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市井

初到市井

虽然和田玉很早就出了名,但是在古代,和田一直都没有玉市场。“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从屈原的诗里我们知道,玉最初是供给皇帝吃的。吃昆仑玉是皇家的长寿之方,所以古时候是不允许老百姓随便采玉的,当然也就更不可能有玉市场了。在古代,最困难的事是如何把数十吨的玉运往京城。相传,是由死刑犯在冬天的地面上泼水成冰,再用垫枕木等方式一步步挪动,如果天气热了,便把玉就地掩埋,为了封口还会将犯人斩杀,等来年冬天再重新起运。如此循环往复,几个甚至数十个冬天之后才可能把玉运出玉门关。或许,正是这样的残忍和困难才使得玉更加金贵。

林则徐在日记里提到过,说天山干沟的一段山脉里有几块在乾隆时期运往京城的玉,因为太重,到了这里怎么也抬不起来了,皇帝只得准许不必再运送。后来林则徐再看到时,那几块玉已经蒙垢已久,几乎看不出来是玉了。现在,这几块玉可能还在干沟的荒山中,蒙着厚厚的风沙,等待后人前往发现。

采玉更不是老百姓能随便做的事。“官未采玉,禁人辄至河滨者。”夏天洪水裹挟着玉石一路奔走,要等秋天水小了才能在政府的组织下开始采玉。

过去,这种活动叫作请玉。古时候的和田人,都是在玉龙喀什河河道里捡玉,或者用脚在水里“踩玉”,踩玉其实就是找籽料,也是人类从大自然手中请玉的一种方式。

后来人们发现了矿,才有了大规模的采玉。到了清代,玉矿开采规模加大,很多人被政府招募,他们被迫在极为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使用极简陋的劳动工具开采玉矿石。有个旅行家在新疆玉龙喀什河的古河道边上,看到过一块石头,一个清代的山西人在上面刻了字:“某某人在此采玉受难。”在海拔四千米的山上凿玉则更为辛苦,新疆且末县那个据说开采了七千年的古矿坑边,想必有更多玉工心酸的笔画。

现代机械化作业堪称抢玉,尤其是2000年之后,玉价一路高涨,人们开始雇挖掘机下河道滥采,导致整个河道满目疮痍,如同“白蚁穴”,甚至连历史上的古河道都未能幸免。2006年左右,玉龙喀什河道被挖下去十几米深,后来实在没法挖了,人们开始转战农村庭院。玉商先是捡、买,后来发现很多人家的院墙是用石料伴着泥巴修建的,便开始拆院墙。一两年间就把各家院墙重修了。再后来升级到如果你家住在古河道附近,就会有人来帮你翻新整个房子,顺便再打个十几米深的地基坑,把你家地下也翻个遍。

现在因为环境保护律令的出台,政府已经禁止大肆采挖河道,而河道也实在没有玉了。

从千里之外奔赴和田买玉的人,要想在集市上收到好的籽料已经不太可能了。不是说没有玉,而是总有有钱的玉商,开着豪华的房车,带着巨额现金,在当地等着卖主上门。这些垄断上品玉的商人基本上是不还价的。

一块好玉进到城里的玉市场时,通常已经是第五六手了。

第一手籽料一定在当地的长者那里。在新疆一些少数民族聚居生活的地方,无论是从年龄还是从资历上来讲,总会产生一些家族首领式的人物。实际上,在现代社会中,他们很像农村合作社的董事长,掌管着分配和决策的事务。

玛丽艳村是古河道通往沙漠的入口之一,村民在改造沙漠的同时自然也能找到一些玉石。这些村民世代居住在此,早已经是一个共同体了。在村里长者的安排下,他们会集体出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轮班,长者每天早上会到工地检查收获情况。通常,他们会将最好的留下,然后按照当天的支出计算成本,划定其他籽料销售的总价范围。之后长者会离开,由负责人将剩下的籽料按照销售总价分堆,明码标价。当然,每一堆籽料都有好有坏。有幸抢到一堆的人,会立刻把抢到的料放到一个铁皮敲制的大圆盘上。有些石头上粘着很硬的沙子,他们会用砂纸或者钢丝球将其打磨掉,然后再分堆或者直接零卖。

在这里卖玉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将石头放在圆盘上或者汽车的后备厢里,自己坐在旁边,哼着小曲,晒着太阳等买家。你若来问,他就会淡淡地说一个大价钱,你若还价,他会说:“走吧走吧,你随便转转去吧。”这种卖主的手里是有好货的,天天来是因为要为价钱找主。还有一种是手里拿着玉,走到一个个新面孔前问:“这块好玉要不要?”这种可以还价,但东西并不是好东西。这个市场虽然有假货,但人们不太说假话。如果你问皮子是不是真的,他们会明确地告诉你真假。

常见的假货是假皮子。皮子这个概念是在籽料上产生的,指的是玉的表皮被氧化或者被其他矿物质沁入后形成的颜色,往往色彩绚丽,有秋梨皮、洒金皮等。很多人都以为这皮是千万年来一直都在玉上面的,其实一般来说,籽料在第一次出水或者出土时几乎是没有皮色的(经过河道变迁、日晒雨淋的除外),但是经过氧化或者用核桃油或橄榄油一盘,皮表便会附着氧化后的颜色,再盘半年,颜色日益饱满,这时的玉才算出落了。

古河道的籽料可能因为多次出水、多次打磨,皮子的颜色相对比较浓艳。最浓的要数黑皮。黑皮玉因为经过数百甚至上千年的河道变迁,反复被泡晒,氧化程度高,所以颜色重。盘这种玉的皮色是最有成就感的,最好先盘其中的一片,这样就很容易通过对比看出效果。如果对造型已有打算,可以先盘要留下来的皮,盘到皮色枣红,里面的玉色有点儿透出来时是最美的。当然,这种黑皮籽料的价钱比较贵,采购这种籽料需要承担的风险也比较高。

盘小白玉籽料的洒金皮也很有成就感,但是洒金皮太容易被人误解成假皮子了,因为从水里出来就在玩家自己手上盘的玉是绝对不会被转让给他人的。如果从他人手里买来一块已经盘过的玉,一般要先用温水每天洗一段时间,把别人的汗渍、油渍、打的蜡等都洗净,将玉清理透了再盘,要不总觉得是在闻别人的臭手,或者觉得自己的玉透着一股粗粗的汗味。

完美的真皮子会让你不敢相信,于是鉴别皮色的真假就成了一个必须掌握的技能。简单来说,真皮的颜色是有过渡色的,假皮的颜色色调则比较统一,只不过有的地方上色了,有的地方密度高没上去,有石浆的地方着色重。这是最容易识别的办法。在鉴定书上,这类假皮子会写着“颜色成因不明”。如果有幸盘过几块籽料皮,仔细观察一下皮色,你就会发现,因为有核桃油的作用,真皮子的色泽会更加饱满。好在在这样的产地市场,当地人一般是不会骗人的。

在和田当地买玉的多是有经验的玉商,他们往往会雇本地翻译。实际上,这些人也承担着经纪人的角色。这些翻译熟门熟路,首先,他们会让你换便装,最好是没有什么特点的衣服;其次,会让你坐他们的破车去市场。翻译还会告诉你,如果有看上的玉,不要轻易还价,不是怕还价了最后又不买,店家会把你怎么样,而是怕这价被炒起来了以后给自己心里添堵。曾经有一个行家,因为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激动得看到一块好玉就问价钱,等他盘算完,开始还价的时候,旁边围上来一群凑热闹的人。不管他给什么价,旁边总有一个人说:“我在这个价的基础上再添一千,我买了。”几分钟之内,这块石头就在这群人的嘴上转了一圈。当然,价钱也涨了几千。这时候,不管买不买心里都堵得慌。因为籽料是独一无二的,不买心不甘;买吧,价钱又上来了几千。当然还价的人心里一般都是算好的,知道多几千你也会买的。就这样,玉市场养活了不少用嘴巴挣钱的人,这种不用掏本钱就能挣钱的现象可能是独一无二的。

玛丽艳村的玉石市场可以说是比较有序和稳定的,卖家也比较固定。总闸口的市场则是另一番景象。

总闸口之所以还有玉,是因为每次泄洪都会翻起千疮百孔的河床,将淤泥翻一遍。等水冲走,就会留下很多玉石,但这种能被水带上来的多是小料子。当地人在泄洪时会纷纷赶来,带着坎土曼,在这片公共的宝地上和别人一起捡石头,因为到底是谁先看见、谁先拿到手的而争得不可开交。在总闸口,人们发现的玉石一般都是裹着泥浆的。在泥水里冲刷一下,再靠岸拿清水冲洗干净,玉质就已经很明显了。等玉石干了以后,用手沾上油一盘,很快就能看到皮。当然,也有一些玉质过于细腻的籽料不容易有皮色,表面只有细致的小孔。

这些玉都会被拿到旁边的自由市场上。买家在成千上万的石头里走一遭,心里就有数了。他们通常会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到远远的地方或者车上,告诉翻译自己看上了哪块玉,心理价位是多少。翻译就会扎进市场,把买家要的宝贝找出来,并与店家讨价还价。他的酬劳便是其中的差价。

翻译不是只有少数民族,在乌鲁木齐市场,也有一些汉族翻译。这一点充分证明了市场是买方市场还是卖方市场。早期,在老二道桥市场和华凌露天市场,由于从南疆来的卖家比较多,而且汉语水平不高,所以就有了翻译。但现在他们不是以翻译的身份出现,而是以玉石爱好者的身份在市场上转。

王师傅就是这样一个翻译。他在一家国企食堂做工,只负责中午饭。所以每天下午三点多,他就会准时出现在市场。他会先把今天谁出摊了、谁有新货了搞清楚,然后在市场进口处与人聊天,等有汉族买主走近时,他会主动与买主聊天,聊自己对玉石市场的认识。由于他本身就懂玉,又理解买主的心情,很容易就能获得买主的好感。随后,买主很快就会发现他可以用维吾尔语很专业地和各位摊主砍价,于是,在他了解买主需求的同时,买主也会很快地依赖上他。如果你仔细研究翻译和摊主的对话,会发现一般程序如下:

“老板,这块石头他看上了,我的拍档子(抽成)怎么算呢?”

“你说吧,要不还是两千给一百?这个得三千多呢。”

“这个人估计可以出四千,你赚得多,咱们按两千抽两百吧。”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对方也伸出手拍一下,表示同意。然后,他会转过脸来对买主说:“这块石头的成本我知道,估计低于四千不卖。这几天总有人来打听这块石头,你看你能不能出?”

程序一般不会变,价钱也不会离谱。由于语言差异,很多买家总觉得不懂语言会吃亏,再说这里要价总是高得离谱,这种上来就说成本的价钱倒也省了麻烦,于是很容易成交。第一次购买的玉石价位合适,很多买主会主动联系王师傅再来买玉。王师傅也会表现得很真诚,总是不忘嘱咐买主一句:“打了镯子给我一些边角料,也不枉我辛苦一场啊。”

这种翻译隐藏得比较深,也不认为自己是靠翻译挣钱,他们对自己的定位是每天来市场淘玉的玩家。他们认为,通过这种方式,他们既熟悉了市场又欣赏了玉,既与卖家联络了感情,又找到了下家买主。实际上,他们很少真正买玉,也是一种用嘴就能挣钱的商人。与挖玉、开矿的辛苦相比,劳心者的优势不言而喻。

不过,翻译只出现在原料市场,所以,只有原料市场是需要翻译的。在华凌楼上的玉饰品市场,你看到的基本都是其他地方的手艺人或他们的亲属,而在楼道和顶楼卖原料的多是和田人。

当石头进入了市场,就要按照市场的价值判断。就像贾宝玉,不论是补天的奇石还是那多出来的一块废料,到了人间就成了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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