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也不总是限于坐在草地上耍牛蚊子,七、八月间还要附带做很多其他事情。这天,木心就要去比火地更高更远的牛场挖羌活。他带了一块烧馍,一颗盐白菜,一把尖锄,经过火地清点了牛后,便向背面的一个山坡爬去。经过火地后人即走在密林中,斑驳的阳光落在路上,给人梦幻般的感觉。木心努力地走,不长时间已走到了牛场边沿的一座高坡上。

高坡一面舒缓,一面临崖,视线特别好,一眼望去,山神谷尽在眼中。那是怎样的风水地哟!木心遥望着坡下的寨子,房屋鳞次栉比,近百户人聚居在一块台地上,溪水由西向东流向谷口,如一条蓝色的线。房子因全部用石头和泥土建筑,与四周的山色浑然一体,老释比家的碉楼则高耸着,像刺向天空的剑。寨子靠在向阳的南坡上,四周是成片的坡田,庄稼已生长出来,青翠得充满了生机。

木心陶醉于望见的壮美,站好大一会儿,才向牛场走去,见草甸已开满鲜花,又留恋起来,徘徊着向草甸外的森林走去。经过一条横向的小径时,几头犏牛正在吃草,一头叫白嘴的牛抬起头来,看了他几眼,好似要发起进攻一样,吓得他赶紧示好,掏出家伙撒出一泡尿,算是为草撒了些盐,又“哞、哞、哞”地喊过几声,见犏牛们的态度已和善,便赶紧走进乱石遍布的林中。

羌活是一种珍贵的药材,长在乱石间的缝隙里,土很松软,油黑得如油浸泡过一样,一捏就能捏出一把油来,较容易采挖。木心专找长得壮实的,连扯带挖,心里一高兴,山歌也从口中传送了出去。唱的当然多是情歌,也不知唱给谁,他听到过许多有关山歌引来仙女的美妙故事。“仙女是什么样子呢!”想来想去,倒像柳馨。

于是,就吼了一首《丢个石头试浅深》:

山间流水绿茵茵

丢个石头试浅深

林中鲜花不敢采

唱个山歌试妹心

歌声粗犷而婉转,回荡在树林间,伴随尖锄挖掘的节奏,反倒让草甸山峰显得一片寂静,只半天工夫,木心就挖了一大捆。他见日已当午,肚子有些饥饿,便一手提上羌活走出林子,到了草甸中间一块平滑的大石板上。他坐下来,脱了鞋子,将里面的黑泥抖出,放在一边让阳光烘晒,又将羌活展开散发水分,以便到下午回家时,可以轻巧一些。随后,他又去溪涧取水。

刚从几十米外的溪水中提一皮口袋水回来,就突然从石板下传来一声询问:“谁在我的房背上乱整?”木心一惊,听声音好像是猎人草生在问,就说:“我,这个岩窝几时成了你的房子?!”

“是你娃!”猎人边说边从石板下的岩窝中走出,披着羊皮褂子,揉搓着眼睛,抱怨说:“睡个午觉都不清静,你来干啥子?”

“挖药。”木心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说。

“逗你一下,我还想有个伴呢!”猎人却说。

说话间人已到了石板上,和木心并排坐着,猎人说:“今天不想打猎了,轻松一下,这里真是个偷懒的地方。”木心一边听一边看他,觉得他的装束很有趣,他穿一件灰白色的麻布衣,扎着黑羊毛编织的腰带,右边的腰下吊着取火用的小铁斧和吊刀子,前面系着皮子做的鼓肚兜,里面鼓鼓的,装着不少子弹,脚杆上打了毪子绑腿,脚下穿着草鞋,羊皮褂子已垫在石板上,随时可供人躺下休息。

坐了一会儿,见太阳有些毒,他们就移到了石板下。

石板下叫岩棚子,是牛场上放牧的人、采药的人、打猎的人休息和过夜的地方,由一张巨大的石板搭在两块石包上形成,里面有二十多平方米大小的空间,两米高,石板上还有一些岩画,呈淡黑色,有狗、野猪、鸟、人等形象,好似在表达古时候打猎的情景。当然,画要仰卧时才能看见。

岩窝边沿,砌有一米高的石墙,有人做了一扇简易的门框,用竹子编成门板,关上后,走进去就如走进了一间石屋。靠近里边,用木头搭有一个长长的平台,像北方人的炕,上面铺着厚厚的干草,门边是三块鼎立的石块,上面顶着一口铁锅,一块顶部有一平方米大小的石头做桌子,四周放着的几块较小的石头做凳子,一看,又像一个安居的家。

猎人说:“这里发生过很多怪事,你想,几千年前就有人来居住,还能不神秘,你今天好在遇到了我,否则不被吓死才怪。”

木心一听,心想,他又要说怪事了,就激将地说:“我才不信,你得用事实证明。”

猎人说:“那好,我就给你讲一讲那次的经历。”

他们分享完各自带的午餐,便并排躺在干草上,猎人眯缝着眼,仿佛沉入了回忆之中。

那是多年前的一天,猎人打猎回到岩棚子后,见天色已晚,就决定住下来。他吃完烧馍馍,又喝了几口酒,用一块放在岩窝里作为公用的大瓦盆从溪沟里端来水,然后坐在岩窝门边的草地上,背靠着石墙,一边抽烟一边望对面的山。当最后一抹夕阳从山峰上消失之后,随着天空的彩霞隐去,星星从幕后走出,在深远黑色的天空闪耀着点点的光芒。他向燃烧在三块石头间的火堆里加了几根柴,走向铺着干草的“坑”,紧挨里边的石壁躺在上面。入睡时,外面响着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和荒草间乱七八糟的虫鸣。

睡到半夜,隐约有人在对他说:“从外面移点,把我挤着了。”他一惊,醒了过来,探起身四处张望,除了岩棚子外朦胧的一片山影,与溪沟里轻轻的流水声,寂静得什么都没有。便又倒下去,但刚一入睡,那声音又传出来,并有点不耐烦了。“让你移点过去,怎么又过来了,想压着我吗?!”再次被阴冷的声音惊醒后,又仔细地听,依然清风雅静的,他翻过身,又睡了过去。

“不听人话,鬼话也不听,手都快压麻了,再不挪开,我要动手整人哈!”声音带着恼怒,吓得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摸到地上,朝火堆里添一些柴,让火焰红红地照亮了岩窝,但一些阴影也伴随着火光的变化,忽闪忽闪的,使他不由得害怕起来,背皮子像突然被浇了冰水,飕地凉了一下。他赶紧把枪提在手上,张开扳机,“嘭”地放了一炮,惊得树上过夜的几只鸟惊叫着乱飞了一气。

他不敢再睡,将枪立在身边,坐在石凳上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外面,直到山边出现了一抹淡白的光,林中的鸟、野鸡活跃起来,才走出去,踏着晨曦里的露珠,庄重地伸了伸懒腰。

“这些事其他人也经历过。”他说,见木心瞪大眼睛听得很认真,又说:“后来就惊动了老释比。”

“惊动老释比,事情当然也就解决了。”他讲述说,老释比见关于这里的事越传越多,就感到一定有什么因由,便带人来察看,最后在靠近里面的泥土下发现了一个人的枯骨。

“问题在这里。”老释比说完,便召集大家,念了经,烧了纸钱,焚了香,又让一个小伙子从半山上的岩洞里取来一只空蜂桶。桶是圆木挖的,有一米多长,直径三十厘米,老释比将枯骨小心收起来,放进桶中,念完咒,盖上后又用一根千年藤条捆绑了一下,等在一块土坡上挖好坑后,叫大家围在一起,给那个不知死于何年何月的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说:“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不要再在这里吓人了!”

“说来也怪!”猎人说,“此后这里就清静了,你看入口处的岩石上,有一个神秘的符号,那就是老释比画的符,所有怪物都已无法进来,只好在上面的石板上玩耍,你刚才就在上面,如果太阳阴了,肯定会被吓惨的。”

木心听得有些玄乎,说你不要吓我,心里却悬吊吊的。听猎人说“还有一次”后,便赶紧打断他说:“不要讲了。”站起身飞快地收好石板上的羌活,跑向林中,又挖了一会儿,见太阳开始西下,即背上药,唱着壮胆的山歌,小跑着巅在了回寨子的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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