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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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当……队长潘士金敲响了下午上工的钟声。

潘忠地中午没有休息,吃完饭就在西屋里拾掇。这间小西屋是他和弟弟一起住的房间,弟弟今年考上了五年级,到离家十几里的完小读书,住校,不在家。他先整理了一下床铺,然后把弟弟读过的书用绳子捆起来,放在后窗台上,又把自己的书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边的单桌上。嘴里哼着歌儿,心里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师范也下马了,再也不后悔报考了农校。再说了,回家干活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同伙们不仅没一个说风凉话的,还都真心支持他回来,全家人也没有丝毫抱怨。吃饭的时候爷爷说:“回来干活好,上了这十个年头的学,识的字也够用了,放全村也是大学问的人。庄户人家的孩子,就得干庄稼活,还是种地本分,念再多的书也没什么用。”父亲说:“恁弟弟上高小了,恁妹妹才上二年级,一家里供三个学生的还有谁家呀!你也算是个整劳力了,该回来挣工分,明年咱就不是缺款户了。”奶奶、母亲虽然什么也不说,可一个劲儿地让他吃这吃那。满家人没有不高兴的,好像早就盼着他回来干活,他还能再有什么忧虑!

年轻人的情绪,就像六七月的天空,一瞬儿阴一瞬儿晴,变得快着哩!

正忙活着,听到了外面的钟声,他摸起草帽,出了大门。

家南边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有一棵百多年的老槐树,胸围足有一搂多,虬干曲枝,浓荫蔽日。就算眼前这么旱,它仍枝叶葱茏。附近的一些老人把它当成神树,除夕夜要给它烧香,元宵节要给它上灯。正因为这一点,“大跃进”时为了支援大炼钢铁,全村的大树基本杀光了,唯独保住了这一棵。当时也不是没人想杀,刚有几个年轻人抡起大镢要刨时,有老人在一旁说:“刨吧,刨完就得回家等着发丧去!”一听这话,没人敢动手了。大槐树周围的三十多户人家,都属于第三生产队。三队的生产,在全大队八个生产队中一直领先,分配也最高。前两年全村饿死了十几口子,三队也出现不少断顿的,可没死一个人,有些人就说是得到了神树的庇佑。

大槐树的树杈上,拴了一根粗铁丝,为保护树皮,铁丝底下垫了一块旧鞋底,下面吊着个废犁铧,犁铧的上边铁丝扣里,插着一根长耙齿。犁铧吊的高度适中,大人跷跷脚才能抽出耙齿,孩子们跳起来也够不着。犁铧就是钟,耙齿就是钟锤。生产队开会、上工,凡是集合社员的事儿,队干部敲这犁铧就是号令。

社员们都陆续朝槐树下走来,准备凑齐人下地,或是听听队长会不会调整分配新的活儿。副队长潘忠良、老会计李光斗,都聚在潘士金跟前,吸着烟商量着什么。潘忠地和大伙一一打着招呼,来到队长身边,说:“大叔,给我安排点什么活?”

“你上午刚回来,在家歇息半晌吧,以后有的是活干,明天再下地。”潘忠良笑嘻嘻地说。

“不用歇,坐汽车回来又不累,下午就开始干吧,什么活都行。”潘忠地恳切地要求。

潘士金扔掉手里的烟屁股,说:“也好,今后就是咱队里的正式社员了,下午叫恁光斗老爷领着你,所有的地块都走走,认认咱的地边,看看今年的年景。你是文化人,又上了一年的农校,以后要对咱队的生产多参谋参谋。”

“行啊,跟着我转一圈,咱爷俩也好好叙谈叙谈。”老会计说。

老会计快五十岁了,从初级社就当会计,一直没有间断,是全大队所有会计中资格最老的。别看他只读过村里的扫盲班,识字不是很多,可头脑清楚,算盘珠子拨拉得溜溜的,办事也认真公正,不论是社员们的往来账,还是队里的现金、财务账,从没出过差错。另外,一年四季的庄稼活计,都装在他心里,耕、耙、耩、扬,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是名副其实的庄稼把式。当时,农村干部很少参加劳动,特别是会计们,整天以摆弄账目为名,轻易不下地。他却不,除了半年的预分、年终的决分,需要坐在家里弄几天,平时的账目不是晚上整,就是凑到下雨天不能出工时整,大部分时间都和社员们一起下地,经常是锄、镰、镢、锨不离手。

前年放寒假回来,潘忠地和一伙青年人凑在一起,议论起村里的事儿,个个一肚子火气,这也不顺眼,那也看不惯,尤其是对干部们的作风,更是一包意见。难怪,小伙子们一年到头累得灰头土脸,还时不时挨干部的呵斥,到头来还要饿肚子,都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发发牢骚实属正常。当时伙伴们曾说过,全村里这些干部们,如果都能像光斗老爷这样就好了。从那时潘忠地就把这位长辈当成了心中的偶像。

老会计今天穿件粗布短褂,也不系扣子,后背腰带上插一把芭蕉叶蒲扇,把褂子撑了起来,远看像个大罗锅。其实他腰板挺直,走路稳健,身子骨硬朗得很。他还有个特点,别看头发只剩了大半圈,头顶光光的,再热的天,再毒的日头,从没戴过草帽,头顶和大方脸膛晒成了一色的栗皮样,人们送他个外号——“铁头”。他在前头大步流星地走着,微风吹着他的褂子飘起来。潘忠地跟在后面,想:还是他这样子好,风吹进去凉快,出汗再多也溻不湿衣裳。穿上背心多难受,一出汗就贴在了身上,不舒服。以后也弄把蒲扇学学老会计的样子。

“咱先到西南坡、南坡看看,然后再上干渠东,北坡没有咱的地,最后咱去西北坡。”老会计边走边说。

“南坡不用去了,我假期里随大伙干活去过,那几块地的地界都清楚。”

“不,去看看庄稼。咱队里成气的地块都在南坡。本来今年的玉米长势不错,可遇上这样的年景,如果再旱下去,收成怎样就很难说了。”

老会计脚步不停。

潘忠地紧随其后。

西南坡这块地十八亩,大约三分之一种了地瓜,三分之二是花生。两个人来到地头,看到地瓜秧都已萎蔫,叶子匍匐在地,花生叶子更是统统翻了白眼,一片白茫茫要干的样子。

“你看这花生,再这样旱下去,要不了几天,花生仁子就得脱壳,就是再下雨也白搭了。如果到了那种地步,恐怕连花生种也难收回来了!地瓜还好点,耐旱,绝不了产。”老会计说着直摇头。

“这么一片地怎么没眼井呢?”潘忠地不解地问。

“打井有什么用?你看这都是沙地,水车辘轳的,一天浇不了一畦子,浇的没有渗的快。”老会计用手指画着继续说,“南边种地瓜的这片沙层浅一些,也有二三十公分厚,越往北沙层越深。咱这地算是个边,整个西坡、西北坡,一直到汶河大堤,全大队八九百亩,加上两道河堤中间属于大队的一百多亩沙滩,接近一千亩,都是这个样子,只能一年种一季,不是花生就是地瓜,十足的靠天田。”

“那也该想法浇浇保命水,特别是花生,正像您说的,如果脱了壳,就基本上绝产了。地瓜还好一些,眼下正处在第二个瓜块膨胀期,一般情况旱不死,一下雨它还能继续生长。”

“保命水?哪来的水!咱真正必须保的是南坡那几块地,因为那也是保咱命的,全体社员的主要口粮就靠那一百四十多亩玉米。那里原来只有五眼井,今年春天又打了两眼,可是水车太少,加上麦后新买的一挂才四挂,这几天只能几个井上来回倒腾。走,到那边看看。”老会计说着往东走去,忽然回头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膨胀期’是咋回事?”

“是这么回事,”潘忠地跟上步子,认真地解释,“膨胀就是指的瓜块生长。因为昼夜温差越大越有利于地瓜生长,因此,它的生长期内有两个阶段瓜块长得快。第一个阶段是春末夏初,天气越来越热,晚上还比较凉快,瓜块开始快速膨胀。进入伏天以后,夜间也很热了,白天黑夜温度相差不大,瓜块也就长得慢了,甚至基本停止了生长。进入初秋,白天的温度依然比较高,可夜里逐渐变凉了,这时候它又恢复了快速生长,也就是进入了第二个膨胀期。”

“有道理。看来虽然只上一年农校,还是学了点真东西。”老会计回头朝潘忠地笑了笑。

学到的知识刚回来就排上了用场,潘忠地不由得生出了一种自豪感。他觉得老会计对他的话蛮重视的,于是又说:“您老人家刚才说保花生没水,怎么没有水呢?东边干渠里不是淌着水吗?”

这回老会计哈哈大笑起来,头也没回,说:“俗话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东干渠里的水也解决不了咱西南坡花生的旱呀!别说渠里的水离地面四五米,在一边挖道子安水车也挺费事,就是容易,四挂水车都安到那里,从渠边到花生地接近三里路,还要现修渠道,水能淌过去吗?要是和人家说的县农场那样,一部抽水机抽上来的水就是个小水渠,能顶十几挂水车,将来咱要有部抽水机就好了!”

潘忠地用心琢磨着,停了一会儿又解释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咱队里一百五十多口人,七八十个整劳力,再加上老少能干点活的,不下一百人。当前抗旱是最重要的事儿,咱就来个全面发动,肩挑人抬,能保一棵是一棵,能保一亩是一亩。一棵花生浇上半瓢水,就能管它三五天,倘若几天后下场雨,就有可能保住产量了。如果能保住十来亩,不就是好几千斤吗?”

老会计听着听着脚步慢了,最后停下来,从腰里抽出烟袋,把烟锅插进烟包里,看也不看,窝扭了几下子,装满了,点着吸了几口,说:“是个好主意,晚上让队委会议议。”随后又说,“走,到前边看看浇玉米的。”

五十年代推着转的老水车早就淘汰了,现在的水车是一个架子两个把儿,架子中间立一个直径不到四十公分的生铁齿轮,齿轮上挂着铁链子,链子上每隔一米左右固定着一个橡皮垫,橡皮垫直径略大于上水筒的直径,上水筒是白铁皮卷的,一节一至二米,根据井深接起来,底部是个喇叭口,深入水下半米左右。两人站在两边拧把子,随着链子的上下,水就被带上来了,所以也叫“二人拧”。由于地下水位下降,上水筒需要加长,拧起来更费力,二人拧都变成了三人拧。每挂水车六个人,两班倒,男女搭配,就这样,一天也浇不了三亩地。凡是四五天以内浇过水的,玉米叶子黑油油、滋生生,一派丰收景象。可是,有一半以上的地块相隔时间长了,叶子就打起绺来,没精打采的。

来到干渠边上,渠里的水很浅了,只能没到脚脖。水缓缓流着,一簇簇水草在清澈的水中轻轻摇摆,偶尔有几条小鱼出没在水草间,听到动静就哧溜跑远了。两个人脱了鞋,挽起裤子蹚了过去。

上了岸,潘忠地一面穿鞋一面说:“如果我说的那个法子可行,咱得赶紧在南边闸个坝子,尽量多拦些水。”

“对,也许过不几天这水就断流了。”老会计赞成。

渠东这二十多亩地一半种了谷子,另一半是大豆。其他生产队还有种高粱或地瓜的,不论是什么,这片庄稼都已经旱得不成样子。

“全大队这边共一百八十多亩地,八个生产队平均分的,从南往北排序,咱是第三块。看庄稼就明白,地界很清楚。”老会计站在地头上,又抽出了旱烟袋。

“这片可不是沙地,怎么也没眼井呀?”

“这片地都是好黄土,就是种起来不方便。你看,从村里直线到这里,也就半里路,可是隔了这条大干渠,种地要绕到北边柳家庄村头的桥上才能过来,一转就是五里多,来回一趟十里多路,都打怵过来干活,所以都不当好地待了。再早没挖干渠的时候,这片庄稼年年长得不孬,那时候有好几眼井,多年不用都废了。”

潘忠地听着点了点头。

来到西北坡,日头已经点地。从汶河大堤往南,这片地各生产队插花种植,每个生产队都有四五块。由于全是沙滩地,几百亩地同样没有一眼水井。作物也比较单一,不是地瓜就是花生。个别花生地有间种芝麻的,芝麻棵子也是面黄肌瘦,同周围的地瓜花生一样,耷拉着脑袋。几块地转下来,满眼全是惨相。四下望望,看不到一点生机。潘忠地越看心里越急落落的,一瞬儿攥拳头,一瞬儿搓巴掌。

年轻人呀,急有什么用呢?人祸天灾造成了眼下这境况,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改变得了吗?你现在还是没长成身个的牛犊子,满头是角,看到什么都想抵几头,等到把犄角都断没,头皮磨出了茧子,就知道啥事该急啥事不该急了。

“回去吧,今天下午咱爷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今后就是让你一个人来干活,也不至于找不着地边了。”

“咱的地块还真不少哩,我算了算,总共十一块。”

“是呀,这还是大队统一调整了的。刚实现公社化成立生产队时,各队都种本生产队各家各户原来的地,当时咱队就有五十多块。”

“那太不方便了。”

“其实有些地块还可以合并,像西北坡这片地,一个生产队一块就行。土质条件差不多,归并一下各生产队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大队里不愿意操这份心,生产队就没办法了。”

看到年轻人一下午的性情,老会计心里恣悠悠的,心里话,不赖,能用脑子想事,是庄稼人的好后生!

快到村头时,老会计命令似的说:“忠地,别回家了,晚饭跟我吃去。”

“不了,家里人等着我。”

“回去说一声接着到我家来。恁大奶奶中午就说好了,晚上给我改善生活,烙油饼。另外,你要去了她得炒几个鸡蛋,我也能跟着沾沾光。你不知道,老嬷子会过日子,鸡蛋攒起来换油换盐,平时舍不得让我吃。可是,只要有外人来吃饭,有什么好吃的她也舍得做。哈哈!”

潘忠地也笑着说:“那好吧,我回家给奶奶说声就过去。”


“奶奶,我不在家吃晚饭了,光斗大老爷让我到他家去吃。”潘忠地来到东屋门口,大声告诉正在屋里做饭的奶奶。

“去吧,光斗不是外人,恁大奶奶待人也挺好的。”奶奶没停手里的活。

潘忠地放下草帽折身就走。正在栏圈旁切猪草的爷爷拿下嘴上叼着的烟袋,在鞋底上磕着烟灰,说:“你这刚回来人家就叫你去吃饭,还能空着手呀!上代销点打半斤酒拿着,窗台上有瓶子,我床头木匣里有钱。”

“哎,我兜里还有钱。”潘忠地答应着回屋拿上瓶子,走了。

潘忠地花六毛二分钱打了一斤散装地瓜干子酒,提着去了老会计家。一进门就闻到了葱花油饼的香味儿,口中不由得生出了涎水,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老会计站起来,看到他手中的瓶子,说:“你这孩子,打酒干么?我就一两的酒量,平时一个人又不喝。”

“俺爷爷让给你打的。”潘忠地放下酒瓶,笑着说。回头看到手里捧着五六个鸡蛋从里屋出来的老太婆,赶紧上前:“大奶奶,您好!”

“好,好!刚才听恁大老爷说,你上午回来的,不再上学了?”

“不上了,学校下马了。”

“不上好,回来种地,恁家里正缺劳力呢。”老太婆说着去厨屋,刚迈过门槛又回头说,“老头子,你泡张粉皮,盐罐子里还有块腊肉,我切几片,炒完鸡蛋再给恁爷俩炖碗粉皮。”

老会计到里屋转了一圈,空着手出来,站到门口咋呼:“你把粉皮放在哪里了?我找不着!”

“不就在里屋门后边小瓮里吗?算了,你别找了,一会儿我拿去。”老太婆在厨房里回话。

老会计嘿嘿着坐下拿起烟袋。

老太太端过来半碗焦黄的大葱炒鸡蛋,放到桌上,看着潘忠地说:“恁这个大老爷呀,别看在外边都说他勤快,回到家倒了油瓶不兴扶的,属猪的,就知道个吃!”边说边去里屋拿粉皮、腊肉,出来接着说,“恁爷俩先吃,油饼在筐里盖着。”

“别听她的,越有人她越埋汰我。”老会计笑着说,起身找出两个酒盅,“拿酒来了咱就喝点。”

潘忠地接过盅子洗了洗,打开瓶倒满一盅放到老会计跟前,说:“这一盅等大奶奶过来再倒吧。”

“她从来不喝酒,倒上,咱爷俩喝。”

“我也没喝过,您自己喝吧。”

“学着点,少喝。”

老会计拿过瓶子要给潘忠地倒酒,潘忠地赶紧夺过来:“我自己倒。”倒了小半盅。

“先吃点菜再喝,转一下午得饿了,空肚子喝酒不行。”

吃了几口菜,老会计端起盅子,轻轻咂了一口,说:“这酒还行,没掺多少水,来,喝一盅!”

潘忠地一口把那点酒喝了下去,立时呛得脸红脖子粗,忍不住咳嗽起来。

“慢一点,喝习惯就好了。”

“我可不喝了,辣乎乎的。”潘忠地把酒盅放到了一边,一个劲地摇头。

这时老太太端着菜碗进来了,没好气地说:“孩子不能喝酒你让的嘛?什么好东西!多吃点菜比喝酒强。忠地你吃油饼,趁热吃香,我给你盛糊涂去,叫他自己慢慢喝。”

“我去盛吧。”潘忠地跟着老太太端来一碗糊涂,老会计递给他一块油饼。刚咬了一口,老会计问:“怎么样,香不?”

潘忠地赶紧嚼几下咽下去,说:“可香了,里边暄软外边脆,还一层一层的。我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好的油饼。”

老会计喝了一口酒,说:“要说擀油饼,全村没有比上恁大奶奶的,同样的面,别人擀出来就没这么好吃,这里边学问大着哩!”

老太太说:“什么学问呀,只要面别和硬了,第一遍擀薄点,油、盐和葱花摊匀,卷起来拧个麻花再擀,层数就多了。烙的时候要小火,火大了就会皮焦骨头生的。”

老会计说:“你也就擀个油饼,擀单饼就不中用了。”

老太太说:“那是,论单饼还是忠地他奶奶,她那本事,满鏊子的单饼,一斤面能擀十六张,一张饼卷起来和大拇指头那么粗。”

潘忠地点点头,说:“嗯,我吃过。”

正说着,队长潘士金来了。

“哟,大叔真行,不年不节的还喝二两呀!”

“行什么行,你还不知道我那点酒量!从坡里回来,我让忠地一块来吃饭,他回去拿来的酒。恁婶子和忠地都不喝,我怎么也得抿两口吧。快坐下,陪我喝点。”

潘忠地还有半碗糊涂没喝完,端着碗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潘士金,说:“大叔,你坐这里。”

“你吃饭,我刚放下饭碗,不喝了。”

“我吃饱了,还有这两口糊涂,喝了就完了。”潘忠地边说边抓紧喝下去,把碗放下坐到了一边。

“别充有出息的了,这还是在别边?有饭垫底不更能喝啊!”老会计说着拿过个茶碗,接着摸酒瓶。

潘忠地赶忙拿过瓶子,朝着潘士金问:“大叔你用茶碗喝啊?”

潘士金笑笑,不吱声。老会计说:“他酒量大,用小盅子不过瘾。给他倒满!”

潘忠地听话地倒上满满一茶碗,递给潘士金。

“说好了啊,就一碗。”潘士金端起来一口下去了一半,然后伸筷子夹了口菜。

“走,把小凳子拿到院子里,咱到外面凉快,让他俩喝吧。”老太婆对潘忠地说。

潘忠地搬着两个凳子到了当院,老太婆又说:“都搬出来,他们也快来了。”

“谁呀?”

“队委会的,每天晚上都来商量事。”

潘忠地把七八个小凳子都拾掇出来,站在屋门口说:“大老爷,大叔,您过会儿还开会,我走了。”

“别走,今天商量的事你得参加。”老会计说。

“对,忠地,我正想今晚说说,让你以后参加咱的队委会。”潘士金说。


那年头生产队穷得叮当响,大都没有正经像样的办公室。要开个社员会,夏天在场院,冬天就到饲养棚。队干部们开会,一般是到队长家,也有的谁家里清静去谁家。李光斗闺女出嫁了,大儿子结婚生子后另立宅院搬了出去,二儿子在煤矿当工人,找了个当地的媳妇,平常很少回来。家里就剩下老两口,老太婆待人又热情,所以三队的干部们有事都到这里来商量。

自从潘士金当了队长,形成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每天晚饭后,所有队委成员都要来凑凑头,说说当天的生产情况,议议第二天的活计。按照一般做法,队委会成员包括队长、会计、副队长、民兵排长、妇女队长、贫协组长、保管员。三队队委会实际只有五个人,因为民兵排长由副队长潘忠良兼任,保管员由贫协组长李庆祥兼任。另外,还有一人是经常参加会的,算是列席吧,就是饲养员潘士宝。

潘士宝是潘士金前任生产队长。三年前他找大队主动提出,因年龄偏大(其实才刚过五十),又有个腿疼的毛病(也不是多么严重),所以要辞去生产队长,建议由当时的副队长潘士金接任。真实的原因他没有说,因为不能说。他觉得经过“大跃进”的折腾,生产队的家底折腾光了,各家各户也没有存粮了,一到春天,不少户连锅都揭不开了,人心散了,以后的生产难搞了。这些年这个队长当得不能说很好,也还将就,在大队没挨过批评,在社员面前也算有威信,起码背后没说闲话的。再干下去就很难说了,不如见好就收,还能留个好名声。别看生产队的头头们不是什么官,那年月还都是争着当,他主动提出辞职,全大队还是首例。大队党支部慎重研究,同意了他的意见。

潘士金担任队长后,为了照顾老队长,让他当了饲养员。饲养员虽然责任心强些,可还是有不少人眼红,争着想干。因为大小总共六七头牛,捎带着喂几头猪,饲草饲料都是另派人整治好的,累不着,还能全年记整日工分,并且耽误不了忙活家里的事。至于有的偷了饲料拿回家去,生活困难的时候人可以吃,生活好了能喂猪,那是个别贪小便宜的人办的,躲不开大伙的眼睛。让潘士宝当饲养员,从干部到社员,没人能提出异议。只是当时潘士金对他提出了个附加条件:“大哥,我跟着你干了这些年,我的本事你清楚,现在你让我领头了,你必须支持恁兄弟。”

“这还用说?我心里有数,你一定能比我干得好。你放心,不论叫我干什么,我保证都好好干,绝不扯你的后腿。”

“那倒是!我是想,只要我干着,凡是队里商量事,你得参加,好给我们当当参谋出出主意。”

“那可不行,我这算是下台了,再参加队里的会,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笑话。”

“谁笑话?你虽然不是队委成员了,可还是共产党员呀!咱队里就三个党员,除了咱俩还有光斗叔。我已经跟光斗叔透过话了,他也有这个意思。党员列席队委会,名正言顺着哩!”

潘士宝看着潘士金也是掏心窝子的话,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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