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摊上买了几块肥皂,那老妇人接钱后在太阳下耀了又耀反正地端详过,而后神秘地看着我,咧开缺牙的嘴笑了:“大兄弟,换一张吧。”“钱咋啦?”我莫名不悦。她说这十块钱被水洗过了,要是洗得不厉害自是没的说,眼下这份德行怕是花不出去了,小本买卖,没别的意思。老人一脸的和气生财,我猛然想起这钱的事来。

妈玩不转洗衣机,就说那家伙洗衣服糊弄人哩,还是手搓得干净。妈的搓板用了几十年了,中间还请匠人清过一次槽。妈说别小看这玩艺儿,秦始皇时就有了,妈没上过学,想来是听姥姥讲的。我的裤腰处有个可装手表等小物件的袋子,不知啥时塞了十块钱,这时髦的机关妈是不知晓的,妈就叹息这钱怕是不好花掉了。十块钱只是洗得灰白些像个久病脆弱的女人,我不以为然地装进衣兜,没想到果应了妈的话。

我匆匆换过钱走了。这些小摊上的人尤其是老年人最是吝啬严谨的,找钱时总是把破烂的给你,那是较真不得的。继而却也反问,我何以不加思索地把洗过的钱先花掉呢?远离危险保护自己利益不损当是人的本能了。如此一深刻,立散了不快倒生出些羞耻的心来。但我远没料到为了这十块钱,险些跟人动起手来。

一粗豪汉子挺胸叠肚,胸际毛乎乎的瘆人,大手摇着蒲扇站在西瓜堆中大声叫卖。我要了两个,汉子接钱手一抖又扔给我说,这钱不能花,你这不是坑人吗!汉子话太难听又上纲上线的,我心火突起,又不是假币不过被水洗过,这十块钱竟成了重磅炸弹了。那时怒气冲天,非要把这钱花掉不可,论战中几近上演武行。

但往后这钱却再也不敢拿出手了,想到此心就打鼓仿佛做了贼一般,我猜想罪犯作案时的心情也大致不过如此吧。别受这份罪了,咱不要总行了吧,这样想着心就轻松得解放区的天了。如今的电影大都十块钱一场,且不清场不对座,一个片子看到夜阑人静。我这十块钱看了一大折人生戏且始终在握,仿佛持一张特别证件似的。

然而我终是晴朗不开,特别是想到文化大革命中家里的一件小事时,心阴得立马拧出水来。那时抄家之风正盛,全家人因爷爷是资本家终日惶惶,亲戚朋友避瘟疫似的都不敢走动。在技校学徒的二哥住校不回家了,一日深夜二哥悄然溜进家说:家里挂的那把长剑弄不好就是反党的证据,立即毁了吧。爸妈吓得惊叹:看看看,多危险!二哥还连夜把院墙上的铁丝网拆了。在后来的抄家中,这些小动作多少让家里免了些罪证。这十块钱竟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心悸事,一时也琢磨不透二者更为渊源的关系,但我确信它们之间人性的文化的隧道是相通的,继而也似乎明达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某些性情,乃至基于此种性情之上的历史悲喜剧的底蕴了。这十块钱哟,恰如一面镜子令我昭然了许多事理催我自新,倒是舍不得丢掉了。

上初中的儿子好集邮,说能保值甚或发点小财,常埋怨我们没保存几枚“文革”时的邮票,儿子也收集古钱币。我让他郑重保存这十块钱,并讲了许多故事。儿子不屑地说:这有啥,自古已然嘛。我吃惊地望着已有毛茸茸髭须的儿子,从此对他不敢小视以至生出大恐惧来。

1993 年 2 月
———载《山西人大》1997 年第 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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