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总是给木心带来惊恐和不安,这是寨子里为数不多的现象,他的身世和叫草生的名字一样,几乎成了全寨子除老释比和老瓜头外的一大秘密,让木心很好奇,直到一天,在放牛时遇到了寨子中装有“一肚子故事”的老瓜头,并献过了好几番殷勤后,才掏出有关猎人草生的故事。

草生出生于狩猎世家。据说,他的家有悠久的狩猎史,从爷爷的爷爷甚至祖祖的祖祖开始,就在山神谷靠打猎为生,每一代都是单传,个个本事了得,到草生这代时,已经历了至少十八代。他的父亲叫岩保,翻山越岭如走平地,加上一手好枪法,在方圆几百里的猎人中,名声都最响,一条枪、一只狗、一套安装索套的技术,在他面前,另外几十个猎人已不在话下了。

岩保还很年轻的时候,父母就相继离世,和那些死去的野兽们的灵魂做伴去了,他反而一个人落得了一个自在。山神谷方圆几百里,一条主沟和像树干抽枝一样地放射出的几十条支沟里,谷深林茂,直到天边的雪隆包,飞禽走兽多得像家养的畜禽。岩保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时常一头钻进山里,寨子里的石头房子反而像临时住所一样,很少有人见他在家,更不知他在山里的什么地方,偶有进山的人遇见后,都说他很自在。

日子像天空的云,莫名其妙地飘着,岩保回寨子开始居家过日子的时候,已有三十多岁,回寨子时还带着个飘然的女人和孩子。当然,那孩子就是草生。

“山里怎么会有女人,还生下了孩子?”

岩保一回到寨子,便给人们增添了许多话题,大家总是这样问来问去。最后,老瓜头将与岩保交谈的内容加上合理想象串成一条线,岩保在那些年的生活经历才完整地装在了他的心里。

岩保的父母离世时,他才二十岁,从小耳濡目染,十来岁就跟他爹翻山越岭,练就了一个猎人所有应具备的本领,包括一些常用的法术,在枪法上尤其青出于蓝。

当时,他的父亲追赶一只被打伤的野猪,至一处悬崖上的绝路时,无处可逃的野猪突然回头,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向他,带着獠牙的长嘴一拱,人便飞跃起来,像一片羽毛落到了崖壁下一株野桃树的枝叶上,等到寨人得知消息将他弄回家时,人已差不多了。当晚,岩保爹就在发出了各种动物被猎取时的惨叫声中,烟消云散。几天后,岩保的母亲也随之去了。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岩保祭拜完五昌菩萨,穿上传了几代人的麻布衣衫,背了些生活用品,搭一件羊皮褂子,带上枪、子弹、弯刀、索套和凶狠又极具智慧的大黄狗,沿着寨子后通往雪隆包的小路,走向了群山深处。

在山里,岩保选择了一个叫红岩子的地方,那是位于寨子西北边一座山峰后更高的一座山峰,因山体的岩石泛滥着血红的色彩而得名。红色的峰峦下是一条称为红溪沟的发源地,满山的树木、草甸,一条小径沿山梁通向的悬崖下,是一个天然的巨型岩洞,叫神水窝,洞中的石窝里盛着一潭泉水,满而不溢,取之不竭,自古以来就是山前山后的人栖身的地方。他便以它为家,将东西放好,过起了随心所欲的生活。

山里的日子除了冬季,并不纯粹是一片孤寂,岩保有许多事要做。他得为生存而努力,方式当然是狩猎。这让他每一天都要出去,尤其是最初的日子,他走到红岩子周围很远的地方,将索套安放在岩羊、野猪、獐子等经过的小路上,清晨出发,傍晚归洞,出发时背上背了枪,带着狗,回家时总能猎取一只野鸡或者野兔,有时还会打死一只山驴或者熊。直到索套安装完毕,人才轻松起来,每过几天才去检查一次。

放狗撵山时,他自己坐在一块视线很好的岩包上,任狗到处寻找,直到发出了叫声,才根据情况判断出猎物可能逃过的路线,跑到那里守着,当猎物惊慌失措地跑到眼前时,只抬手一枪,十有八九都会有所收获。

一天,岩保和往常一样,见天色晴朗,放了狗,便坐在一座红色峰顶上的半棵松树下。其时,太阳正从山后缓缓升起,把天边浸染得血一样灿烂,远方云雾散开,天地清花亮水,目光越过山峰,一些村寨就隐隐约约出现在了对望的半山上,他屏气凝神,又仿佛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山歌声。而峰林下,一条溪躺在一条沟里,几乎笔直地向下流去,像闪耀的一线银白丝带。

正准备抽一杆兰花烟,狗疯了似的狂叫起来,听声音应该是搜寻到了一只香獐子。他立即起身,估计好它们可能跑过的路线,便提了枪,猫着腰沿着树丛中野物踏出的毛毛路,风一样穿梭了过去。赶到一个崖口后,又躲藏在崖石的后边,把枪伸出,对准了悬崖上唯一能通过的小径。

但奇怪的是,狗叫声老是在一个地方徘徊,并不向前闪动,等了很久都是一样。岩保想,猎物可能已被困住,便起身向狗叫的地方摸去,走到山峰下一块长满蒿草的林间空地上时,见狗正对着一片悬崖疯狂地叫着,伴随叫声的节奏,还不时奔腾着金黄色的身体,显得有些异常。他便朝狗叫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只浅黄色的香獐站在崖壁间一块尺许大小的岩台上,已无路可跳,被狗守着如被门关上了一样。它见又来了人,眼角眉梢都是惊恐,那硕大的麝吊在胯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对新月般的獠牙闪烁着银白色的光。

岩保一见,心里又惊又喜,他想到了“七香八宝”的传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麝香,肯定有八两重,今天终于遇见宝贝了,便立即将枪架在一棵树的枝丫上,瞄准,开枪,按他可以在夜间射中百米外点燃的香头的枪法,如此近的距离打一个硕大的目标,是不需要开第二枪的。但打了几枪,那香獐只是左右腾跳了几下,并未栽倒下来。到第七声枪响时,香獐却一跃而起,从他的头上飞了过去,一只拖在后面的蹄子从肩膀上划过,一道血口子便留了下来。他一惊,枪掉在地下,拾枪时才看到青色的草叶上,几根金丝一样的獐子毛交叉着,格外惹眼。

发生这种事情是猎人最忌讳的,岩保立即喊上狗,随手扯了一把羊耳葱,沿着山峰与峰脚下的缓坡连接处形成的一条横路,走回了神水窝。

走进洞里,已有几个从木梭寨来的采药人坐在石头上,围着熊熊燃烧的火,正论议刚听到不久的枪声,说是有“菜根子”(野味)吃了。见岩保耷拉着身躯走回来,觉得很奇怪,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枪响无物的时候,又见他的肩上已浸透麻布衣裳的血迹,大惊,问:“怎么了?”岩保说:“遇到仙獐了。”说完放下枪,从石窝里掏出一杯水,仰头灌下后,坐到几个人中间,把经过说了一遍,大家也觉得奇怪。

那几个人居住的木梭寨在红岩子外的一条溪边,属太阳谷,和山神谷刚好处在山前山后的位置,很远,由另一个地界管辖,大家上山到雪隆包下的原野狩猎或者采药时,都要住在神水窝。几个人他都认识,有一个叫银宝的人还是他的好朋友。他们坐下来,由一个勤快的把前两天猎获的野物肉从架子上取下,洗都没洗就煮在了铜锅里,又拿出他们带的食物、酒,热热闹闹地喝了一个黄昏,并在交谈中让岩保知道了不少山外的事。

夜幕降临,月挂树梢,远山近地都好似缥缈着朦胧的音乐,夜色柔软得使人前所未有地平和。带了浓浓的酒意,他们脚对着火,倒头便睡了下去,只有岩保老想着白天的事情,刚入睡就梦到了那只带着八两麝香的獐子,只是从他头上飞越而过时,已变成穿着浅黑色衣服的山神。他一惊,醒过来一望,岩洞外已满天星斗,天山相接处,一抹鱼肚白已隐现出来。

岩保觉得受到了警告,第二天便出门去看绳套,他沿一条毛毛路横穿而去,在一丛大羊角树旁,一根绳套已从地下弹起,将一只山羊的前腿挂在顶端,让它只能像人一样立着。它不时挣扎几下,身下有一只小羊,仰着头哭一样地叫着。他立即上前,正想像以往一样举枪打过去,却突然想起了夜晚香獐变山神的梦,又放下枪,喊住狗,把弯刀绑在一根长树枝上,小心伸过去割断了绳索。那只山羊的前腿随即落到地上,站稳后亲切地舔了一下小羊,才用温和的目光望了他一眼,转过身,带着小羊消失在了树丛里。

这让岩保猛然警醒,他安装的绳套有两种,一种套颈项、一种套脚,前一种只要野物被拴住,就只有一死,后一种则要挣扎很久,才有解救余地。在夏季,春天出生的小羊、小獐等都还不能独立生活,离开母亲往往意味着死亡。这让岩保涌起了负罪感,便用好几天时间把套颈绳全部收了回来,只留下套脚的,并加快巡视频率,放生了不少带孩子的野物。

日子青枝绿叶地过着,岩保有一波又一波上山的人做伴,寂寞的时候反而很少,不久就把山神谷里的家忘到了九霄云外。

山野的秋季来得很早,到农历九月,峰梁上便有了霜,叶子也日渐艳丽起来,除挺拔的松、青翠的竹,桦树、枫树、杨柳树等,都或红或黄,像二月的花,草甸上的草经过清霜浸染,水红一片。各种野果、草籽完全成熟,飞禽走兽也活跃起来,饱食终日,为到来的寒冬做着准备。岩保又将套颈绳安装在了红岩子周围的荒野中,但在线路的选择上主要以猎取香獐为主,因为这难不倒他,他会寻找“贡子”。“贡子”是香獐搔痒的地方,每一只獐子都会找一根树干或树桩,定期前去磨自己的臀,只要悄悄布下圈套,十有八九都会有所收获。

一个秋季,岩保都在收获,他隔三岔五走出神水窝,查看安装的绳套,把被套住的獐子背回,有时一只,有时两三只。背回后,就用吊刀子将麝香取下,放在一张石板上烘干,藏在崖壁上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小石洞里,再把香獐的皮剥离,肉分成四腿,挂在火坑上方的木架上熏。闲暇时就背着枪,带上狗,顺手打一些遇见的野猪、山羊和野鸡。

眼看到了初冬,山峰上已落下一层白,树木萧条,岩保又委托下山回去的木梭寨人银宝带去几个麝香,到山外交换后买了米、面粉、酒、蔬菜和其他日杂用品,用马驮着送了上来,离开时,岩保又送了他许多野物肉。随后,相对于春夏秋三个季节,寂静的冬天开始了。

冬天的红岩子呈现着阴阳两个世纪,以神水窝所在的梁子为分界线,南边的草坡下雪后,太阳一照就融化得干干净净,满坡一片黄色。北边的山沟、树林里的雪则一层层堆积起来,等到来年开春才会融化,到深冬时已有一米多厚。岩保只能在天晴时到阳山的草甸上,看那些寻找食物的飞禽走兽,感到人和动物为生存下去都不容易。在很多时候,他都找一个背风的地方躺着,让狗半卧在身边,手搭在它的后背上抚摸光滑的毛。

又一天,下了一夜的雪到午时才停下来,到处银装素裹,云层散开,太阳闪亮地照在雪地上,白晃晃的刺得眼睛生疼。他起来烧燃火,或坐或躺,边喝茶边想一个男人的心事。饭是不定时的,也简单,有酒有肉,饿了就吃,愁了就喝,兴之所至,就放开喉咙,唱几首哥想妹思的山歌。到了夜晚,他见一轮圆月已升上天空,月光冰凉地照在树梢与雪地上,使山野一片明晃,远处的娃娃鸡不停地“哇、哇”叫着,便取下枪,装入几发散弹,走向了月光下的树林。

冬天是打“上树鸡”的好时节,岩保轻手轻脚地走在雪地上,不时抬头观察树上的枝条,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踩着从枝条间撒下的斑驳月光,雪在脚下咕咕地响,走到一棵青皮树的下方抬头寻找,见一只火塘鸡正卧在一根树枝上,像入睡的样子,就举起枪,稍一瞄准,“砰”的一声,那鸡立即像一只下坠的陀螺掉在了雪地上。到夜半时,枪响了五次,共打到五只鸡。

第二天醒来,日已当午,他吃了剩饭,烧好开水,将鸡烫好后除去毛,挂在架子上。心想,今天就吃点新鲜的,便将其中的一只宰成小块放在铜锅里,又放入一些储存的山药,在取盐时发现酒已没有多少了。这是绝对不能断的,如果没有酒,日子就会不好过,他立即对黄狗说:“到银宝家去背点酒回来。”

狗一听,立即站起来,吃下一些碎肉,等他把两个像褡裢一样的皮口袋搭在背上,又在口袋里装入一只鸡、一腿岩羊肉、两个酒桶、一张画有酒袋子的纸后,便一溜烟沿着一条雪径向山下跑去,消失在了林海之中。

傍晚,狗伸着猩红的舌头,喘着气回到了神水窝后,他取下皮口袋,见里面除了酒,还有一张请他下山的图,大意是请他到山下,和银宝家一起过春节。这让他很感动,冬天的山野寂寞无聊,每年都下去过年又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斗争许久后,还是决定前去。

临近春节,岩保将火种掩埋在火灰里,背一皮口袋野物肉,在鼓肚兜里放入两个麝香,打上毪子绑腿、穿上草鞋,带上狗和枪,沿着溪边辗转的路,滑到了山外的木梭寨。

木梭寨坐落在红溪沟与岷江河交汇的地方,一座山梁三面临水,一面靠崖,地势很险要,一条小路伸向溪边,宽尺许,几十户人的房屋环环相扣,外围有一圈高大的石墙,像城墙一样坚固。银宝家住在靠河一侧,门前有一块坝子,长着一棵千年青冈树,边沿围了半圆形的木栅栏,扶着栅栏向下望去,目光直落岷江的水里,高危的气势让人背心发麻。

银宝家有四口人,他、妻子和两个儿子。岩保到达时,一家人已在路口迎接,因为狗去报了信,他们便高兴地等在了那里。

“又来了,实在不好意思!”岩保说。

“说哪儿去了,我们早已和一家人一样,再说就见外了。”银宝说完后,便携着岩保的一只手,欢天喜地走进了堂屋中。岩保放下东西,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走进为他准备好的房间,换上一身早已置办好的棉布衣服,洗过脸,便坐在火塘边喝金银花茶,和银宝热切地叙述着前一段日子的经历,直到银宝妻让他们准备吃饭时,仍谈兴尤酣。

吃饭的地点仍在火塘边,两个儿子在铁三脚上搭了一张木板,摆好筷子,银宝妻将几样干碟放在上面,碟子里是茴香胡豆、香肠、瘦肉、干炒野菌和凉拌野鸡肉。银宝则取来烧酒,说:“今天得好好喝一盘!”便把酒倒在土碗里。随后,两人坐下来,脸映着红红的火光,频频举碗,一碗又一碗地边说边喝,十八碗下去后,舌头就有些生硬起来,一句说在嘴里徘徊半天,吐出来时仍不完整。

“差不多了,接下来哥俩天天都可以一起喝。”银宝妻很贤惠,说语莺歌燕语,她小声地劝说。

“那不喝了,吃点饭。”岩保说,伸手接过她递来的一碗蒸蒸饭,吃下后又喝了半碗酸汤。

大家又闲话了一阵,见天色已晚,说休息吧,便各自回到了房间。

岩保却一下子有些不适应,迷迷糊糊地睡不踏实,通过板壁上的缝隙,看见堂屋里散发着密密麻麻的光,才知道已是腊月二十三了。银宝妻已敬完灶神,那些放在锅里的油灯散发的光,经过筛子的过滤,正放射出千条光线,照亮了灶神上天汇报凡间俗事的路。看一会儿后,岩保已如置身在光线里,进入了梦乡。

到腊月三十的随后几天里,岩保将一堆青冈柴劈成了柴花子,堆放在靠山边的一块石台上,像堆了一排浅色的黄金。腊月二十八,他又和银宝一家走到很远的城里,卖了装在鼓肚兜里的两块麝香,它们合起来有三两重,卖到不少钱,他给银宝的两个儿子买了新衣服,又买下不少年货,特别是准备送礼的用瓶子装的酒。傍晚,干脆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吃完饭又去看了一场戏,第二天下午走回寨子时,除夕已临近了。

三十那天,一大早他们就开始忙碌起来,银宝妻打扫完卫生,又把连接另一家的石台阶也清扫了一遍,然后做好早饭喊大家吃,火塘里已烧起万年火,按规矩,除夕夜火是不能熄的。吃过早饭,岩保又走到寨子后的树林里,背回一块巨大的青冈树疙瘩架在火塘上,还在周围呈半圆形放入许多木炭,火便永久性地燃烧了起来。

两个孩子的任务是贴春联,他们将上一年的旧对联用刀刮干净,抹上浆糊,把请人写的新对联张贴上去,两边的门柱就红红火火地生出了许多喜气,上联写着“门对青山千年树”,下联写着“窗含白云万载情”,横批“天地情长”。岩保见小哥俩又贴完了门神,才将一个木条做成的长方体灯笼挂在门楣上。

吃过年夜饭,天就黑了下来,家家户户的灯笼已经点燃,油灯的光透过红纸,让整个寨子都起伏着簇簇红色的光亮。饭后,人们集中到寨中的议话坪上,有人已燃起一堆篝火,许多人坐在石条凳上,火旁立着一坛咂酒。见岩保走来,都争先上前和他打招呼,他则把城里买的洋烟取出,一根根发给男人们品尝。不久,男男女女就集中在了火焰的周围,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直到一位老人站起来走到酒坛旁边,才安静下来。

老人是寨子里开展各种宗教娱乐活动的会首,很有威望,他一身天晶蓝长衫,套一件猴皮褂子,系一根黑色腰带,穿着毛皮做的鞋,百岁沧桑都集中于脸上,在火光的映照下,胡须飘逸起来,一幅仙风道骨的样子。他将一根细竹竿举起,在酒坛里点了一滴酒,然后朝天指一下,又朝地指一下,边指边说了一段祈求和祝福的话,自己先咂一口,又请客人岩保品咂一口后,便依次按年龄大小,一人吸一大杯,反复进行。因许多人都在吃年夜饭时喝了不少,一轮下来,身影便有些晃动。随即,带着酒意的萨朗便跳了起来,岩保也加入其中,踏着一曲又一曲起伏婉转的歌声,变换着队形姿势,直到半夜方才停止。

回到屋里,岩保和银宝又坐在火塘边,用一张草纸将牛肉包起来,浸湿后放进火灰里,烧熟后又用木槌击打,而后一丝丝撕下来下酒,喝到半夜三更,鸡鸣声响起,才各自倒在铺有兽皮的长板凳上,枕一截木柴,睡了过去。

到初二,寨子开始相互请客聚会,很是热闹,岩保因为在山里给大家提供过不少方便,即使是只看在吃到的“菜根子”份上,也要请他到家里一醉才安心。弄得他总是醉意朦胧,有种过神仙日子的感觉,在参加一次盛大的活动中,还将一颗心放在了一个女子身上。

集会在寨子背靠的山腰上举行,那里有一片平缓的草地,冬天的枯草一派淡黄,厚厚地铺在地上,像一床张开的棉絮,人们坐在上面,阳光照耀下来,从里到外都暖洋洋的。

活动由会首召集,释比主持。大家面山而立,看释比杀了一只白羊,将羊血洒在一块象征山神的白石上,点燃香,念完祭词,又让大家遵守祖宗传下的规矩,春天不狩猎,神林里不砍树,禁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又祈求了一番风调雨顺、岁岁平安。然后,叫大家尽情欢乐。

大凡寨子里的活动,都有一个含义,就是为年轻男女相识提供机会,所以活动中女子都会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前来的人有许多还是其他寨子的。岩保也怀着心思,俗话说:“人靠衣装。”他穿一身新棉布长衫,深灰色,去城里理了发,全身上下都透出英武的气息,在众多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他迈着雄健的步子,走入场中,即被一个女子所注意,目光老是围着他转,只是他并不知情,到银宝发现后故意创造出一个让他们聚在一起的机会,才如梦初醒,看了她一眼,就已无法拿开自己的目光了。

女子搭着绣花头帕,瓜子脸,白净面皮,水红色长衫的花边绣着好看的花朵,一双脚不大不小,花鞋上绣着飘然的羊角花,苗条的身材加上姣好的脸,一言一行就透出了狐精一样妩媚的味道。

他们交谈了一些时候,也只不过知道了彼此的一些基本信息,而水秀这个名字和它代表的人,则钻入了岩保的心里,让他柔肠百转起来。

节日在吃“转转饭”的循环中过着,到了农历二月二,按习俗龙已抬头,春雪开始消融。岩保便收拾好家当,叫上被冷落而有些生气的大黄狗,返回了安身立命的神水窝。

转眼已是三月,山野的冰雪现出融化的迹象,日子依旧在半醉半醒中过着,岩保遵循着春天不狩猎的传统规矩,特别清闲,山下人是很少进来的,和外界联系的只有那条黄狗,他每过一段时间就让它带上干肉、兽皮或者一颗麝香到银宝家,让他换些给养回来,狗反而比人还辛苦。挨过四月,除了阴山的一些沟壑里,雪已融化成水汇聚到了红水沟中,羊角花开放起来,到处都是鸟在鸣唱,动物活跃在花丛中,山下人开始陆续上山,神水窝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此时,岩保的脑海里已多了一个人的影子,那就是水秀。他在参加木梭寨的春节聚会后,就一直这样,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联想更加丰富。进入六月,岩保已将经过一个冬天后,变得乱七八糟的绳套整理完毕,走到一个草坪时,见风景独好,一地杂色的野花绽放在青翠的草中,周边的羊角树开着粉红的花朵,就用一根弹性很好的红果树条做弓,安装了一根套脚绳,哼着山歌回神水窝了。

夜里,岩保就做了一个梦。

他走在前往查看绳套的路上,小径弯弯曲曲,清晨的雾白茫茫地悬浮在山谷间,头上是蓝天,太阳照射下来,光线金光万道,一只画眉鸟唱着优美的歌。岩保感觉自己有时像在飞,轻飘飘的,如坐在云朵上,山峰树梢都在下边。他沉醉于天地间的风景,不知不觉中就把绳套查看了一遍,但什么都没有套着,正准备返回,突然想到在一处开花的草坪上还安装有一根,就向前走去。

走到一看,弓已弹起,但绳索套住的却是一只绣花鞋。

绣花鞋是用山里特有的一种花草手工编制的,呈浅红色,绿叶红花,霞光秀彩,很精致秀丽,洁净无污,还没有被人穿过。岩保感到很奇怪,怎么就套了一只新花鞋呢!便解开套子,随手一丢,那花鞋在花草上一翻,却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女子,样子有些像水秀。

她说:“大哥,感谢你救了我,我是山神的女儿。”

岩保惊得目瞪口呆,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她回答说:“这是我家的花园,我天天都要到这里玩耍,不知怎么的,昨天一到便被挂了起来,怕被别人看见笑话,就变成了一只花鞋……”

岩保一听,更加害怕,正想解释一番,突然头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大胆狂徒,连我的女儿都敢套!”吓得他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见是南柯一梦,岩洞外月光如水,青松翠竹的叶,像被洗涤过一样纯净。

第二天,岩保匆匆吃完早饭,用吊刀子刮掉胡子,便向那片花草茂盛的草坪赶去,快得连狗都有点撵不上。

穿行到花草坪,弓果然已经弹起,还挂着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她的一只脚被挂着,一只脚撑在地上,两只手向后撑着,头向后仰,以几乎快离地的臀部为支点,样子像一个“V”字形。岩保透过树叶,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白晃晃的腿,它冰肌一样充满诱惑,暗自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奔过去一看,是水秀,立即问:“怎么回事?”

水秀就红了脸,说:“还不是怪你。”那怪罪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绳套是他安装的;二层是因为想他才到山上来,这当然不好意思说。岩保把她放下来,自己坐在花草上,将她的一只脚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揉捏被绳子勒红的脚踝,和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次见面后的事情。

水秀是木梭寨人,家境很好,虽然带了些天生的野性,还是长得细皮嫩肉,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她生性活泼,任性而多情,自从见了岩保后,心思就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本来,自己已许配给生活在阴阳谷的一支部族首领的儿子,见家人已开始讨论婚事,又说那边快来接她过去了,就在半夜三更溜出寨门,踏着银白的月色,向神水窝赶,但走错了方向,鬼使神差般被岩保安装的绳套吊在了花草坪上。

回到神水窝,岩保让她坐在石板凳上,烧热水让她洗了脸,换上一身她自己带来的新衣服,岩洞里一下子就显得了霞光溢彩。他们吃过午饭,岩保即带她走到洞外的草甸,在一处舒缓的坡地上并排坐下,看天地间飞翔的鸟和飘动的云,也不时用眼注目对方,但目光碰到一起时,又会瞬间闪开。但在心里,都装着欢喜,岩保的心还有点像猫抓,酥痒得心花怒放。

正在悠然自得,森林中传来了大黄狗的叫声,一群人拿着枪、挎着刀涌了上来。

带头的是水秀的哥哥,他们和岩保相向而立,想兴师问罪。但水秀立即声明说,事件与岩保无关,是她自己找来的,要嫁给他。这让当哥的很为难,那头已定了亲,阴阳谷的部族很不好惹,事关面子问题,对水秀用强,又太过分了。就说:“我也没法,看那边答不答应。”转身带着那群人走了。

随后几天,岩保和水秀都提心吊胆,待在岩洞里又无所事事,他便砍回一些树干,在洞的一角做了个架子,然后夹上桦树皮,用竹子编成一道门装上,一关,里面就成了一个独立房间。睡觉时,树和竹的清香散发出来,躺在暖和的熊皮上,里外的人都有点心猿意马。这时,银宝上来了,他已扮演中间人角色,对他俩说:“那边已同意退亲,但条件是要十个五两重的麝香。”

岩保一听,立即走到藏麝香的小洞窟前,伸手将一堆麝香掏出来,选了一番,惊喜地说:“刚好有十个!”随即放在一只皮口袋里,让银宝带着下山去了。隔了两天,银宝又来了,只是这一次他还带了好几个人,背着很多东西,有酒、爆竹、一床绣有羊角花的毯子和绸面被子。大家七手八脚做好饭,在岩保装修出的天然房间里插上各色野花,围坐在一起认真地喝老烧酒,说他们是专门来给他俩举办婚礼的,到太阳偏西,才带着醉意,唱着山歌下山去了。

水秀和岩保紧张了几天的心一下放松起来,看定对方,目光情深意长,从里到外都感到急不可待。岩保说:“我们去洗个澡。”也不管她同不同意,拉着手向离神水窝两公里外的一处山洞前的热水池走去。

热水池是一处温泉,位于红岩子前的另一座山峰脚下,一股泉水从岩孔中串出,散发出白茫茫的雾气和中药的味道。古人在岩石上凿了一个约长三米、宽二米、深一米的方形石盆,水流在里面,就形成了一个天然浴池,溢出的水则沿石栏流下,在下面又形成一塘温泉供飞禽走兽使用,人则在石池中泡澡。

岩保拉着水秀走到池边,在她半推半就中替她脱去衣服,用手扶着她一爬进石盆,温润的水就浸漫起来,唇一样吻着她洁白的肌肤。岩保站在边沿,瞬间就有了“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诗意,立即将她的衣服挂在旁边的山杨树上,把自己的衣服也脱掉后,翻了进去。

他们并排斜躺在石池里,头靠在石沿上,相互看着,有点难为情,水温馨地抚摸着彼此的肌肤,一股硫黄味散发出来,充满了诱惑。躺一会儿后,岩保将水秀揽入怀中,让她坐在水中的腿上,开始轻轻地亲她,觉得她是山神赐给自己的礼物,然后将她抱起,放在石沿上,站起来搂着那弱柳迎风的腰,把她的双腿盘在自己的腰上,成就了一桩想过很久的事情……

时近黄昏,岩保才将柔软无力的水秀拥着,回到了神水窝。

此后,他们开始如胶似漆地将年轻的激情泄放在窝棚里、草甸上、树林中,到第二年深秋,一个男孩子就诞生在了那片水秀被套住的花草坪上。因他生于草丛中,便给他起了“草生”的名字。到初冬时,他们觉得带着孩子住在深山里总有不方便的地方,就收拾好家当,由岩保把麝香装入皮口袋,干肉、细软捆成一包背着,让水秀将草生用金丝猴皮包着背在背上,一起走回了已八九年没有回过的山神谷。

到寨子时,人们首先看见的是那只熟悉的大黄狗,然后才看见人。而看到女人走在前面,背着孩子,容貌秀丽,男子跟在后面,背了大包东西,精神焕发,都觉得奇怪而吃惊,便用带着敬畏的目光注视着,直到他们走进木心家上边的石屋里。

他们安顿下来后,岩保依旧狩猎,水秀在家料理家务,因有原生态的肉的滋养,草生十分强壮地成长着,十来岁时就开始和他爹上山打猎放狗,学会了杀戮,也习惯了血腥,熟悉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狩猎本领。

踏实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草生十二岁。生日过完三天,他正在寨子下的溪边和一班人玩耍,突然听到人们喊:“岩保出事了!”便立即跑回家,母亲正在哭泣,一看到他就说:“你爹被熊抓了!”草生一听立即转身,和寨子里的人一起向沟内一个叫跳水岩的地方跑去。

赶到时,岩保已躺在一片岩台上,脸上血肉模糊,气一口一口地出来后,却很难再收回去。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到家里,放在火塘边的木床上,他迷糊着眼,一看见水秀就说:“我不行了,山神要我去赎罪!”便不再言语,任由水秀伤心地哭。

原来,岩保和往常一样出去打猎,出发时一只土巴碗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水秀让他不要再进山了,说这不吉利,但他还是要去。说:“有只老熊昨天已被狗围到树上了,不去就会跑掉。”边说边拿起枪,义无反顾似地走出了家门。

到了跳水岩,老熊依旧在一棵青冈树上,大黄狗坐在下面,不时大叫几声,他见老熊伏在青冈树的枝叶间,灰黑色,很壮硕,就举起枪。“砰”的一声后,那熊却一跃而下,朝他赴了过来。岩保大惊,立即后退,那熊落地后,突然转身朝狗一巴掌打去,见狗已惊慌逃离,又转身起立,人一样赴到他面前,左右开弓扫了他两个耳光,还来了一个“雪花盖顶”。然后,像人一样走向了崖壁间的小路。

挨过两天,岩保还是死了,人们将他埋葬在他出行狩猎时,都会经过的一个山包上,弄得人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前去,说每到夜晚那里都有野兽出没,并发出人一样的声音。水秀也从此病病怏怏的,在一天清晨不辞而别,走向了白雪茫茫的雪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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