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墓记
外公陈兰荪先生去世时,我刚到上海。那天,妈接到电报,她把碗用力扔地上,碗碎了,然后伏在桌上大哭。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吓得哭起来。窠娘告诉我,外公死了。为什么要敲碗呢?原来接到报丧信,摔碗是风俗。她还说我哭得对,外公没走远,他听得见的。
那年,大弟刚一岁,妈还怀着小弟,她没法去宁波奔丧。年幼的我,不懂什么叫“死了”,更不懂人死了,还要有什么仪式。妈在头上戴了白花,家里生活如前,没什么变化。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没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
我对外公的印象很模糊,只对小时候去他家,刚进门就听见的咳嗽声记忆犹新。外公穿长衫、布鞋,戴一副圆眼镜,不苟言笑。外公家人不少,但不见有人走动,声音都不大有。天井很大,铺着青石板,有几口水缸,还有一棵橘子树。客堂暗暗的,似乎挂着画,记不清了。我的小名是外公起的,听爸爸说,第三代里外公只给我起了名字。外公夸我好看,还抱过我,他很高兴地说,像月里嫦娥,叫月里吧。爸觉得奇怪,起的名为何不是嫦娥,而是“月里”,爸觉得不像女孩名,改成了“月丽”。这名字跟了我几十年,至今,爸妈还常说,你名字是外公起的,要记得。
我却不记得外公了。那时我太小,除了以上一点印象,对外公,对宁波市区西马弄的外公家,基本上没留下记忆。20世纪80年代,我多次去宁波讲课。爸妈住在文汇新村,每次去看他们,总在一个叫“半路凉亭”的公交站下车。公交站一般都叫XX路,或是企业名,这个站名有点特别,我很好奇,还特地在周围找,但没找到凉亭或与凉亭有关的建筑。有次问了爸,爸告诉我,这是你外公做过好事的地方。
这地方一直以来都是庄市四乡通往宁波的交通要道,那时除了航船,没别的交通。乡人去宁波,有点钱的坐船(很小的船,有手划的,也有脚划的)。那时每个村都有小河围绕,除了日常用水,最重要的是通航。四乡八村出门,都可在村头坐船,小河通外面的大河,一直可到宁波。如出远门,在宁波换大轮船可通上海、汉口等,也可通南洋。但大多数人为了省钱,不舍得坐船,是挑了行李走。从四乡到这地方,一般已走了三五里、七八里路,累了,便在路边坐着歇歇脚,或问人家讨口水喝。后来,外公在此造了凉亭,凉亭是什么样的,已无可考,但老人都记得,凉亭可蔽风雨,里面有长凳。兰荪先生还雇了人,天天在凉亭烧茶,免费给人喝。凉亭没名字,因为从各乡走到此,半路可以歇歇脚,大家就叫它“半路凉亭”。后来,凉亭毁了,但大家习惯了这个地名。现在许多公交车在此设了站,到了这儿,就会播报“半路凉亭到了!”前几天我回乡,特地坐1路车来回几次,听报站器里一次次报“半路凉亭到了,半路凉亭到了!”恍惚中,似乎又听到外公“咳,咳”的咳嗽声,心里很暖。外公已走了那么久,早已消失的凉亭,依然代他活着。
从八十年代起,每次去宁波,我有意识地寻找外公的足迹。我渐渐知道,原来外公是个名人,在许多地方有关于他的记载,老报刊上有他的报道,他的名字、照片在史料中时可见到。外公为家乡做过许多事,沪甬两地商界老人说“兰荪先生跺跺脚,上海宁波抖三抖”。乡人称“修桥铺路造凉亭,兰荪先生大好人”。我收集了很多资料,为外公感动,也为有这样的外公自豪。
我一次次去档案馆、博物馆、天一阁、钱业会馆、他的故居、他参与创立的医院,四明公所遗址等地寻查资料,采访老人,到处去追寻他的踪迹。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直没有想到,他的墓在哪里?外公的墓我小时候看到过,在菱漕村前的田里,碑像一堵墙,又高又大,不知何时不见了,我也离开了家乡。这么多年,没人跟我说起他后来葬在哪里。前年,我去净园寺祭拜先祖父母牌位,脑子里似乎有一道光突然闪现,“外公”在何处?外公子孙满堂,他肯定有墓,也应该有人祭扫。
上海的舅舅舅母都已去世。大舅家的大表哥,在文革中连自己父亲的骨灰都不敢保留,与我们素不联系。三舅家的独子经常出国,找他不易。问妈,妈说她从未去过墓地,只听说是大同公墓。我奇怪妈怎么从未去拜过“父亲”,她说,这是旧俗,只有儿子可以在碑上具名,女儿烧纸,磕头都没用,因为已是外人。这习俗简直荒谬。我问过窠娘,她说,女儿是外姓人,不用去祭拜自己爷娘,拜了,爷娘也不认识你。原来如此。
前年我回老家,要去大同公墓打听,族叔说,这个公墓解放前就有,大得不得了,你怎么找得到?他托了熟人去公墓查名字,结果没找到外公名字。我不信,想自己去找,族叔说,电脑上没名字,这么多墓你怎么找?问问清楚再去。我去了宁波的小舅家。
小舅想了半天,说好像不是大同公墓,叫什么公墓,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几十年没去了。他说,是在山里,车要开很久,在一座寺庙旁边。我很生气,不去祭扫也罢了,居然连公墓名字也想不起!我问了族叔,他说宁波周边的山不是一座两座,怎么找!我不管,从近处开始找。我包了辆车,告诉他往最近的庙走,找边上有公墓的。司机挺不错,他说先去保国寺吧,开了老半天,一看,庙是有的,但没公墓,来来回回找了一圈都没有。那天累得够呛。
去年我又回家乡,想来想去,还是去找小舅,小舅更老了,已不大能走路,脑子倒还好使。启发了半天,他还是想不起来。正好他儿子来电话,我赶紧抢过电话,要表弟想想。他说好多年前跟大人去过,是在一个庙旁边的山上,好像是骆驼方向。大概被我打动了,他说,明天我陪你去找找看。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开着车往记忆中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问人,都未果。后来有人说净园寺那里好像有墓。净园寺是我们老鹰湾叶家供奉十六代祖先还有我祖父母牌位的地方,那地方在汶溪,于是我们往那个方向开。开了很久,到了净园寺,表弟依稀有印象,他说好像是这里。往前找,没有墓;往右走,有墓,但表弟说不像是这里;再往左边山上找,从山脚望上去,层层叠叠都是墓。看上去这公墓年代久远,一条小路青苔、杂草、野树遍地,很难走。有很多很多墓,其中不少墓看上去长久没人祭扫,茅草纠结,灌木丛生,墓碑上的字都遮住了。表弟披荆斩棘在前面探路,我手脚并用跟在后面,来回走了几次,还是没找到。
刚下过雨,路很滑,上山下山几次,累极了,也没处坐。表弟看了又看,肯定地说,是这里,没错的!可怎么找不到呢?我四处张望,墓都一样,碑上字迹模糊,还被树、草遮住,不可能一座座墓去清理,怎么办呢?我问表弟,肯定没错?他说是的,是这儿,就是不知在第几排第几座。几个小时过去了,上上下下走了一遍又一遍,又累又伤心,我哭了。我对着墓园喊,外公,我来看你了,我代妈妈来看你了,你在哪里?快出来!当然没回答。我又喊,外公,我带锡箔、香烛来了,你快出来!我来拜你了!
似乎真的上天有灵,我忽然看到一个“陈”字,就在我们站的这一排,表弟说,好像是这儿!我们赶紧拔草除树,手上弄得乌漆墨黑,好几处被树枝刺破。清理干净了,“陈兰荪”三字赫然在目。“外公”找到了!墓碑上是“陈兰荪、陈星灿夫妇”,一九五六年重立。一九五六年,全国平坟造田,一定是那个时候迁至此的。后来问父亲,他说“陈星灿”是太外公,“星”应是“性”,墓碑写错了。碑上没有外婆名字,连陈某氏也没有,我问了好多亲戚,都不知外婆姓什么。
这里是九龙湖公墓,外公墓在寺边左侧山上第4排左第3座。
我们把供桌清理干净,点上香烛,焚了锡箔。对家族的满堂子孙,对宁波、庄市作过杰出贡献的外公,不应该被遗忘,被冷落。
外公的墓终于找到了,我跪下,代妈磕了三个头,又磕了自己的三个头。外公对我本是个陌生的形象,现在却清晰起来。我在心里说,外公,虽然我来晚了,但我越来越走近你,越来越敬仰你。我们把墓打扫得非常非常干净,没有一片叶、一根草、一点土。在阳光下,墓碑庄严肃穆地挺立着。乡人都说,你来,是没用的,因为你不姓陈,外公早就不认识你了。我不信。我来了,我还会再来。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外公一定看见我来了。我跪在地上,地上很湿,我却不觉得冷。水泥地很硬,我只感到心安。他笑起来那个声音,穿过时空轻响在我耳边。这会儿,他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一定是“呵呵呵”地笑着说:“迭格小囡介好看!”介好看格小囡叫月丽,就是我,外公怎么会不认识呢!
2017年12月13日
先外祖父陈兰荪,字道域,生于1870年,1946年在宁波去世。在宁波创办元亨钱庄,民新银行,是同义医院发起人之一,为上海“协大祥”“三阳南货店”等企业大股东。曾任宁波市总商会会长,市钱业公会理事长,长期任四明公所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