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舅舅

我的两位舅舅

冰冷的瓷盆

童年时代,最喜欢跟着大人去做客,因为有吃有玩,更爱听那几句夸奖:“这孩子越长越好看了。”但有一家最怕去,那是大舅家。大舅家在高级住宅“上海新村”,房子很大,因为人少,每次去总觉得冷。更冷的是舅母的脸,她不喜欢婆家亲戚,从不笑也不搭话。大舅怕我妈妈不自在,常找话说,最后总是冷场。在我小小的心里,他们家像冬天一样充满了寒意。

幸好有那件瓷盆。瓷盆平时放在柜子上,我去了,大舅装上糖果拿给我。我不吃,爱看瓷盆。盆不大,很浅,青灰色,捧在手上凉凉的,沉沉的。盆中有只青蛙,身绿如玉,肚白如雪。眼突出,嘴鼓着吹气。青蛙十分逼真,我常怕“蛙”会跳出来,看一会儿就用手蒙上。因为有这只活灵的青蛙,大舅家才有了吸引我的一丝温润。

在一个夏夜,两个无良青年偷偷摸摸进了大舅家,把所有财物包括瓷盆洗劫一空。大舅心疼财物,躺在床上大哭。舅母劝他:“破财消灾,破财消灾!”此话却不灵验。

第二天深夜,两人又来了,他们打听过了,瓷盆乃宫中之物,有雌雄两件,这件雄盆,放上水,青蛙会吐泡泡,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老百姓家怎么可能有此宝物,一定是做大生意的官僚资本家。两人逼问道:瓷盆是配对的,另一件呢?

大舅从小养尊处优,其父是宁波商会会长,家财万贯,对于长子,当然是呵护有加。新中国后,大舅原在一家工厂做事,因为怕开会,胆小的他辞去公职,从此深居简出,靠定息、祖产生活。瓷盆是祖传之物,大舅不知就里,只当果盆用。大舅是那种只知埋头赚钱不知抬头看路的商人,搜尽枯肠,也答不出这个问题。为了这只瓷盘,大舅吓破了胆,一时无措,突发疾病去了。那个夏日,特别闷,特别热,蝉吵得人几乎窒息。大舅大睁双眼,穿着破汗衫,在“知了”“知了”的哀鸣中,化作了一片冰冷。

花开花落,草青草黄,四十年过去了,好些陈年旧影依然在心头飘动。我常想起那件瓷盘。当年既有识宝人,它应该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至今,我不明白“青蛙”怎么会吐泡泡,也不知道瓷盆是否真有雌雄两件。它也许真是稀世珍宝,也许哪一天,它会悄悄出现在拍卖会上,甚至拍出天价。但每想起那只“青蛙”,我就会不寒而栗:比起生命来,这盆,这蛙,究竟值什么!而大舅早已化作了灰,连墓都没有一座。

不安分的小舅

小舅陈雩庭于2018年12月7日在宁波白鹤新村家中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七岁。至此,外公的子女全部离去。此文为2016年10月24日去宁波看望他后写成,现成纪念文了。

近日回宁波看望病中的小舅。行前,家人告诉我,他已卧床半年多,不能吃东西,脑子也糊涂了。九十七岁的小舅,到了这一步,恐怕来日无多了。

一见他,与想象中完全不同,虽卧床,瘦得只有皮包骨,气色却不错。他非但不糊涂,还滔滔不绝地回忆往事,思维清晰,语言表达顺畅。他一眼就认出我,高兴地说:“月丽,侬哪能会来!”拉住我的手,问长问短。

小舅是外公最小的儿子,受宠自不必说。外婆去世时,他尚未成年,外公忙于生意,家事无人管,对这个小儿子的照拂大概也很不周,他就这么“野蛮”地生长,变得狂放不羁。

关于小舅的往事,大多是父母亲讲的,口碑真的不怎么样。他从小就不肯好好读书,外公办的崇本小学就在菱漕头家旁边,子女都在那儿上小学。他三天两头不去,或者上着课,人就不见了。先生打他手心,他把戒尺抢走,先生要大家写字,他把本子撕了。他贪玩,打弹弓,掏鸟窝,捉蟋蟀,把蜻蜓头掐了,系根绳看它飞……但他不欺侮人,也不打架,只是不爱被关在课堂里读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小学好不容易毕了业,外公把他送去上初中,他本性不改,依然贪玩。外公怕他闯祸,送他去上海学生意。他的学历,勉强算是初中肆业。

到了上海,小舅先在外公的“三阳南货店”当帐房助理。这下他如鱼得水,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比宁波开放得多,好玩的地方也更多了。他只有十几岁,没人管束,店里看他是老板儿子,当然也不敢去管。上海滩三教九流,消息传得很快,都知道他是大老板陈兰荪之子,家有花不完的钱,都来巴结,巴结的方法是投其所好,带他玩:跳舞、跑马、上馆子……女人、白相人(花花公子)、青红帮等等,都找上了小舅。

这样一来,小舅在上海一下子就名声鹊起了,哪里有好玩的,哪里就有他。在哪里出现,他的身旁就围着一大堆人。幸好从小家教严,他只是玩,并没有涉及赌和毒。

玩,要钱,那么多人陪着玩,更要钱。小舅在“三阳”拿薪水,每月只有十块大洋,照他的水准,吃饭都不够,没钱,他有办法,他在帐房间,“三阳”的钱随便拿,店里人不敢得罪他,敢怒不敢言。很长一段时间,外公以为他在上海好好学生意,对他的胡作非为毫无所知。他广交朋友,或者说是“朋友”上门来广“交”他。他越玩越大,去四马路的长三堂子如同回家,上海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76号”,他随便进出,还弄了把枪别在腰里,倒不吓唬人,只是好玩。国际饭店、百乐门……凡是好吃的,好玩的地方他都是常客。一大帮子人跟着他跑东跑西,花钱如流水,他成了圈子内外有名的“小开”。

“三阳”是个南货店,生意虽不错,也禁不住他这么折腾。窟窿越来越大,事情终于败露,外公大失面子,气得病倒。外公赔了一大笔钱,儿子在“三阳”做不下去了,怎么办?小舅已十七岁,还是给他讨个老婆收收心,于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嫁给了未曾谋面的他。舅妈出身很好,家里有钱,远近闻名,人也漂亮,按外公意思,比小舅大三岁,可以管管他。

他们在上海结婚,排场当然很大,是西式婚礼,新郎穿西装,新娘披婚纱,小舅的狐朋狗友都来了。外公很开心,他以为结了婚,儿子“就是大人了”,应该会长点记性,婚前有个什么不检点的,都会改好。

婚后他们住在太原路外公买的洋房里,佣人、包车一应齐全。外公安排小舅开了“弹安三轮车公司”,让他当经理,给了一大笔钱,让他把公司撑起来,有事做,有钱赚,又有貌美如花的老婆,小舅却本性难改。

小舅母是旧式女子,信奉“夫比天大”,她不敢管也不会管小舅,小舅变本加厉,照样混日子,吃喝玩乐,天天不着家,像家里有座金山似的,大手大脚挥霍无度。

一年后,舅妈生了大女儿,取名小雪。老婆做月子,小舅没了拘束,常夜不归宿。家里用了出窠娘,还有娘姨,但没人管束,下人也欺主,小舅妈又年轻,不懂照顾孩子,结果小雪在月子里就夭折了,夭折的原因匪夷所思,大白天,小毛头乱动手脚没人管,把小被子蒙在头上,活活憋死了。外公得知后,气伤了心,大发雷霆后,把小舅一家叫回了宁波。

外公在西马路有两幢楼房,他与大舅、二舅、三舅、小舅,还有未出嫁的小女儿住在一起,家里人多,都不做事,靠外公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姑嫂、妯娌、公媳、子女之间难免矛盾不断,碍着外公威势,表面上都客客气气,暗地里花样百出。外公家有粗作丫头、包车夫、看门老汉,还有房里娘姨、阿小(买来的小女孩,当作身边使唤丫头),人数比主人还多。

小舅自由惯了,回到外公身边,钱受到限制,再不能乱花,人又受到管束,不能随便外出。外公不要他工作,免得惹事生非,每个月发点零花钱,吃饭在一起,冬夏衣服公中出钱,如安分过日子,生活完全无忧。但小舅野惯了,他哪受得了这种日子。外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家里又没女主人—外婆1936年去世后外公未再续弦,很多事没法管,即使有些事知道不妥,他也管不过来。兄弟各自成家,虽住在一个院里,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看笑话的有,管事的没有。有时明知小舅又在外面花天酒地,他们也懒得管。

小舅依然荒唐,三天两头溜出去,钱没了,问舅妈要。舅妈的陪嫁丰厚,手里有钱有首饰,她给得起,也不敢不给。孩子一个个生出来,小舅像没事人似的,照样玩。就这样,一直玩到外公去世。

外公一死,树倒猢狲散,根据遗嘱,儿子分了钱,两幢房子由大舅、三舅、小舅抽签分。小舅运气好,分到一幢楼,大舅、三舅两人合分一幢。分家时,大舅明里暗里占了很多便宜,因为三舅、小舅都不管事,分的只是明产:帐上的钱,还有西马弄、菱漕头房子和祖田,其余如外公许多实业的股份、债券、珠宝、金条、名人字画等,两个兄弟不知道也不懂,一笔糊涂帐,据说都给大舅拿走了。这是我后来一直听舅舅,还有父亲说的。

对于小舅,手里有了一幢楼,底气足了。为了不受拘束,他第一个把房子卖掉,后来卖了十三根大黄鱼—一百三十两黄金。当时,这笔黄金是一份巨额财富,可保下半辈子过舒服日子。不安分的小舅不知守财,用八十五两黄金在鼓楼买了房。其实这房子远不值这个价,因为小舅不懂行情,别人又都知道他手里有黄金,连骗带蒙成交的。明明说好是八十五两黄金,结果不知怎么被忽悠,成交是一百零五两黄金,外公留给小舅的这份财产所剩无几了。

他照样玩,常常去上海一住就是一两个月。最荒唐的一次还带回来两个长三堂子的“倌人”,把舅妈赶出卧室,三个人在里面鬼混。舅妈生了二子三女,没人帮,忙得脚朝天,日子过得一团糟,他不管,孩子从来不抱,也不看。舅妈只好“眼泪淘饭”,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样过了几年到解放了,小舅已把田、屋都卖光,钱也没了,成了“无产者”。再无人可靠,也无钱可用,因为家都败光,他倒成了赤贫,什么帽子都扣不到头上,坏事变好事了。

有人为他安排了工作,他也不知是谁帮了忙,不上班全家要饿死,只好去了。去的是“三江贸易公司”,说是私营的,叫他当经理,其实掌权的另有其人。那时他山穷水尽,只得老老实实学做生意,可是那些生意他真的不懂,买主卖主还常不见人影,买卖的是药品、医疗器械,甚至还有枪、弹药等。这种生意怎么好做?他有点疑惑,但有人告诉他,这家公司已开了不止一年两年,一直做,没关系的,还要他只管收账,不用问其他。那时,宁波刚解放,仗还在打,历经江湖的他,慢慢看懂了,也就安心做个甩手掌柜。

新社会了,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关了,他周围的白相人逃的逃,销声匿迹了。小舅无处可玩了,他开始好好地学做事,对家里也关心了。只是,舅母被他伤透了心,夫妻俩一直吵,变成一对怨偶,一直吵到老,吵到舅母去世。

舅母年轻时性格温和,她像姐姐一样对小舅照顾、忍让。她相夫教子,学做家务,几个子女都很正气,也孝顺。解放后,舅母成了小学教师,白天上班,晚上理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忙。小舅虽不玩了,但大少爷脾气不改,什么事都不管,更别说做家务。更气的是小舅的工资不肯给家里用,就是给也很少。他只管自己,衣服鞋子要买老牌子,吃的要老字号,用的也挑最贵的买。舅母吵不过他,只好忍气吞声,独自挑起家庭重担。他们有五个子女,那时工资低,舅母过得很艰难,慢慢地她脾气越来越坏,后来变得有点怪了。这对夫妻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来吵去,小舅依然我行我素,舅母没办法,只好“拍桌打凳”撒气,家里气氛极差。

小舅家庭生活不幸福,源头在包办婚姻。那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两人都没见过,小舅只有十七岁,还未成年,根本没准备好承担丈夫、父亲之责。舅母再漂亮,人再贤惠,对他来说都只是个陌生人。两人性格不合,小舅又是长不大的男人,两人无法磨合,婚姻不幸福,小舅就往外去寻找刺激。舅母看他不成器,满腔怨气变成积怨,从贤淑的良妻变成河东狮吼的悍妇,两人越走越远,这一辈子不知怎么熬过来的。

大前年,舅母去世了,小舅也老了,他把自己料理得很好,一点不觉孤独,也许,这是彻底解放了。他的晚年由女儿照顾,三个女儿都继承了母亲的优良品格,很孝顺,她们轮流来家里做家务,小舅享受这样的生活,很安心。小舅最遗憾的是大儿子德庆因病英年早逝,这儿子是小舅最喜欢最看重的,因他为陈家生了孙子。孙子取名陈杰,小名叫阿杰宝。大儿子一家与舅舅生活在一起,后来大儿子去北京发展,阿杰宝从小由二老带大,对老人也很孝顺。大儿子在京发展不顺利,后来回宁波,工作不顺,夫妻又离了婚,不幸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小舅、舅母打击很大。儿子死了,舅母就此病倒,后来脑子也糊涂了。小舅身体一向不错,这次也生了病,好几年才走出这个阴影。阿杰宝很听话,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一直与他们住,结婚后才搬出去,但双休日,节假日必带着孩子回来住,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小舅后来被认定为“离休”,与他广交朋友有关。宁波刚解放不久,就有人为他安排工作,这家公司是地下党为解放区购买药品等物资开的,他算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还有一位姓吴的专员,是当年的麻将搭子,他特地找到小舅,说当年你不畏艰险,为我们望风,是有功的,所以你可以算离休,还为他开了证明。小舅没想到他当年不分青红皂白交朋友,还交到了地下党,为革命做了贡献!于是,他享受“离休”待遇,不过不算离休干部,是离休老工人。尽管待遇不如离休干部,也是莫大的荣誉,至少,医疗待遇大大提高,退休工资也比同龄人高一大截。

小舅喜欢新生事物,讲究生活品质,在我们还不知空调这些电器时,他早装上了,什么取暖器、按摩椅、高清电视机……他都早早享受起来了。一直到老,他总穿得山清水绿,头发整齐,出门皮鞋锃亮。他个子瘦小却很精神,学历不高,却勤于看书看电视,天下大事他都了然于胸。

他恪守传统,很早就宣布,只有儿、孙才是陈家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所有东西,一把草都不会给她们。三个女儿从小就习惯了父母的“偏心”,一点没怨言,照样天天来照顾,对阿杰宝也爱护有加。从不管家的小舅,真是好福气!

在非常时期,小舅没受冲击,很奇怪的,解放前他那段历史似乎并未写入档案,也许因为他没加入过任何党派,也没担任过什么职务,即使别着手枪,也只是好玩,故似乎没人往他头上泼脏水。再者,后来很多年,他只是个工人,不算干部,也没有职位,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工作,他生性不喜欢管闲事,也不爱与人交往,在单位里连话都懒得说。所以,他没有朋友,也不可能有敌人。那段日子,外公的子女只有他没吃过一点苦,没人来找麻烦,安然度过了。

小舅一向花钱如流水,解放后“油水”没了,他仅靠工资过日子,手头当然很紧,子女五个,再不管不顾,他这个当爸爸的也得负担家用。大舅、三舅早在上海落地生根,几十年里从来不回宁波去。外公家产分后,在土改中,因他是资本家,地被分了。乡下的祖田、坟田,本不该分,但仍分了。西马弄房子卖了,只有菱漕头房子在。房子里值钱东西早分的分,卖的卖,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剩下不少“屋肚肠”—房里的家具。上海的舅舅不回去,这些东西他们也不要,于是就剩下小舅可以去收拾残局。听乡下族人说,那几年,小舅时不时回去,把“屋肚肠”装船,一船船运出去卖了。虽说不值大钱,但那时物价便宜,卖掉的钱还是很可观的。

小舅最后一次运东西,大概在困难时期,船上已没有大物件,只有破破烂烂的杂物,箩筐,锄头,铁锹,簸箕什么的。乡人说,屋里已搬得“精光滑特”,连一根草也没剩下。三位舅舅的菱漕头房子后来都卖了,那时房子不值钱,每间只上百元。从六十年代起,菱漕头已不再属于外公家,都住进了外姓人。只有对面原属外公弟弟陈莲生家的房子里还住着阿华舅舅一家,一直到这次全村拆迁,阿华舅舅还住在这里。

前几年,因造植物园,菱漕头拆迁,按理拆迁与小舅已没有任何关系,但我听同村的益美姑姑说,小舅回去大吵几次,有次还拍桌子,差点把拆迁办桌子掀翻了。他的理由是这田、这屋都是陈家的,房子虽没了,根还在,外面晒谷场,前后通道,廊沿……都没分过,仍姓陈,怎么可以说拆就拆?要分!小舅说的这些当然是歪理十八条,本无可能分房,但村支书说,陈家还有祠堂、菱漕在,崇本小学也在,总是陈兰荪的功劳,还是照顾他们,分套房子吧。

支书怕上海两位舅舅的后人也来吵,要小舅让这两家人写好保证。说只分一套房,已是照顾,为的是陈兰荪为村里为宁波做了许多事,是乡里的感恩,分房子不是“明份账”,其他人不好来吵。姑姑说分了一套房给小舅,但后来我问小舅,他不承认,说分房要办很多手续,要东跑西跑,家里没人做这些麻烦事,没分到。按小舅脾气,不分房给他,他肯定要吵到底,不罢休,不可能半途而废。而分房要人跑,办手续麻烦,特别要上海两位舅舅后人写保证,实在也是难事。我没有去深究,分析下来,房子肯定没拿,应该是拿到了现金补偿,这次拆迁分到房的还有现金补偿。小舅打死不承认,自有他道理,无非怕上海几家人知道了来分钱,干脆说没有,少麻烦。其实上海两位舅舅后人都不见得会为此事去宁波吵,即使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去宁波找这些麻烦的。所以小舅是得益多的人,他运气好。

几年前的国庆节,小舅来了上海,阿杰宝用车送他来沪,住在三舅女儿小华家。小华从小与小舅关系好,很亲,当他是“上客”,让出了自己卧房,每天好菜好点心招待,还陪他去寻旧。

小舅去了“三阳”,他对店里人说旧事,店里人一头雾水,那天负责人不在,店员忙做生意,没人理会这位老人。小舅一肚子“淘古”没处说,心里很不爽。他又去了国际饭店,在那里喝咖啡吃蛋糕。他坐了轮椅逛南京路,说:“不认得了,怎么那么多人!”九十多岁的小舅穿得山清水绿地逛街,真是好兴致。那年他身体挺好,人也清爽,只是不能走长路。因为怕有闪失,他住了两夜就回宁波了,说还有“百乐门”没去,不尽兴。

近日听爸说,小舅危在旦夕,我正好有事去庄市,特地多留一天去看他。小舅妈去世后,他的三个女儿周一至周五来家里照顾他,他不肯用保姆,几个女儿来,他也“一毛不拔”,近两年才有点像个父亲了,谁来,每天给一百元,除了吃饭钱,算是给点补贴了。自5月开始,他觉得腿上无力,不再起床,起先吃饭、如厕还会下来自理,最近三个月,慢慢地连翻身都不行了,最后只能被困在床上。

小舅拉着我手问长问短,问到妈,那时妈已不会说话,但我没如实说,骗他说是妈要我来看他。小舅说,带信给四姐(我妈),都老了,时节介嘞(就这样了),和众自顾自(都自管自),好好过一天是一天了。他说,等好起来,还想再去上海一次,最后去一趟,看看四姐,看看老朋友。我向他保证,等天暖和了,春天到了,他能走路了,我开车去接他,陪他去百乐门跳舞。小舅笑说,舞是跳勿动了。我说,可以请个美女陪着聊天。他很开心。其实,我们都明白,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但都假装相信。

墙上挂着外公外婆的照片,我没见过,拿下来看,是外公和两个外婆的画像翻拍成的照片,三人都穿清朝服装。外婆很清秀,三姨特别像她。我拍了照,这是很珍贵的资料,我第一次见到。我和小舅拍了合影。我扶他坐正,他身上是皮包骨头。他靠在我身上,记忆中我从未亲近过他,连握手都未有过。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我离他很近,用双手抱他,用我的肩让他靠着。他的白头发凌乱,身上有老人味,被子床单也不干净,但我仍然让他紧紧地依着。娘舅驮(大)来头,他的身上流着和我同样的血脉,尽管几十年很疏远,但仍是我的亲人。

临别,小舅握住我的手说,望望(问候)四姐。我走勿动,勿会去看伊了,欧伊(叫她)好好吃饭。我没敢说,妈已不会吃饭了。我们再没说去上海……我向他挥手告别,最后说的一句话也是,舅舅,侬好好吃饭。舅舅望着我,说,月丽,节末(今天)我交关(非常)开心,侬来看我。侬走好,慢慢走。我不敢说话,走了。生离后面就是死别,舅舅知道,我也知道。因为小舅一直住宁波,我们与他的关系比较疏远。不像三舅,一年之中好多次不是他来就是我们去,很亲。妈除了阿娘去世,几十年再没回到老家。小舅在解放后有了正式工作,也没处可“野”,孩子多,家累重,他很少来上海。印象中,从记事起,我与小舅没见过几次。

不能忘记的是,我来上海上学是小舅带我出来的。其余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与他在轮船上住一个小房间,墙上有圆圆的窗。船开了很久,远远的看见岸上有人,很小,我奇怪地问舅舅,那些人为什么那样小?他说是小人国。现在想起来,这个回答很有童话意境,真不大像他的为人,居然挺会哄孩子的。这个“小人国”的回答记忆深刻,后来我看到了巨人国、小人国的童话,很长时间相信,世界上的确有小人国。

在船上,大多是睡觉,没留下什么有趣的记忆,只记得他给我吃橘子,小小的,很甜,他说是黄岩蜜橘。那时宁波到上海,傍晚上船,到第二天下午才到上海,二十多小时。好像没饭吃,阿娘给我带了灰渍团,吃了好几个。

20世纪80年代,爸妈在宁波住,我常回去。有次妈过生日,舅舅、舅妈一起来了,买了蛋糕。小舅在姐姐面前,似乎很放松,不断笑,话也多。舅妈却板着脸不大说话,那时她的脾气已变坏了。有一次,我与爸妈一起去他们家,舅妈已变得很古怪,不肯用保姆,也不准女儿做家务,家里乱七八糟,厨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拿抹布擦桌子,抹布油叽叽的,弄得手上黏哒哒,再看碗也没洗干净。他们留饭,爸妈不好拂面子,坐下了,我也只好坐下。这顿饭怎么吃得下!是饿着肚子回家的。妈妈好心劝舅妈,自己做不动,用个保姆帮忙。舅妈勃然变色,说,你们知识分子,我们搭不够的!用不起什么保姆!弄得妈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尴尬极了。

后来,妈在宁波过七十岁生日,我特地回去,小舅一个人来的,三姨也来了,很开心地一起吃了一顿饭,气氛极好。宁波还有小姨,那时她已生病不认人了。否则四姐弟聚在一起,多好!这是唯一的一次在宁波我见到妈和姐、弟在一起吃饭。他们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一直笑,一直笑。不管长得多大,变得多老,兄弟姐妹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爸妈回上海后,小舅时不时打电话给妈,妈常说“现在雩庭像一个人了(意思是他知道问候姐姐了)”。妈有时也打电话去,姐弟俩倒比以前亲多了。前年小舅国庆节来上海,特地来看妈。小舅坐了轮椅,妈坐在靠椅上,两人拉着手,泪光闪闪的。妈说,我没坐轮椅,侬哪能(你怎么)先坐上了?小舅说,平时不坐的,走长路不行了。妈笑他,你坐轮椅,怎么“蓬嚓法(跳舞)? ”大家都笑。那时,小舅身体不错,只是寂寞,舅妈走了,虽然女儿们天天轮班来,总没有共同语言。再是怨偶,总还可以吵吵架,现在说话的人没了,要吵也没人理了。小舅说他早上起来,打开门,就坐着看门前走来走去的行人,还好是一楼,否则连人影都看不见一个,“啊要闷煞”!那天,小舅坐一会儿就走了,没吃饭,他急着要去南京路。妈送他到门口,两人拉着手,妈说,九十多岁了,路上当心哦!小舅说,四姐,侬也当心,下回再来上海望(看)侬。妈一直送他到电梯旁,电梯门关上了,小舅喊了一声:“四姐!”妈流泪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八九十年代,我去宁波的次数很多,但想不到去看小舅。除了本来就不亲,主要是怕舅妈,她脑子不好使,说话“没轻头(乱说话)”,我怕自讨没趣。一直到2016年,我因想写外公家史,两次去看了小舅。他是我唯一活着的舅舅,因一直住宁波,他知道不少外公家事,给我说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只可惜他当时很年轻又不当家,许多事没参与,因年代久远,有些事也记不清了。他不仅说,还把一些人名写了下来。很遗憾以前我没想到去采访他,许多资料都不复存在了。

就在那天,德胜表弟正好回来,知道我在找外公墓,自告奋勇于第二天带我去找。总算在九龙湖公墓找到了。我第一次去看他时,小舅怎么也想不起来外公葬在何处,第二次,才在德胜表弟帮助下,千辛万苦地找到了。

妈能讲话时,小舅时不时打电话来,两人七搭八搭地讲讲话。后来妈不能讲话了,小舅与爸没什么可说,电话也不来了。10月7日,我去庄市参加庄市祠堂祭祖仪式,去看了小舅。当时他已不大能动。11月3日,我回老家参加“镇海籍名家故乡行”活动后,又去看了小舅,他的状态已不大好,但思维清晰,还想起外婆姓吴,我问过许多陈家人,他们都不知。

舅舅拉着我手说,想吃老母鸡吊的鸡汁,要吃大闸蟹,可惜吃不下了。他床头柜上放着一瓶可乐,饿了喝一口,还能吃几口粥。世上最痛苦的事,是思维清晰,意识清醒,但身体却先罢了工!本来他三个女儿轮流来家里照顾。最近,大女儿美君摔跤,脑骨骨裂,躺倒在床。二女儿身体弱,一不留神就要昏倒,一向由二女婿来服侍丈人,但二婿现患前列腺癌已转移至骨,不能尽责了。只有三女碧君二十四小时侍候,没有替换又不肯用保姆,实在吃不消也只好硬撑着。

老人到人生末路这个难题,是个死扣,无人能解。临走,我暗暗祈祷,上苍善待舅舅,让他好好地走吧,别受折磨了。

11月11日妈离世,我给小舅电话,小舅没哭,只是说:“哦,四姐走了?叫伊好好交走(叫她好好地走)! ”然后关照送两只花圈,一只写“小弟敬挽”,一只是四个子女“德庆、美君、惠君、碧君敬挽”。

2019年1月1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