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要饭记

两岸要饭记

1 上水

黄河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一说。

从青藏高原一路撞下来,它软硬兼施,浩荡东流,经过中原桃花峪成为中下游,到兰考东坝头,它不歇气,拐头北上,直奔大海。长垣、兰考两岸属这块“豆腐腰”里的一段软腰,这是九曲黄河的最后一道弯,一条五千多公里长的大河,数此地两岸河床最宽,易把控不住决堤泛滥。多少年里,在这块“豆腐腰”上蔓延过苍老的白云和鲜绿的草滩。

我生活在黄河西岸。西岸是封丘、长垣。东岸是兰考、东明。从前黄河发水,两岸叫作“上水”,含有一丝恭敬之意。上水不同于上酒上茶,“上水”预示着房倒屋塌,是度荒开始。

黄河滩里的同学田振河说,上水时,他家夜里能听到房塌声,扑通扑通,响得几十年后还胆战心惊。

2 大爷

两岸乡村,经常碰到要饭者,多以老人、妇女为主,有的女人拖带着小孩子,一路擦着鼻涕。其中不乏艺术细胞者,会打一段“莲花落”,乒乒乓乓,把气氛也打热了,竹板增加了喜剧效果。我母亲每当听到门外竹板声响,不劳那人开唱,赶紧把热馍送上。

要饭者都着柳条编的长篮,篮子似小舟的形状,大得似乎要张口吞下一个饥饿的村庄。

在东岸兰考,人们问要饭者:“哪儿的?”

“长垣的大爷。”

在西岸长垣,人们问要饭者:“哪儿的?”

“兰考的大爷。”

答话里有停顿和紧凑的妙处。中原人苦时也自找苦乐。尽管两位落魄者都是要饭的“大爷”,幽默里不乏苦涩。

阳光下,许许多多的“大爷”在黄河滩像蚂蚱一样蹦跶,行走。

我有一个五大爷,年轻时要过饭,最远跨河要到菏泽,积累了宝贵的行乞经验:要饭要选择范围,不要在自己村里要,更不在自家门口要,碰到亲戚熟人会拉到家里,面子上过不去。要行云流水远走他乡,既磨开脸面又自由自在,话也好说“圆番”。

两岸要饭形成了“河西人到河东要,河东人到河西要”的自然规律。接近两岸人才交流。

3 要饭

要着要着,便要成了一种“自由职业”。五大爷说:要饭让人生懒,能要三年饭,给个县长也不换。

多年后,我才看到苏东坡讲的那个穷汉言志的故事。

我在电影《焦裕禄》里看到一个片段:在中原寒冷冬夜,焦裕禄来到兰考火车站,站在弥漫的大雪里,他面对的是一个逃亡的兰考:那些站着的,蹲着的,依靠拐杖立着的,黑压压一地,来自全县各村,携家带口,一个个要扒火车外出要饭。他们在大雪里静默。

我看时眼睛湿润,如鲠在喉。人生落魄时没有上策、下策的选择,只有听天由命。

4 口音

小代是一位80后,在郑州创业,拥有好几家门店,去年回乡当支书,他母亲为此事至今不愿理他,骂道:好不容易跳出穷坑,咋能又折回?

年轻的代支书对我说,他们一家和要饭也有关联。他爷要过饭,是当年兰考要饭大军里的一员。还有一位大伯要饭,一路要到豫西,被一户人家看中,当了倒插门女婿,近几年才搭上线来往。

从1964年焦裕禄去世到如今,半世纪里兰考几乎是贫困的代名词,像一片桐叶包裹着苦涩。

我对兰考人的口音熟悉,有个现象,无论在郑州或其他地方,听口音就能判断出,有意思的是兰考人在外地从来不说自己是兰考的,都说是开封的,再问顶多说开封东。甚至两个陌生兰考人相见,都不会说自己是兰考的,一说出“兰考”俩字马上低半截,会被人瞧不起。

小代对我说,连说自己是兰考人都没底气。

要饭的名声像粘身的皮袄,兰考人一直穿着,揭不掉。

5 村事

小代当村支书第一件事是改善街道,在村里修了十一条路。村里道路原先四米宽,办红白喜事根本过不去车,现在八米宽,最宽十四米。他把道理讲透后,家家通情达理,有的人家让出四分地,他给三家补修了小门楼,墙上雕着花。

街道名起得很“形势”:田园路、如意路、文明路、幸福路,放到郑州也能跟上形势。

全县都种蜜瓜,他有自己主意,不随大溜。产业多样化,种植葡萄、苹果,培植草坪,因地制宜,只种能让老百姓放心的。

今年增加水产养殖,在冬天要举办村里“第一届捕捞节”。临走时小代对我说:“到时来捞一把吧,捞住捞不住都让你吃鱼。”

6 化石

有一天,我在郑州堵车,听到挖沟的一个农民工问一个骑摩托车送外卖的,哪儿的这么气势?小伙子大声回答“兰考的”,语气里带着底气。

我想到多年前那个关于两岸大爷的话题。

大河两岸,“要饭”一词以后会成为一个语言化石,需要语言学家加上历史学家注释,后人才能懂得。

那次我在兰考焦裕禄纪念馆,除了看到那把符号般的藤椅,看到熟悉的农具,除箩头、簸箕、笆斗外,竟还看到一只用柳条编的篮子。熟悉的面孔,上面肯定也粘过饭汤、鼻涕、眼泪和一段莲花落。

空篮子。装满空虚饥饿的时光。壬寅初,冯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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