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瓜头讲完岩保的身世,眯缝着眼,让木心裹了一杆蓝花烟,一口一口地咂,青烟从铜烟斗里冒出来,又弥漫散开,把老瓜头萦绕得像历史遗迹。木心不再管他,走向火地边沿,见牛听话地在林下休息,就带上弯刀,到山梁后新火地边砍了一背柴,感到盼望现身的柳馨已不可能出现,便胡乱吼了几声,背着柴喊上老瓜头向山下走去了。

老瓜头住在寨子最西边的一间石头房子里,只有一层,约四十平方米,门朝东开,进门的右侧是一口土灶,安放有一只铁锅,左边是一个火塘,放着一只铁三脚,上面吊着一根藤,藤下系着自然生成的桦木钩,钩上挂着一只壶,旁边则坐着一口鼎锅。里边靠墙的石头上搭着木板,铺上草垫、棉絮,就成了一张床。他是独人,已有六十多岁,无人知道他的来历,在一年走到山神谷后,寨人见他一幅忠厚的样子,没有赶他,觉得反正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没有两样,还帮他在一座旧房基上修起了房子,在周围开垦出几片荒地。老瓜头长相奇特,一米七的个子,背有些驼,头大而圆,像粗糙的南瓜,也像醉八仙中的汉钟离,会讲故事,爱喝酒,生活反而粗糙简单,见他孤身一人,寨人都习惯主动帮助他。

木心和他同行,心想,干脆把柴也送给他算了,就一直走到他从不锁门的门口,把柴放下来,进屋烧燃火,坐在一根松木做成的板凳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话。老瓜头兴致很高,说:“在我这里吃饭,爷俩整几杯。”也不等木心表态,就往鼎锅里装上水,又把它放在三脚上,在里面放了三种猎人送给他的野物肉,让木心把火烧大点。等到火塘里的灰红了,老瓜头又从一只木桶里掏出一瓢玉米面,放些水和匀,揉搓成一块面饼子,扒开灰,放进里面后又覆盖起来。

为烧馍馍翻了三次身之后,老瓜头说:“已三吹三拍了,准备吃饭。”把烧得黄澄澄的玉米馍立在火塘边,捞出肉放在菜板上,用刀背敲了一会儿,才一丝丝撕在土碗里。随后,他把肉放在板凳中间,又从坛子里抓出一些从高山采集后做成盐菜的石板菜,从屋外的地里摘回几颗卷心白菜,洗干净后放在锅里,倒好酒,说:“开席了!”风趣完一句话,一大口酒已滑过喉咙,流到了肚里。木心正想效仿,突然外面传来了呼喊声:“木心,你死到哪里去了?!”木心一听,立即栽出门去,回应了一声:“在瓜头爷这儿。”那边便清静了下来。

木心一边陪老瓜头喝酒,一边做些零碎的事情,见他喝得高兴,便问有关雪隆包的事情,说:“瓜头爷,给我讲讲雪隆包的故事。”老瓜头一听,又习惯性地眯缝着眼,像一下子进入了往事的烟雾中,饮一口酒,偏过头看着他,开玩笑说:“讲一个吧,看你娃还算孝顺。”

老瓜头讲述说,从前,山神谷本叫野兽谷,是人间到天上的必经之路,天神的女儿木姐珠下凡嫁给凡间的斗安珠时,天神用一大群飞禽走兽给她陪嫁,并叮嘱她不要回头。走到谷中的时候,她非常想念天庭,便忘记了父亲交代的话,回头朝后望去,走在她后面的猪、牛、羊、鸡等一见,因受到惊吓而四散逃去,跑入谷中的溪涧峰峦变成了野物。从此,它们自由自在、大量繁殖,遍布谷地,人们就把这里称为了野兽谷。

众多的野兽聚在一起,多了,就争夺领地,又不遵守游戏规则,弄得乌烟瘴气。同时,许多猎人也大量涌入滥捕滥杀,根本不讲章法,把一条本来优美的通天路,搞得血腥四散。天神见了,就派出山神住在谷地中,专属管辖,才将谷地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野兽谷也就改称为山神谷了。

从此,凡间的人又和往常一样,在地上住久了,便从飞水岩进入山神谷,经过红岩子、石碉楼、牛滚塘,然后爬到雪隆包峰顶,攀上一棵马桑树,在天上游览一番后又返回地面。后来,一只调皮的猴子偷偷跑到天上,打翻了天神的一碗水,造成人间洪水朝天,天神一怒,便断了天上人间的通道,让雪隆包变得高不可及,常年冰雪覆盖,马桑树也从参天大树被贬为了弯腰驼背的矮小灌木。

“如今不要说上天,就是去雪隆包都很难了!”老瓜头讲完后,叹息一声,好似一切都真实存在过一样。木心则听得有点入迷,开始对雪隆包充满了向往,见老瓜头已讲完,赶紧将他的酒杯酌满,说:“我哪天一定要去雪隆包看看。”正想让他再讲一个故事,寨子里却传来惊呼的声音,说草生打了一只熊,喊人去帮忙抬回来。

木心和老瓜头一听,立即走出家门,见一弯人正沿着老瓜头的房子旁边的毛草路向沟内奔跑,也就跟了上去。熊被打死在离寨子不远的一个岩洞前,胸前还汩汩地流着血,头朝向洞口,眼睛大睁着,像放不下什么的样子。木心到达后有点害怕,远远地看见熊倒在地上,黑色,有人那么高,身边的草叶上尽是鲜血,听人说还有一只幼熊在洞里后,感到草生不地道,违背了祖传的不杀抚育幼子的野兽的传统,只远远地看着一些人使劲地拖拉熊脚。

草生说:“吓惨了,这熊太厉害,差点拍死我。”

一些人接腔说:“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草生见大家好奇,就说:“其实是偶然打到的。”

原来,草生到牛场后的森林中查看完安装的绳套,除拴住一只贝母鸡外,并没有大的收获,便唤回狗,沿着林中的另一条小路往回赶。他将枪扛在肩上,鸡挂在枪筒上,一巅一巅地走得很是随意。狗则在林中串来串去地嗅着动物留下的气味,快到寨子时,才突然狂吠起来。他立即跑去,见一只熊正在岩洞的洞口前和狗对峙,见到带枪的猎人也不逃走,并不时回头朝洞里望。草生知道里面还有幼熊,动物都具有以死救子的本能,便举起枪,一炮火打在了它的肩膀上,那熊却就地一滚,翻转身就赴向草生,但在跃起的瞬间,胸口上一簇半月形的白毛也露了出来。

草生已“青出于蓝胜于蓝”地学到了岩保的本领,枪法尤以快、狠、准著称,他就势躺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子弹上膛,凭感觉开枪,弹头瞬间就穿透了熊的胸膛。它吼叫一声,落下来,把头朝着洞的方向,才一动不动了。那狗一见,立即跑向洞口,想钻进去,又显得很胆怯,试过几次便放弃了。

背老熊的人其实只有五六个,其余都是看热闹的。有一个力气大的主动弯下腰,让另外几个人把熊抬起,将两只熊脚搭在双肩上,他用手抓紧后,由另外两人跟在后面,一人提着一只后腿,组成一个角尖朝前的三角形,熊就像滑一样移动在了蒿草萋萋的山路上。

换过几次人,熊才被背到寨子的议话坪上,更多的人也集中到那里打发黄昏的时光。熊被放在地上,一些人拿来尖刀,将皮剥下来挂在晾架上,能卖钱的熊胆、熊掌草生自己拿了,肉用来分给大家,寨子素有“上山打猎,见者有份”的习俗,但许多人都不愿要,说是他坏了规矩,连养育幼子的母熊也要杀,下场不好。老释比也在其中,责怪了几句,看天已快黑,转身背着手朝碉楼走去,后面跟着一弯弯人。

第二天,寨子里的人就发现有一只小熊,在田野边的岩石或草丛中,可怜地叫,声音像孩子在哭,都很心疼,一些好心人便前去围捕,想抓到后喂养它到能独自生活,但无法成功。因它一见人就拼命地跑,躲到崖壁或者树上,累了就回到洞里,其余时间不论白天黑夜,都会寻着它的母亲留下的气味不停寻找,但到了寨子边又不敢到议话坪。几天后,草生动了心思,他将母熊皮用草填充成一个标本,放到寨子外的草丛中,设下一个陷阱,又用一个大竹背篼把自己反扣在里面。等到傍晚,小熊又如往常一样出来寻找母熊,嗅到寨子边,突然看见母亲卧在草丛里,就兴奋地叫喊一声,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但刚接近,草生就将绳子一拉,把小熊关在了陷阱里。

草生见状,掀开背篼,跳起来就奔了过去,将小熊控制住后,又用黑布蒙住眼,装在竹筐里,悄悄背回家,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就背上小熊和熊掌、熊胆赶到茂州城里,把小熊卖给了成都府的动物园,其余的卖给了中药铺。随后,他还用换来的钱逛了妓院,赌完钱,才往山神谷赶,一进寨口就在转弯的石阶上碰见了木心。他当时正从火地上下来,背了一背草,猛一见彼此都吓得一惊,木心问了句“回来了”就赶紧让开,望着他走上台阶的后背,感到阴森森的。

夜里,不知从谁家又传出了叫魂的声音,拖声卖气的,回荡在谷地四围,显得凄凉却又充满关切。木心一听,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袭击,飞快钻入被子,将头盖起来,一闭眼,又想起了柳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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