问题,她误导我说,丹顶红下的鹤脑本无毒,食用还可增目力,夜能见物,适合夜间加班或幽会服用,鼓动我也试一下,还问我吃过吗?我马上就觉得这是她对我的一种幽默态度。

在中国毒药文化简史里,鹤顶红几乎成红信石了,变为红砒霜的别名。名字起得好听好看,像罂粟花,妖娆再现。

再在公园里看到鹤行走,我认为它顶着一泊毒药在行走。红信会飞翔,是满天毒药。仙鹤和砒霜只是数词不同,仙鹤是论“只”,砒霜是论“捏”。

七捏 液体砒霜

饮斑鸠能止渴吗?

有乡里干事如是问我,问得我一头雾水。

后来才知道咋回事。是宋秘书平时喜欢卖弄文采、喜欢错字。“饮鸩止渴”写成“饮鸠止渴”,俩字不仔细对比看不出来。他给李书记写稿,闹出文字事故。李书记念完稿后继续发挥,李书记说,饮斑鸠不但能止渴还止咳,止咳化痰。斑鸠是一味中药,这是李时珍书上的一个单方,气味平。

李书记后来问宋秘书:“我咋没听说过,有液体砒霜吗?”

八捏 无题

我还是少年时,在黄河大堤下的小镇书店,柜台样书里有一本蓝色封面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厚如砖头,一个月里我曾来临几次,让那位卷发服务员拿出来翻看,恰好翻到一页,里面如是说,希特勒牙齿里隐藏有一颗。这是最后一捏。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