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散了旧味

秋风吹散了旧味

宁波镇海庄市镇的周围,散落着一些村落,菱漕村就是其中之一。菱漕村有两个大院,人称“大屋”,其中一个属于我外公陈兰荪。小时候去那里玩,最喜欢在前后院子里疯跑。

那时,外公已在宁波市里购田造屋,几个舅舅也搬去了。偌大的屋子不大看见人,只有几个老人晒着太阳,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大屋是个大四合院,二层木结构楼屋,门口是管家、门卫、佣人房,后面是厨房、柴房。外公是宁波商会会长,当然很有钱,但他的节俭在四乡闻名。三姨结婚后回娘家,作为新女婿的姨夫被留下吃饭,桌上不见大鱼大肉,只有咸鱼咸菜等“压饭榔头”,还有一碟咸虾酱。姨夫刚吃了一筷虾酱,外公发话了:“是咸勒陀啊,吃勒介咸!虾酱怎好横挑,要用筷子直的浸一记,嘴里吮吮就好下饭了!”吓得姨夫战战兢兢的,被乡人当笑话讲。

外公对自己人如此,但他对别人却十分慷慨。以前从乡下到宁波只有一条土路,雨天泥泞不堪。等我记事时,已变成了青石板路。在庄市出镇处,还修了个凉亭,里面放着长凳,有专人管茶炉烧水,免费供应行人。大院里的老人们说,这都是兰荪先生做的好事,他造桥、铺路、修凉亭,积德行善啊!现在凉亭已不在了,但那里至今还有个公交车站叫“半路凉亭”。乡人有难,只要找上门去,外公总会施以援手:买不起药“施药”;无钱下葬“施棺材”;天冷了“施棉花”;乡里子弟,外公介绍到上海“学生意”。村里孩子上学不便,外公办了小学;当时,乡下没医院,外公和乡里贤达发起筹款,创办了宁波郊区第一家民办医院“同义医院”,现在这家医院还在。这么多年,不知救治了多少人!有一年,我回乡下休养,到同义医院看病时,才知隔了那么久,外公还在庇佑我,还在为乡里造福。

外公的大屋,自己只住二分之一,对面一排起先都空着。后来陆续住进了人,那是族里和村里的孤老、寡妇,丧失劳动力、无法自立的残疾人等,他们全由外公供养。直到外公迁至城里,祖田的收成他每年仍交这些人作为生活费。外公去世后,大屋的大部分仍由这些外人居住至今。

我家的老保姆在儿女双亡后,成为无依无靠的孤老,外公将她交给我妈,妈秉承父训,善待老人,将她当作姐姐。我们一直以为老人是我们的亲姨妈,后来才知道,她只是外公的族人。上海的“协大祥”“三阳”等宁波人的企业,外公都持有股份,为的是可使家乡子弟来沪“讨生活”。外公是最早的“宁波帮”,他创办的“元亨钱庄”“民新银行”开当时风气之先,在宁波金融业中曾占重要位置。但乡人眼里的外公,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只有一句话:“兰荪先生,大好人啊!”

听说菱漕村要拆了,我们全家赶去告别。大屋历经百年风霜,依然完好无损。秋阳下,屋后的竹林依然苍翠。院里的大水缸,依然压着当年的木盖。雕花的窗棂,半抱的屋柱,依然支撑着砖墙。当年那个穿着布袍,不苟言笑的外公,早已化作烟云,而今,这所院子连同大屋,也将化为乌有。我拆下了门牌,揭了两片屋瓦,留作永远的纪念。秋风吹散了旧味,但在乡人心里,在我们心里,外公一直活着。他的善行刻录在家乡的土地上,在我们家代代相传,将如清新的春风永远吹拂在宁波的历史中。

2011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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