揶揄的胡须
“能不能把你的小胡子刮干净了机关干部哪有你这形象的。”妻没当县委书记之前就多次剃我更遑论正仕途通达正暖风频吹正把我烤得如孙猴子掉进火焰山般那当口呢。
“这年头太监还少吗您了让我雄壮一把再死总可以吧官痞没有不压抑人的你是客客气气地完成一如关心我的胡子。”要当大丈夫的我总是这么愤青尽管我早步入中年太阳已偏西。
妻就愕然而视像不认识我进而老道和谐中庸地建议道咱草色遥看近却无如何?
我哪来的诗情画意再说日本鬼子早已滚回小岛繁衍再说我压根不喜京剧尤其不喜霸王别姬,无奈之下我给老婆来了个有些生疏的军礼招来些令人作呕的记忆,在下属面前要有狼性在上级面前尽显狗性这是当兵经历给我上的第一堂官场课。
在以后的三十多年中我在县里地区里省直机关里都操练过,工作变了多次但有一样东西不变的那就是上唇始终留着短短的胡须这就是在今天的党政机关中也不多见。我没有心情标新立异我只想告诫自己且告诉那些新贵们,我,一个“文革”中家被抄亲人被斗的狗崽子一个曾对革命前辈敬仰有加最后明了那有的不过是个荒花的被愚弄者在某一天突然大悟,在这个世上只有老实巴交的爹娘才是最值得敬仰的人走爹娘平实敦厚的路凭劳动吃饭一辈了不当哈巴狗不当太监我对着蔚蓝握紧拳头。
我当然清楚不留胡须的不都是太监但太监一定是留不了胡子更遑论精神上的太监了。
我的胡须遭到妻的挑剔于她而言不无道理不无揶揄。她说爱听我的揶揄仅仅是爱听而已,生活使她对事平和且游刃有余且希望我的胡子也协调到她的规范里,而她似乎也只好如此为了头上的光环为了来之不易一袭官服,二十多个苦夏她只是回家才穿穿裙子在外则不敢那也怨不的谁,但正像跳舞大人物蓬嚓是洒脱老百姓蓬嚓是活泼她这样的七品官上了舞场肯定会生出一串故事且殃及池鱼。
其实妻曾说过她小时候看京戏最喜须生了,那胡须或短或长或白或花抛抛撒撒抖抖颤颤在她幼小的世界里都化作五彩的云飞动的雨了。那年爷爷带她看《群英会》戏到热闹时却见爷爷双目微闭以手拈须和着板眼摇头晃脑,她便觉这戏词儿一定是世上最好的这胡须一定是最值宝贵的玩艺了。戏散时她拽着爷爷的衣襟大声道我也要留好长的胡子呢。爷爷脖子一扭说这丫头片子真真魔怔了。她终是明白那胡须是长不出的但那飘逸的云和雨却未因了她的遗憾而淡漠了她的梦,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对我的胡须挑剔了起来。
夏夜凉爽的风又一次驱散了两地生活滋蔓的忧闷心便是解放区的天连楼下的鸽子也较往日咕咕的缠绵了。啥时那弯新月钻进窗口憩在穿衣镜的一角紧抿着嘴像是窥笑我们,只要有潮汐的期盼还管月儿的嬉笑她兴致地翻出精心选购的西装。
咱明天模特儿行不行要饭都等不到天亮况且还有重大的事情没做但我还是不情愿地穿上了。
望着镜中益发年轻健硕且横溢的才华如上唇茂密胡须的我她脱口道我都有鱼尾纹了。
“您就是满脸开菊花进了天津狗不理包子铺我也爱你没得说。”
她会心而又隔膜地笑了。
灶王爷上天那日我从太原回临汾过年黑亮的皮夹克衬着浓密的胡须让人想到大西北的强悍和不羁甚至还有点不修边幅的派儿连我都觉得挺招惹人的,可她却说给鸟搭窝呀太飞扬了也不好一个硬币薄厚就挺不错的。
我笑了,大凡妻子都要往美处装潢丈夫的或儒雅或舒展或她自以为风流倜傥的什么派头,大凡妻们在宣泄了绵绵的情愫后每每会涌上淡淡的惆怅我老吗?更有甚者,大姑娘小媳妇要多盯他几眼那想象的枝桠即刻繁茂起来落满啁啾而斑斓的鸟轰也轰不散的,她贤惠未能免俗自忖却又不尽然。
她尊重任何人诚然她也想得到他人的尊重但生活淘汰了她的稚想,她学会了威严也学会了沉默扪心自问她还不至于压抑下属只是能感到他们诚恳中时常浮泛痛苦的笑,那也是曾让她心悸和惭愧的笑但她不觉讨厌了。她不止一次地承认她的幸运因为她有一个聒噪而揶揄的我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有的,她说她努力享受这幸运揣摩它所包含的全部意蕴。那时我就堆起高大堆起雄壮堆起深刻不觉摸摸胡须。然而幸福时光总是短暂的当她在理智中抬头时便常常痛苦地看到我的肤浅。
“人在环境前是渺小的。”她说。
“那该当粉饰就粉饰该当刚愎自用就别客气。”
看完平阳的威风锣鼓我又要回单位了聚散两依依我说今年的胡子嘛章程咱先定个点。
她又一次轻松地笑了释放着轻松的思绪,美以及属于美的品德和才情能压得住吗?她抒发了多年官场和人性场所得的哲思后潸然泪下我就感动地觉着那是做姑娘时才有过的纯净的足以淹死我的泪水。
1990 年 4 月 1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