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

爱人做的红烧鱼越发失了水准,其色紫黑入口咸涩,猛然想到才买的那桶酱油与先前有大不同,色重味美且浓度颇高,事后甚觉可笑,常用过于稀释的酱油自然要多放些,久之遂成习惯,而今突遇佳品竟懵懂无查依旧施为,也可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由此想到,人之思维习惯及其生活行为的养成也大致不过如此吧,就引出一串的故事和感慨来。

一位朋友年少得志于官场,几十年恭言软语喂得晕晕乎乎舍我其谁的早无了先前的清醒。话讲砸了,心里别扭,您甭急,宽慰的“理解”紧跟着稀拉疲弱的掌声就来了,以至于觉得本来就思维敏捷幽言妙语。明明工作失误了,很快就被“理解”的无可挑剔乃至荣光,乃至想永远在那一亩三分地里享受着圣人的高洁,似乎生活本就如此。一日一壮汉直闯其办公室,直呼其名,直刺其错,直白己理,直道己求,尔后一个近似军人的向后转就直直地走了。这位朋友就尴尬地直在沙发里。宦海沉浮在饱尝了人情炎凉后,他说,我是没得救了,人是多么需要用虚荣虚伪虚假的沙粒来堆就貌似威严的城堡,尽管哪怕是一场凄沥的秋雨也可将其淋塌,但你仍是顽强地固守和捍卫着,你在自造和他造的生存况味里优哉游哉,不知寒暑不辨秦汉,于是你终于造就了你的人格,你还造就了一批称之为环境的人群。我常是不辨人话的真伪,但那时我感到这位朋友虚荣的真实。我想,假冒伪劣商品实算不得什么,甚至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它毕竟锻造了人们的自我保护意识,推动商品知识的普及乃至形成人类文化的结晶———法律。而我们身上特别是领导干部身上的诸种假货色对社会的倡导和培育是无形的,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在一个有着长期培植奴才传统的国度里,有谁去疏松日益板结的土壤呢?

有谁不是戴着面具行走江湖的。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我也常常激动的中学生似的,年事稍长便觉辨别之不易,悟出一切都在有无之间真假之中似乎方为要义。美国科学家威尔逊的人类行为“发展地形说”我是深以为然的,然而我更觉得每个人不过是围着自己旋转的行星,质量大些的吸几卫星腕似的,小些的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转悠,走出自己歪歪仄仄的轨迹来。“人迹板桥霜”,这味够浓的。

还是为了生存。生存境况的某些方面变得日益恶浊了,这毋庸讳言。谁没有过率直纯真的时光?几十年下来,朴质敦厚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时地为他人的假大空文章叫好啧啧称叹,不时地为毫无内容的讲话鼓掌热烈鼓掌,不时操纵面部肌肉,你竟发见你的大椎处是那样的劲健,虚与委蛇狡兔三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当你把中国文化中的养生摄生之道从容圆融时,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你不是你了,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了。“哇!”一位朋友由衷地赞道,“你成熟了。”就是说你该出锅了,果然你就装进了盘子摆上了台面。“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这歌唱得够野,野得真实。

自然又想起庄子“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的议论。庄子有反社会进步的顽固,但也不无对物质昌明可能带来的精神污染的担忧。事实也仿佛证明了这位先哲的深刻,社会是不可阻挡地前行了,但生长的文明的大山似乎永远披着同步的光明与阴暗。传统的伦理道德及价值观念已支离破碎,难以计价的真诚率直纯朴善良日趋淡化,欲望的物质化,精神的商品化,人际关系的交易化,日益使人心变幻着“机心”,甚至于成为人们思维和生活行为的模式准则,物质文明带来的反文明现象大概也是一个定数,相信历史深处即人的心灵深处是有一个回归的机制在的,但这当是在物质文明制高点上的反观和自觉,因而它又显得那么的艰难。

前不久我去车站送人,一颗烟头想丢进垃圾箱但落在了外边,跟踪了我半天的执勤妇人立罚我五元钱,捡起烟头也不中。我说罚得好,给您十块钱让我再丢一次,执勤的妇人笑了,我一扬手,那妇人虎起脸说明知故犯罚二十。我张开手让她看仍然在握的烟把把,执勤妇人就又笑了。我说大娘您慢走,这一块钱缺个角麻烦您老换换。那妇人就愉快地给我换了八张一角的另二十分硬币。我终是痛痛快快地扔了一地的纸屑。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说:“不文明”。我扭头看见一女孩黑亮的眸子,母亲抱起孩子训斥道:“胡说什么!”“老师说的。”孩子直犟。家长就打了那孩子快步走了。不知怎的,我竟不可抗拒地拾起扔掉的纸屑。我想再看看那孩子,母子俩早没入夜幕中了。汽车如流,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晚包容了真也包容了假,橘黄的路灯排两行省略号玩着深沉。我心里说,孩子,好好活几年吧,长大了可别像我。继而又担心,她能不像我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糟,也真无奈。

1993 年 5 月 15 日
———载《杂文报》1994 年 4 月 1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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