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杜甫草堂来了客人

春天,杜甫草堂来了客人

子美可有美美地胖过?

我看过的杜甫画像和塑像,都符合相传为李白所描写的“太瘦生”形态。真是太瘦了。经历乱世、忧国忧民、壮志未酬的杜甫,多病体瘦,是有其情理的。我却一直有疑问,难道子美没有美美地胖过吗?在成都草堂时期的诗人,生活较为安定,身体应该赚些斤两吧。可是,我历次在成都的杜甫草堂看到的画像和塑像,仍都是可做纤体广告的模特儿。

公元759年48岁的杜甫,在流离漂泊之后,“高壁抵嵚崟,洪涛越凌乱”,终于从艰难的蜀道,来到富饶的蜀地;翌年在朋友资助下,筑建了一座草堂。正如曾枣庄在《杜甫在四川》一书所说:“在这块气候宜人、草木丰茂、百花鲜艳、百鸟争鸣的安静、恬适、富饶的平原上有了一席安身之地,其心境当然非常悠闲自在……大有‘使老人复少’之势。”在成都草堂这几年,是杜甫一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他所写的诗也少有《悲陈陶》、《北征》、“三吏”、“三别”那类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而有《堂成》《江村》《春夜喜雨》《江畔独步寻花》《客至》等怡悦的篇章。《客至》是七言律诗,如下: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

隔篱呼取尽余杯。

《客至》附有杜甫自己的注释,注云:“喜崔明府(县令)相过。”其中的“喜”字实在可圈可点。温带地方的春天,继漫天风雪、山寒水瘦、万物萎缩的冬天而至,为大地兴起了欣欣向荣的生机,为人们带来了很大的喜悦;对中国人、外国人,莫不如此。中国诗歌中的春天不用说,让我们看看《英诗金库》(The Golden Treasury)的第一首诗,即纳斯(T. Nash)的《春天》。它有这样的片段:

春天,美丽的春天,是年中喜乐之君;

万物欣欣向荣,少女起舞翩翩,

没有刺骨的寒风,只有百鸟争鸣。

杜甫有读书破万卷之志,如生于今日,他极可能是个博览中外群书的学者式诗人,极可能看过纳斯的这首《春天》。子美不薄今人爱古人,应该也认为东海西海有贤人。我们不妨用西海的理论来看《客至》。春天,在现代文学批评重镇弗莱(Northrop Frye)的“基型论”(archetypal criticism)架构中,相当于一日中之晨,相当于人的诞生期,相当于神话英雄的复活期,相当于文学类型中的喜剧。杜甫的《客至》一诗,正有喜剧的气氛。

弗莱(Frye)会说:《客至》呈现“喜剧境界”

弗莱指出,在喜剧境界中,人的世界是社团;团聚、秩序、友谊是常见的(基型的)意象。在《客至》里,我们看到杜甫与崔明府的叙谈、饮宴,这正是团聚与友谊的表现;蓬门为友而开,此“开”正是开放、友善之意。连鸥群也天天都来,和谐的气氛十分明显。

弗莱又认为,在喜剧境界中,动物世界可以是驯良的飞鸟,如鸽子。《客至》写的是鸥,是可以“相亲相近”的水鸟(杜甫《江村》一诗有“相亲相近水中鸥”之句)。

弗莱又指出,在喜剧境界中,植物世界是花园之类。《客至》虽然只轻轻提到“花径”,并没有进一步写到争妍的百花;不过,我们已大可因此而联想到那一片烂漫的锦城春色了。

弗莱又认为,在喜剧境界中,矿物世界是城市,是居所,而非沙漠、废墟之类。《客至》的地点正是有花木园林的“舍”──草堂。

弗莱又指出,在喜剧境界中,不定型世界是河流,而非妖怪出没的汪洋大海。《客至》写的是“水”,大概是草堂周遭的百花潭水、浣花溪水或锦江──多美丽可爱的名字!

弗莱又认为,在喜剧结束时,通常有宴会或者喜庆仪式的场面;这类场面如果不在结束时出现,就在结束后马上出现。他又说:喜剧的特色之一,是在剧终时容纳很多人,能容纳多少就多少。

至于弗莱的另一论点──喜剧通常以快乐结局──那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回顾《客至》,我们发现杜甫冥冥中又符合了弗莱的理论。此诗的后半部,写的正是饮宴的场面。草堂离市区远,菜肴不丰;诗人又不富有,只好以旧酒飨客(“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但他竭诚待客,满怀高兴。为了增加热闹的气氛,诗人建议邀请隔邻的人来喝一杯。崔明府自没有不同意之理,第七句的“邻翁”,可说呼之欲出;换句话说,这出不是戏剧式喜剧的“喜剧”,到了最后,人数是愈来愈多了。

弗莱的“春天─喜剧”说之外,还有“秋天─悲剧”说。弗莱的“四季—四种文类”理论,使我想起我国伟大批评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的一番话:“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异代异国的两位批评家,见解冥冥之中如此契合。英国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说东是东,西是西,东西两方不相遇。我则认为,尽管东西文化有千百种不相同处,却也另有千百种相同处,而相同者更多。

草堂可展示“西方视野中的杜甫”

近年成都的杜甫草堂大幅度扩建,游客更多。对中国文化有较大兴趣的外国游客,到成都一定会细细游观草堂。扩建了的草堂,如果有展厅大规模陈列中外学者的杜甫研究资料,包括“西方视野中的杜甫”之类文献(如上述用弗莱理论析《客至》),则对“杜甫学”、对中外文化交流的推进,应有贡献。如果从又文化又商业的角度出发,则大可开设一间据《客至》而来的“蓬门餐厅”,陈设古朴,供应川菜。厅内有《客至》图文并茂的介绍,有杜甫诗的配乐吟唱,有一尊不瘦的杜甫塑像──当然不必像想象中的李白那样胖。

今年我们庆祝大诗人杜甫1300周年诞辰,在仰观一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的诗史之外,也可平视一位“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诗友。4月下旬笔者将有成都之行,会重访草堂,走遍整个景区,先寻访一位“太瘦生”之外的杜甫。

写于2012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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