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不悲秋
9月上旬的华南和华东,气温仍然常在30℃以上。游览上海世博会那几天,我这个“唯凉”(维樑)主义者,只觉得甚热。莫不是全球暖化在继续肆虐?到了10月中旬,较南的地方,秋天也应该来了:金风送爽,秋阳温柔,我们精神畅快,过日子如饮醇酒。散文家蔡思果在《香港之秋》中迎接秋天、珍惜秋天,幻想把秋光储存在保险箱,一片一片留待冬、春、夏季分期提出来享用。
在较北的地方,秋天不一定是金了:在古人心目中,可能已沦为银、为铜。宋玉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欧阳修说秋天“摧败零落……常以肃杀为心”;柳永喜欢春色烂漫,不堪“冷落清秋节”。杜甫则低吟“万里悲秋常作客”。杜子美尽心尽力于诗歌艺术,常常苦吟;他的《登高》一诗,真是又苦又恨的悲吟,在秋天: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当时安史之乱刚结束,国家元气大伤,杜甫漂泊流离,栖迟在长江三峡附近。五十多岁了,糖尿、风湿等病交侵(这些疾病名称是现代学者考证后用的);除作诗外几乎一事无成,而他的诗知音甚少。子美独自登高,感慨万千,人生不美。古人对这首七言律诗,交相称誉,认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中,就有多层意义:不在温暖的家而在外“作客”,一层;“常”作客,二层;在悲哉“秋”之为气也的季节作客,三层;家园和京城,在“万里”之外,四层;像陈子昂那样古人来者都不见、怆然涕下地“登台”,五层;“独”自登台,六层;当时有“病”在身,七层;“多”病,八层;年逾半百(夸张地说“百年”),老了,九层。悲哀一层深似一层,以至九层,身心几乎陷于九层地狱,至少是炼狱(意大利诗宗但丁《神曲》中的地狱inferno和炼狱purgatorio各有九层)。欧阳修认为诗文“穷而后工”,杜甫穷困如此,心思气力都用于苦吟,乃成就了杰作。
张爱玲《桂花蒸·阿小悲秋》中那个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帮佣的苏州娘姨,9月热过后,天气转凉了,竟悲起秋来;千多年前多愁善感、境遇艰苦的“阿大”——大诗人杜甫——怎能不悲?
现代人拜科技之赐,酷暑寒冬都可以过舒适日子,何患于温带寒凉的秋天?古代的富贵人家,秋冬当然也可以避冻避寒,仍然“乐活”(Lohas)。杜甫如果在开元天宝年间,像李白那样有唐玄宗御手调羮的礼遇,而且“百年歌虽苦,处处有知音”,他岂会悲秋?
如果他仍“乐活”于今日,诗名传遍海内外,他牵着夫人的玉臂,健步如飞,且飞来飞去,到处有知音和粉丝簇拥,香港的大学把荣誉文学博士学位颁予他,台北的“中央图书馆”举办杜甫诗国际研讨会,深圳为他举办“梦典”诗乐晚会,上海世博的“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主题馆展示他“广厦千万间”名句,与莎士比亚的“城市即人”(What is the city,but the people?)隽语并列,子美要远赴深秋的英国,踏着沙沙作响的金黄落叶,在爱芬河边与威廉兄(莎翁名William)饮酒论文雄哩,他神清气爽如金秋,又怎会悲秋?
[附注]Lohas即是Life of Health and Sustainability,意为健康和可持续的生活方式,台湾翻译为“乐活”。
写于2010年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