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中的发现、记录和倾诉
张锐锋注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中国文学有几个重要的源头。一个是《诗经》的源头,它主要体现的是文学中的“情”,一个是《春秋》的源头,它主要体现的是文学中的“事”,另一个是《论语》的源头,它主要体现的是文学中的“理”。情、事、理一直是中国文学中的三个重要元素,它与我们的生活具有完全对应的关系,文学因这三个要素和生活融合在了一起,并铸就了我们看待现实世界的角度和方法。情让我们理解自己,也以此为出发点来理解他人。事让我们经历生活的过程中,积累丰富的经验并认识生活,理则让我们从前两者之中发现问题和寻找真理。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照亮生活的三道光线,也是照亮文学的三道光线。我们顺着这三道光线的方向,就可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日常生活中难以触及的灵魂面孔,以及我们背后辽阔的、绵延不绝的历史景观。我们不是隐藏在这三道光线里的,而是被这三道光线从黑暗中挖掘出来,生活中藏在深处的根须带着一块块泥土被翻晒到了表面。
更多的时候,我们需要从这三个要素中发现自己。我们自己在哪里?我们的处境如何?我们的过去以及现在和将来,具有怎样的联系?判断我们的位置、所面临的环境,对于作为生存者的人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只是在更多的时候,由于历史和现实生活的交互作用太过复杂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常常越出了我们的视线,现实世界的变化速度又让我们眼花缭乱,不断让我们失去判断力,折磨我们的经常是选择的困惑和道路的迷茫。但是,重要的是,文学的努力在于不断将我们的困惑和迷茫从生活中提取出来,就像方程式中的一个个未知数那样,寻找求解的途径。
近读赵晓春先生的诗文集《冲出重围》,引出了我的一连串感受。它是情、事、理的综合,是传统和现代生活的对接,也是个体与环境冲突与和解的漫记。文学的三道光线,可以从一篇篇文章中透露出来,在夜晚中散发着微亮,让我们怀着好奇小心翼翼地靠近它。这部书的书名就充满了陷入某种困境的焦虑感,让我们感到被一个个问题团团围住的无奈和试图突出重围的姿态。我的理解是,冲出重围不是完成态,而是进行时。我们即使在极其平凡的生活中,仍然隐含着无形的、扼住咽喉的某种力量,让我们在苦苦的思考中无法解脱。也有一些昔日的记忆,不断干涉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影响你面对问题时的抉择。
总之,生活并不是完全纯净的,它的四周晃动着无数黑影,你有时甚至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但它们用一条条绳索缚住了你的自由。很多事情并不一定直接和你的生活接触,但它间接地介入你的感情,也许是一个发生于千里之外的社会事件,看起来和你的具体生活毫无关联,但仍然会影响你的情绪,让你有时愤怒,有时生发悲悯之情,有时又让你感受复杂,你甚至难以说出究竟在你的身体中植入了什么样的杂草,使得你辗转反侧,思绪翻腾,心潮难平。这是观察者和思考者的烦恼,是发现者的噩梦,是具有敏感体质的体验者的精神过敏症。实际上,赵晓春先生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是强壮和健康、乐观与向上,有着电荷饱满的正能量,并且总是把这种能量传递给别人。可从他的作品来看,他的内心世界有着敏感脆质的一面,可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会引发他的不安和痛苦。比如在一篇《猫忆》中,邻家的一只瘦弱的小花猫,常到他家寻食。弟弟喜欢这只小花猫,偷来各种食物喂它,这让小花猫乐不思蜀,经常整夜不归,一天小花猫竟然因偷食被邻家打死了。这篇关于一只小花猫的故事,既有叙事者的感伤和怜悯,也有他对邻家虐待行为的憎恶和愤怒,从一只小花猫的惨死中拷问卑怯的人性。
这样的拷问还在另一篇回忆性散文中散发出同样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这一次,作者的叙述指向一个叫做徐玉华的漂亮女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得不违心嫁给一个丑陋多病的男人,引起了一些小城闲汉们的嫉羡,在流言蜚语中备受煎熬。为了谋生索性开设赌场,以致身陷囹圄。出狱后开了一家小店,却在一次进货途中遭遇车祸而死。一个女人短暂而悲剧的一生,看起来十分简单,然而这简单的背后,却是那些无形的谋杀参与者———时代、环境、与生俱来的身份,甚至她的美貌都成为罪愆……那些没有理由的理由,不得不面对的宿命,从她的身上无情碾压过去,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必须充当这一悲剧角色。一个普通女性的生命历程,看起来波澜起伏,于倏忽之间消失,既没有给这个世界增加什么,好像也没有减少什么,几年之后,已经没有人谈论她了。这篇文章的结尾部分写道:“谁还记得她?倒是一帮鼓匠编了曲儿唱她,唱到酣处,仍然有人掉泪。我便想去寻这首曲儿,没有寻见,亦或只是一种传言。”这意味着,一个人的悲剧,甚至不在于其悲剧本身,而是她的存在仅仅是一个幻象,存在和不存在,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这部书中,充分显示了他广博的视野和对生活中的各种事件的高度关注。第一个感受是,他是一个全身心投入生活的人,并在每时每刻都对生活充满的警觉。他总是伸出长长的思想触角,不断试探和感受生活表面的每一个可疑点,并像猎人一样敏捷地捕捉住它的跳跃的影子。在《早春》一文中,他感受到了在春天到来之后大自然的荒凉:“其实早春该是最使人失望的时节。无花无草,也没有暖风,却常有漫天肆虐的风沙:树枝上也抖落了最后几片枯叶,如罗丹的雕塑中老妇的形象……”春野上唯一的生机是麦场上“有几个儿童放风筝,风不大,风筝总是扶摇几下,一头栽落在地”。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场景,然而令人振奋的是,“儿童并不气馁,一次次举起,一次次跑,风筝总算上天了”。平凡的生活场景是生活寓言的一部分,地上的荒凉和暗中涌动的生机,放风筝的儿童的不懈努力,在失望的蕴含着的希望,以及生命面对荒凉的耐心和抵抗,使一次本来枯燥的、令人失望的探春野游,却成为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的生命体验,在早春的荒凉中感受到生命内在的秘密。
实际上,他的内心中有着重重矛盾,从他的另一篇文章中就可以感受到他所看到的生命极其脆弱一面。在唐山大地震中,他的姨姥姥、姨姥爷和三个孩子都死于大自然的突然灾变,只有一个最小的舅舅掉在了一个死角,成为了幸存者。这一家人曾经令人羡慕,竟然一夜之间倾覆了,未曾在朝鲜战场的枪林弹雨中死去的姨姥爷,却死于和平年代大自然酝酿的噩梦中。《唐山大地震:我的记忆,我的哀悼》中,他写道:“那场灾难是生活的一部分。现在,也成为很多人灵魂的一部分,他强烈地存在,永远抹不去。”我们的生活,很多时候并不由自己主宰,并不是我们放弃了自我的支配权,而是我们的力量太过微弱,不足以抵抗可能到来的一切———我想到了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的一句话:阻止我脚步的,不是我所能见,而是我所未见。地震不仅是生活中发生的重大事件,也是生活中的一个寓言以及人生必须面对的残酷必然性的局部推演,它带出了人的内心深处藏着的对于未知的恐惧,也给出了我们珍爱生命的绝对理由。
更多的时候,赵晓春先生是作为生活的观察者出现的,面对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一切,他都想表达自己的意见。这一行为,可以看到他坦率的个性和喜欢与更多的人交流的愿望。他去贫困地区调研,就想告诉人们关于他对贫困的理解和消除贫困的可能,他要将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摆放到文字中。他到欧洲访问,就要将自己的感受说给更多的人,他是一个行走中的观察者,不仅带着眼睛,还携带了一颗敏感的心。这些看起来就像流水账一样的记录,实际上是建立生活坐标的一个个参数,其目的是确定我们的生活位置。他不厌其烦地记录,也源源不绝地倾诉,是他的想象中有着无数的倾听者,因而从这倾诉与倾听中获得某种安慰。他认为“生活就像包饺子,因为一些微薄的幸福,付出一些微薄的麻烦”,是值得的。就像“和朋友们开心喝酒,又因为喝得不多,而整夜失眠”,快乐和付出看起来在相互抵消,赋予和夺去的对峙,可能正是生活本身的常态,生活的意义也自然含于其中。
《冲出重围》是一部关于生活的航海日志。生活的海面上有时会涌起巨浪,但更多的时间处于平静之中。平静不是静止,而是到达彼岸过程中的心灵煎熬,是不连贯的思考中不断出现忽明忽暗影子的漫长等待,是渴望倾诉中守望的个体孤独感。其中隐藏的,是一个骚动不安的灵魂,是运动中不断靠拢自我的、充满了力量的生命。这意味着,一个人观察周边的世界,实际上是从自己的影子中推断自己的存在,他在思考世界的时候也在接近自己,一切发现都是关于自己的发现。现代作家郁达夫曾在一篇关于文学的论述中谈道:“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现在的散文,却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翻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地显现在我们眼前。”也就是说,赵晓春先生的文章中已经映照出了他自己的面孔,只要我们耐心阅读和仔细凝视,我们也会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从这一意义上说,阅读他人也是阅读自己。
注: 1960 年 12 月出生,山西省原平市人。1990 年后从事专业创作。1994 年开始在《作家》、《十月》、《大家》、《花城》等杂志发表作品,每篇约三四万字,甚至更长。1997 年,《大家》杂志特设“新散文”栏目,该作家的大部分作品被列入“新散文”之中。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山西省文学院院长。一级作家。著有《幽火》、《别人的宫殿》、《蝴蝶的翅膀》、《世界的形象》、《沙土的神论》、《被炉火照彻》、《祖先的深度》、《皱纹》、《河流》、《月亮》、《飞箭》、《文学王》。2013 年出版散文集《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