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树篇

栽树篇

树游记

看《穆天子传》一书,记了一句“天子于是取嘉禾以归,树于中国”,理解为大人物也栽种。

小人物一样喜欢栽种,更多为家庭使用。

外祖父栽种椿树榆树,把院里都栽满树,像是在大地上的一种资源储存。后来盖房时果然一一都用上了。过去站立的树如今躺在房子上,树木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父亲种过桑树,桑树有两种形式存在,父亲说,栽桑树除了能“吃葚”,还能“卖杈”。可以制造一种农具“桑杈”,做桑杈的桑树受枝丫限制,便不能吃桑葚了。

我在县城东郊有个二分大的小院,没搬去时一片空荡,觉得像辽阔的草原。我便和三姥爷提前栽下一棵泡桐苗。几年后泡桐做家具派上用场。桐木料轻,做了立柜内部的装板。

这棵桐树,我还写过一文纪念。

有年春天,母亲领着我和姐一家人,第一次到北京,为了省钱,住在地下室,一天十来块。白天看天安门,晚上在地下室。从长安街那段红墙下面路过,爬墙虎藤蔓在红墙上吐绿。悄悄折下一小段枝条,对母亲说,带回去看能否种活。

回到地下室,把枝条小心翼翼圈起来,放到塑料袋子里。母亲怕枝条干枯,在上面淋一些水。

几天后返回,坐火车把爬墙虎带回中原,栽到小院子南墙下,后来竟然发芽。两年后,爬满一方青墙,蔓延满满一面屋山。秋天降霜,高处的几片叶子是红的,在秋风里颤抖。院子小,临墙盘灶,我姥姥、母亲在下面拉风箱做饭,早晚都响起呼嗒呼嗒的声音。

这是我家栽种史里一个片段。

树和亲人都不在了,等到我来记录那些叶子、枝条、藤蔓,总觉得坐在窗下写字像是栽树。栽种文字是栽另一种树木。一棵一棵的字,等于或者大于嘉禾。世上许多栽树人也会冒出来这种感觉,只是说不出来而已。

对槐花的纠正——《有花可吃》一文补遗

长新公路两边的黄河故道有大片槐树林,属于防沙治黄年代人工栽种。当年焦裕禄在兰考栽桐,我县人民在这岸栽槐。如今至少是槐二代。生态环境好,原先里面有獾狗草狐出没,后来有打兔者出没,再后来有政府官员出没。这两年那些善动脑筋者与时俱进,在槐树林深处修建几座“农家乐园”,低调不张扬,还能吃到高调的山鸡、斑鸠、野鸭、野兔。

政府官员说,这里不显山露水。

大片槐林勾引人,开花时一如迷茫雪海。一群骚客诗人商议,组织一次“槐花诗会”,会中我分神,忽然想到自己早先一篇文章写错了,明白这是洋槐,竟让杜甫提前一千多年,吃上洋槐花。

洋槐花在饥饿年代供中原人果腹,现在也吃。花色洁白,花香弥漫。洋槐花百年前才在黄河两岸开放。来到我们这里更晚,说是由当年在青岛的德国人栽后传来。洋槐花开放时喜欢听黄河涛声。

杜甫苦旅途中所见的都是黑槐,现在称国槐,不是洋槐。父亲对我说过几种树的资历,“千年柏,万年松,不如槐树一懵愣”。在北中原口语里“懵愣”是打盹瞌睡、瞬间又醒的意思。“一懵愣”就是千年。北中原能变成树精且上面同时又住妖怪的是国槐,不是洋槐。

中原年纪最大的树是黑槐。

杜甫吃的黑槐米可做一味中药。槐米功能凉血止血,主治痔疮。我有得痔经验,天下“有大痔者”不能选择,但服药要讲究对症,配方里一定有槐米。后来嫌砂锅熬药麻烦,改服槐角丸。专要同仁堂的。一天两次,一次六克,六克是三十三粒。到后来伸手一数,不多不少,犹如神助。

老舅知道我得痔疮,在手机里说当年他也得过,有一奇方,是那年我姥爷到张堤村亲戚老杨家要了一条烂鞭梢,煮水,洗了两次,几十年永不复发。

双方属现代化交流,我用乔布斯苹果手机和老舅谈论的至少是1970年前的痔疮。中美外贸战正打嘴仗。现在到哪里找赶牲口的老鞭梢?

我对老舅说,今天由杜甫的槐米扯得有点远了。

楝花在。我是第一次画楝花。于是,从胡同里从田野从路旁从你家门口走来那种气息,让我笔下好犹豫呵,谁在那里织就一个紫色的梦?庚子夏天,冯杰记。

试问卷帘人。

庚子初春客郑,冯杰。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