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赶集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都说进了腊月就要忙年了,其实只有到了这一天,才真正有了浓浓的年味儿。家家户户开始清扫房屋,要把屋顶、墙面以及旮旮旯旯的灰尘除掉,干干净净过大年。还要磨面发面蒸干粮,赶集上店办年货。有的人家还泡上十来斤黄豆,准备做包豆腐,既待客又自己吃。有心计又勤快的女人,点灯熬夜赶着给孩子们做件新衣裳。不论家里贫富,都要开始为过年忙活一阵子了,需要置办的东西,该干的活计,再也不能往后拖了。

多数人家没有现成的钱买年货,那就要想办法卖这卖那折变点钱。猪羊鸡鸭,粮食蔬菜,甚至木料柴草等杂物,根据自己的日子合计,到集上换几块钱,没多有少,将就着买点年货过去年就行。贫穷人家年不好过,可春荒更难熬。庄稼人过日子,不能只顾眼前,没个长远打算。

潘忠地家里喂着一头猪,有七八十斤了,他爹想赶到集上卖了。爷爷不同意,道理是,年前这段时间,除了年货,卖什么东西价钱都上不去,有钱人家会盘算的,专门凑这时候买贱货,有的买头这么重的架子猪,回去加料追上几个月,肥了卖给食品站就能赚大钱。过年的钱怎么办?不是有平时积攒的几块吗?少点,那就把开荒收的白菜、萝卜卖上二百来斤,能换四五块钱,将就着花吧。

潘士敏在家里从来不主事,都是老爷子当家,老人家这么说了,他也就不管了。这些年形成了惯例,除了扫屋、清理院子,其他事他基本不沾边。就是这点活,这几年他也是让忠地放假回来帮忙。看来今年不行了,忠地整天忙得不着家。他心里明白,年轻人求个上进,忙的是公事,家里小小不然的不能再耽误他的工作。反正今天队里不派活,大半天就拾掇个差不多。

刘集镇是方圆十几里最大的集市,平时逢农历三、八为大集,二、七为小集。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直到二十九,则天天为集,年三十上午还有半天集。如果腊月小月,那就是二十九半天集。周围几十个村庄,凡有买卖,大都赶这个集。赶年集,男女老少都去,有买有卖必须去,没事的也去看个热闹,尤其是孩子们,哭着闹着也要跟大人去。

汶水滩翻土压沙停了工,人们不用请假就赶集去。生产队安排少量农活,队干部要挨户问劳力,谁有空谁干。多数人还是想歇几天,一老年了没闲着,临过年轻快几天不为过。可干部们心里有数,谁家里没什么大事,或者是人口多用不着都去办年货,那就硬派他去干活,理由很简单:人没有累死的,也没有攒下的力气,干一天记一天的工分,年终分配就知道好歹了。当然,也有个别算计多挣工分的,主动找队长要活。多数劳力也就赶一两趟集,家中的活一早一晚就忙活完了,其余时间还是听队干部安排。可是,二十三这天,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去赶集,生产队也就不统一安排出工了,谁想干叫谁干。

一大早,潘孝林就起来扒菜窖,潘忠地看见赶紧过来给爷爷帮忙。菜窖是个长条土坑,一头是萝卜,一头是白菜,白菜一棵棵根朝下平摆着,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玉米秸。太阳还没露脸,玉米秸上覆盖着一层霜雪,伸手扒拉,冰凉。没大会儿,潘忠地的手就红红的疼痛起来,等搬出十几棵白菜,只感觉木木的,不疼了。爷爷拿来菜刀,又重新砍了一遍菜根,扒掉外面一层菜帮,一棵棵白菜就变得白里透绿,鲜嫩鲜嫩。整了三十多棵,爷爷说够了,再多了车子装不下。又让忠地拿来个筐,装了几十斤萝卜。然后把白菜、萝卜搬上小土车,上面盖上草苫,用绳子系牢。知道老爷子今天去卖菜,忠地娘也早早做好了早饭。

放下饭碗,爷爷装上烟,吸了一口,说:“小民、石榴,恁两个谁跟我拉车赶集去?”

“我不去,我的寒假作业才做了一点点。”石榴梗着脖子,不悦。

“去吧,我拉车,你跟着,做作业还有的是时间。”潘忠民说。

“哪里有时间?整天叫我推磨!”石榴的嘴噘得更高了。其实她心里并不是不想去赶集,说不去是气话,因为娘老是让她干活,尤其近几天,天天推磨,那磨道永远也走不完,一圈一圈,上去就是半天,谁不烦?别说是十几岁的孩子!

“别老是拉着个脸,恁小哥哥没比你少推一圈。昨天把面全都磨完了,放心吧,二月二以前再也不让你推磨了。”娘知道闺女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边洗碗筷边说。

潘忠地走过去,把石榴揽到跟前,掏出两毛钱递给她,说:“石榴听话,去吧,有恁小哥哥,不用你拉车,自己到集上逛逛,愿意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钱不够再跟爷爷要。”

石榴看了看大哥,接过钱,进屋去换褂子。

爷爷拿起秤和网兜,放到车子上,又拴好拉绳,准备推车。潘忠民上前,说:“我推吧。”

石榴脸上已经由阴转晴,说:“爷爷,叫俺小哥哥推,我拉,你跟着就行。”

潘忠地看着笑了笑,出门去了大队办公室。


鲜红的日头,把大地照得金灿灿的。虽然微微的北风带着寒意,人们心里都暖烘烘的。特别是那些跟着大人赶年集的孩子们,都怀着甜蜜的期望,嬉闹着奔走在前往刘集镇的大路上。

越接近刘集人越多,四面八方的人流都往这里汇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戴整齐干净利索的,棉袄露着棉絮腰间扎根草绳邋邋遢遢的,推小车的,挑担子的,赶猪牵羊的,抱鸡抱鸭的,背口袋的,提竹篮的……人们趟着路上的尘土,相互打着招呼,纷纷涌向刘集。

石榴身上早就热乎乎的了,便脱下外面罩着的红地黄花新褂子,让爷爷拿着。走着走着脸上又渗出了汗珠,就想解袄扣子。爷爷说:“不能解,小心着凉。快到了,你歇会儿,我拉。”说着上前接过拉绳,把褂子递给石榴,让她穿上。潘忠民也已经满头大汗。虽说这车上总共也就二百来斤,可他毕竟不是经常干活。爷爷就想替他推,让他拉,他却说:“不用,出点汗舒坦,还是我推吧。”

他们从北边来,从前赶集都是从北街口直接进去。爷爷在前面领着,却绕向镇子西。潘忠民问为什么,爷爷说:“菜市在西街,走里边街道上人多,从外边转过去好走。”

街道两边已经摆开了一些菜摊,山药、芹菜、莲藕,最多的还是白菜、萝卜、蔓菁疙瘩。爷爷选了块空地方停下,从腰里抽出烟袋,把烟包递给邻近菜摊的主人,两人攀谈起菜的行情。潘忠民放稳车子,解开草苫,坐到旁边一块石头上歇息。爷爷回身让石榴扶着车子,把萝卜筐搬下来,重新摆放好白菜,对石榴说:“趁着人不多,你先去玩玩吧,逛一会儿就回来,等卖个差不多,叫恁小哥哥再和你一块去。”

石榴看了眼潘忠民,说:“不用和他一块,我又不是小孩了,让他帮你卖菜吧。”说着走了。

往东,过去菜市就是鱼肉市。只有三家肉架子,因为政府不允许个人宰杀,都是食品站的,两处卖的是猪肉,一处卖的是牛、羊肉,架子跟前挤了不少人。十几个鱼贩子,一溜儿排在路边,面前都放个大水盆,盆里游着几条活鲤鱼。盆外边是领席片,席片上一顺头摆满了各类鲜鱼。卖鱼的手中拿个刷帚,不时沾了水往那些摆着的鱼身上洒,不知道是为了让鱼保持新鲜还是水珠结了冰好增加鱼的斤两。再往前是鸡蛋市,卖鸡蛋的基本上都是女人,跟前摆个篮子,少数篮子里盛满了鸡蛋,多数只有半篮子,也有的只在篮子底上摆了一层,只有十几个。

到了十字路口,四面路边都是临时搭起的百货棚,里面的商品大同小异,布匹、鞋帽、毛巾、袜子,还有日用百货、各类文具,等等。买东西的人不多,卖布匹的跟前人更少。不论买什么布都需要交布票,这几年国家困难,一人一年才发几尺布票,还不够做一件衣服的,哪能有多少买布的!石榴在几个棚前转了转,看到里面那几个年轻的女售货员,打心眼里羡慕。她知道,这些大棚是供销社搭建的,所有售货员都是吃公家饭领工资的国家正式职工。定睛着看得时间长了,有位年长的售货员过来问她:“姑娘,想买什么?”她立时脸红了,低头挪到文具摊前,花一毛钱买了两本写字本,一块橡皮。

不知道前面那三条街上都是卖什么的,石榴迟疑片刻,看着往南去的人多,也就随大溜往南街走去。路两边是些杂货摊,锅碗瓢盆蒜臼子,擀饼轴子擀面杖,菜刀案板杌扎子……有两个摊子是卖干菜的,木耳、蘑菇、海带、黄花菜,还有大茴香、小茴香等作料。最热闹还数那卖五香面的,四十多岁的个红脸汉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手掐腰,另一只手拐着摊子上的小石磨,两眼寻觅着过往的人们,一个劲地吆喝。拐一会儿就把磨下来的粉子盛到铜丝箩里,筛下的细面再用方纸片包成一个个的小包,摊子上已经摆了一大堆。他不停地忙活,嘴里不停地拖着长腔招徕顾客:“快来瞧呀快来看,咱的五香面材料全。大茴香,小茴香,砂仁桂皮加丁香。包包子,调馅子,炒菜炖肉炸丸子,放上咱的五香面,保您口味不一般。也不贵,也不贱,一包只花五分钱,您要舍得花两毛,咱再白送一包不要钱。赶年集谁要忘了买,保准回家落埋怨!”石榴看了一会儿,不少人随手要上几包,她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捏着那一毛钱,想买一包,又觉得这人嘴太甜,怕是骗人,犹豫一阵子,想,还是问问爷爷再说吧。

再往南走就接近镇子的出口了。路西是个大湾坑,坑底还存着少量的水,全结了冰。坑北面斜坡上,是卖家畜家禽的,她没有兴趣去看。南面坑崖上是一个个爆仗、礼花摊子,挨着长长的一排。那些摊主,比着劲地咋呼,有的站到桌子上,用竹竿挑起一挂爆仗,夸赞一番,接着噼噼啪啪放了起来,石榴赶紧两手捂住耳朵。响声一停,一些孩子就拥向前去,在地上寻找截捻的,一般是落个两手空空。石榴从来不敢放爆仗,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回到十字路口,石榴又往东街走去。这一条街全是卖小吃的。有一个卖水煎包的刚开始出锅,一股香气袭来,石榴不由停住了脚步。身旁一个男孩拉着他爷爷要煎包吃,老头上前问价,卖包子的说:“一毛五分钱十个,这可是头一锅,快尝尝吧。”

老头说:“不是一毛钱十个吗?怎么贵了?”

卖包子的说:“老爷子,这是白菜猪肉馅的,下一锅就是白菜粉条的,那才一毛十个。”

老头递过去一毛钱。卖包子的找给他一分,说:“九分钱买六个。”

老头说:“别找了,给七个吧,你就亏五厘。”

“好吧,这是刚开张,又是童男子儿吃,图您爷俩个吉利,给您七个!”卖包子的好像狠了狠心,边说边拿根秫秸莛,串上七个包子递给男孩。男孩接过去就咬了一口,烫得直咧嘴。卖包子的笑了笑,说:“小子,慢点吃,小心烫着。”

石榴看着那包子,一个个两面焦黄,面翅飞薄透明,油晃晃的,让人拉不动腿。卖包子的看了她一眼,问:“闺女,要几个?”石榴摇摇头,走了。

前面就是几个卖丸子汤的大棚。棚内支口大锅,锅里煮着几块猪骨头,油花子漂了一层。锅旁案板上一大盆绿豆丸子,一小盆芫荽末子,两摞大黑碗。案板后面摆几个小凳子,有人坐在凳子上端着丸子汤,边喝边啃煎饼。这些一定是赶早集在家没吃早饭的。摊主不住地大声喊叫:“喝丸子汤了!一分钱一个丸子,汤随便喝!”石榴没停脚步,转了一圈便往回走。街上已经是摩肩接踵人挤人了,石榴没了逛的兴致,便想回去看看爷爷是不是卖完菜了。


车子上已经没了白菜,筐里只剩下几斤萝卜。爷爷看到石榴回来了,磕了磕烟锅,说:“石榴,斜对面有个卖灶君爷的,看到了吗?那个蹲着的老太太,她跟前摆的就是,去请一张。”说着递给她一毛钱。又转身对潘忠民说,“你先看着,就这点萝卜了,贱点也卖,我去买两条鱼。”

石榴来到卖灶君的面前,蹲下问:“买张灶君爷,多少钱?”

“看这闺女,哪有这样问的?不能说买,要说请!不贵,一毛钱一张,你看这纸头、颜色,多好!”老太太边说边拿起一张给她看。

石榴脸有些红了。是呀,刚才爷爷是说的“请”,这老太婆也是说“请”,于是改口:“好,不买,请一张!能不能贱点?”

老太太说:“真不懂事,这东西哪有讲价的!”

石榴没再搭腔,心里话:还让说“请”哩,请的还能叫“东西”?递上一毛钱,接过卷好的灶君。

回去时正有一个买萝卜的和潘忠民讲价钱。那人问多少钱一斤,忠民回答:“二分五一斤。”

那人说:“都是挑拣剩下的了,还这么贵?”

潘忠民说:“刚才卖的都是三分一斤,就因为剩下不多了,才贱五厘。”

那人又说:“别二分五了,就二分,要行我都买了。”

潘忠民思量思量,说:“好吧,卖给你!”说完过秤,“八斤整,一毛六。”

那人歪头看了看秤,把萝卜装进口袋,点出一毛五分钱交给潘忠民,说:“算了,一毛五好算账,少你一分。”

潘忠民接过钱,摇了摇头,没再吱声。

爷爷提着一条一斤多的鲤鱼回来了,石榴问:“怎么就买一条呀?”

爷爷说:“忒贵,有摆供的就行了,回去再到代销点称点咸带鱼。”

潘忠民把刚才收的钱递给爷爷,说:“我把那些萝卜卖了,那个人真抠,该一毛六,只给了一毛五。”

爷爷说:“不少,就剩那点了,卖了就好。你拿着吧,去买两挂爆仗。”随手又给他两毛钱,“买挂头数多的,三十晚上放,再买挂少点的,你和石榴零星放着玩。”

石榴把手里的灶君交给爷爷,说:“我才不放哩,‘憨蛋放爆仗,伶俐听响’,叫他放,我听。”

潘忠民说:“你才是憨蛋哩!胆小鬼,自己不敢放,还找理由。”说着白了石榴两眼,高高兴兴地走了。

石榴说:“小哥哥,爆仗市在最南头,可远了!”

潘忠民头也没回,说:“我知道。”

爷爷又大声嘱咐:“买了快点回来,咱好回家。”

潘忠民想自己多转转玩玩,就说:“您先走吧,我买了就去赶您!”

爷爷又问石榴:“你还想买什么?给你钱。”

石榴说:“什么也不买了。我有钱,大哥哥给了我两毛,刚才买本子橡皮花了一毛。”于是掏出那一毛钱来给爷爷看,又说,“爷爷,那边有个卖五香面的,五分钱一包,咱买不?”

爷爷说:“咱不要,家里有恁奶奶秋天轧下的花椒面。”随后整理车子,又问石榴:“饿了吧,我去给你买串煎包来吃?”

“不饿,咱走吧,回家吃午饭晚不了。”石榴真的没觉到饿,可爷爷这句话又引出了她口里的涎水。

爷爷推着空车,石榴跟在后面,慢悠悠随着人群往回走。快到村头了,潘忠民才赶了上来。

潘忠地忙活了一上午。早饭后他叫上潘秀菊一起到了大队办公室,先是向潘士金汇报组织文艺活动的事,正好展明尧、李向河都在,几个人当即都表示赞成。又商量决定,大队拿出十元钱作活动经费,让他们掌握。潘秀菊一听简直手舞足蹈起来,立即表态:“谢谢领导支持,我们绝不妄花这十块钱,保证组织好,让大伙过个热闹年。”说完喊着忠地,去了村小学。

展春旺正在写春联,李向东在一旁和他帮忙。潘秀菊问展春才去哪儿了,李向东说:“刚走一会儿,去找孝寅大老爷了,说是问问他排戏的事。”潘秀菊说:“那恁慢慢写吧。忠地咱走,正好让老爷子出出点子,一块定个方案。”

到了潘孝寅家,老头正和展春才说戏,一看他俩来了,十分热情。潘秀菊说明了大队的态度,然后说:“老爷子,搞这样的活动,俺这帮年轻的就春才还明白点,我和忠地什么也不懂,能不能搞好就看您老人家的了。”

潘孝寅生就爱热闹,且有一副热心肠。刚才听展春才说村里想过年唱戏玩杂耍,立马来了精神。又听了潘秀菊这番话,更是喜不自禁。他使劲吧嗒两口烟,放下烟袋,说:“我还以为肚子里装的那点戏文只能带进棺材里去了,没想到恁有这份心,看来还能排上点用场。放心吧,只要恁真心张罗,我老头子就不留力。春才说了,今年着手晚点,咱就排几出小戏。明年咱早动手,用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把我那点老本全部传给恁年轻人。”他看了看潘忠地,接着说,“忠地啊,恁爷爷玩杂耍可是行家,回去给他说说,让他也得出山。只要俺两个给恁当后台,保准玩不孬!”

潘忠地当即打保票:“没问题,我就说是您老人家说的,他一定参加。”

于是几个人就如何凑物料准备道具,怎么组织人员,怎么排练,怎么演出,商量了个仔细。潘忠地一条条记在本子上。最后又从一队到八队,排了个详细名单。潘秀菊提议,下午召集这些人开个会,明天就正式行动。然后三个人分了分工,分头去下通知。潘忠地回到家里时,爷爷和弟弟、妹妹赶集已经回来了,一家人正准备吃饭。

潘忠地看到屋里院子都干干净净的,知道是爹一个人干的,就想解释两句,一看爹挺正常的脸色,没再说什么,赶紧帮忙盛饭。爷爷端起碗吃起来了,他才说:“爷爷,大队里决定,今年过春节再玩玩杂耍唱唱戏。”

爷爷说:“好啊,好几年没办了,是该热闹热闹。”

潘忠地说:“这件事让我和秀菊姑负责,刚才俺找孝寅大老爷,请他排两出小戏,他可乐意了。”

爷爷说:“他是个‘戏母子’,鼓板掌得也好,只要他挑头,错不了。”

潘忠地说:“他老人家说了,杂耍你是内行,要是你也参加就更没问题了。”

“老了,不中用了!”爷爷长出一口气,“放在头几年,踩高跷、摔二鬼、舞狮子、耍龙头,哪一样我也不怯乎。现在啊,最多跑跑旱船还许行。”

爷两个正说得投机,奶奶插进来一杠子,说:“别瞎胡闹了,都多大年纪了还跑旱船哩,不怕人家笑话!”

石榴一直认真听着,突然问:“我记得跑旱船的是个小媳妇,爷爷您怎么跑啊?”

一家人都笑了。潘忠民笑得最厉害,差点喷了饭。

石榴朝潘忠民大声嚷道:“笑什么笑,我说的不对吗?”

爷爷笑着解释:“傻闺女,跑旱船的小媳妇都是男人扮的,也就是戴上女人的头饰,上身穿上女人的衣裳,脸上搽点胭脂,船上那女人的腿、脚都是假的。”

奶奶一听来气了,说:“可别提衣裳了!每年都把我那夹袄拿去,玩完拿回来就像从土里扒出来似的,好几盆水才洗干净。”

潘忠地说:“放心吧奶奶,今年的服装、道具由俺春才哥负责,不用爷爷拿你的衣裳了。”又看了看爷爷,接着说,“下午我们把参加的人都集合到大队,一块开个会分分工,爷爷您也去吧?”

奶奶依然拦挡:“不行,得让他在家里扎个马,晚上好打发灶君爷上天。”

爷爷说:“不就是用根秫秸扎个马吗?小民就行。”

潘忠民也支持爷爷,说:“就是啊,去年就是我扎的,高头大马,扎完再用碗盛点草料喂好它,让它驮着灶王爷上天好有劲!爷爷您去吧,过会儿我扎。”

忠地娘在一旁帮腔:“娘,你就叫爹去吧,年纪大了也就是张罗张罗,累不着,这也是帮忠地的忙呀。”

奶奶不言语了。


太阳刚落山,大队院子里就响起了锣鼓家什。原来下午开会大伙情绪很高,都说越快越好,赶紧行动,今晚就得有动静。张发树也参加了,因为他也是这方面的积极分子,舞龙、舞狮子都参与过。上午潘秀菊给他一说,他立即表示,不仅要参加,还保证帮助他们安排好。本来潘秀菊和潘忠地商量从明天正式开始排练,排戏的在大队办公室,练杂耍的在祠堂前的场院里,张发树却说:“别明天了,吃了晚饭就都过来,各人家里有什么乐器、道具都带来,先响响家什,再合计合计还缺什么,好分头筹备。”就这样,他回家扒拉了几口饭,约上几个青年,到仓库里搬出锣鼓敲打起来。

潘忠地放下饭碗就走了。爷爷吸了袋烟,从床底下摸出一副尘封多年的高跷拐子,擦了擦,夹在胳肢窝里出了大门。潘忠民正在喂猪。奶奶喊石榴,让她堵鸡窝。石榴说:“让俺小哥哥堵吧,我上大队里看看去。”

奶奶说:“这去看什么,等他们排演好了少不了你看的。一会儿帮我给灶君爷烧香、上供,打发灶君爷走了你就可以吃灶糖了。”看来她老人家今天一直想着送灶君爷上天的事儿。

上午,奶奶在锅台旁贴了一年的灶君和两旁的对联上洒了些水,湿透后轻轻揭下来,拿到院子里晒干,然后折叠好放到屋里。晚饭后,她找出香炉,里面装满小米,放到锅台上。等石榴娘洗完碗刷完锅,她就让潘忠民把扎好的马拿过来,让石榴把香拿过来,嘱咐着要拿三根,她自己摆好了三碗供,一盘灶糖。一切准备妥当后说:“石榴,把恁娘喊过来,给灶君爷磕头。”

石榴娘过来站到一旁。奶奶把晒干的旧灶君像和对联放到马背上,先是点着香插进香炉,接着点着了马和灶君。回头说:“磕头吧。”石榴娘不声不响在婆婆后边跪下了。

石榴问:“我也磕吗?”

娘说:“小闺女子磕什么。”

石榴又问:“叫俺小哥哥过来磕吧?”

奶奶说:“男人又不站锅头,不用磕。”

娘随着奶奶磕了三个头,回堂屋去了。奶奶还在那里嘟囔:“灶君老爷您走好,可别忘了对子上的话,‘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一老年了,俺娘们做饭不利索,免不了泼泼撒撒,您就装作没看见,千万别给天上的神们说,免得神们怪罪俺。”石榴听了偷偷地笑。

奶奶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别嘻嘻哈哈的,要当真。灶君是小神,可是管锅头的,每年都要回天宫一次,说说人间的情况。为什么平时只给灶君烧一炷香,上一碗供,磕一个头,今天要烧三炷香,上三碗供,磕三个头?就是为了求灶君上天多说好话。”

石榴问:“为什么还供灶糖呢?”

奶奶说:“灶糖不仅甜,也粘牙,让它吃了甜甜心,粘住嘴,到了天上少说不好的话。”接着端起那盘灶糖,递给石榴,“给恁小哥哥分开吃去吧。”

石榴说:“我把新灶君拿来贴上吧?”

奶奶说:“憨妮子,今天不能贴,等到年三十再贴。”

石榴又问:“为什么?”

奶奶解释:“上天路远呀,灶君爷来回得走七天,也就是三十才能回来。”石榴说:“那要是腊月小月呢?”

奶奶说:“走快点就是了,灶君爷和咱是一家人,无论如何也要赶回来跟咱一块过年。”

石榴又笑了,接过糖盘到西屋去找潘忠民。潘忠民正在做作业,石榴给他一个灶糖,然后自己也拿起一个吃,边吃边把刚才奶奶说的讲给他听。潘忠民放下笔,看着石榴,说:“你怎么信这一套?都是些迷信话!”

“谁信来?我知道是迷信,只是觉得挺好玩的,才说给你听听。”石榴又拿起一个灶糖,噘着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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