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江源记

赣江源记

赣东南与闽西北的分割线从地图上看几近直线,似乎没有犬牙交错的态势,不足以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胶着。事实上,武夷山脉穿越闽西北进入赣东南,已经形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区间亲密。从历史渊源上考察,武夷山脉像罗盘一样吸附南迁北人由闽入赣或由赣入闽,使得这一广袤区间在历次迁徙中成长为客家摇篮。

发源于石城的壬田河,说是河,其实在瑞金与源出长汀的黄沙河交汇形成绵水之前还是一条溪流。绵水流经会昌,与寻乌北上的湘水汇合形成贡江。贡江西行,在会昌庄口接纳安远北上的濂江。一切似乎都在为贡江准备,源出宁都的梅江接纳源自石城的琴江,在宁都江口汇入贡江,到达于都的时候,已成浩荡西行之势。

似是天造地设,源出兴国宝华山西麓的平江,一直保持西南流向的姿态,流经埠头突然改向南流,直奔赣县三江口投入贡江的怀抱。在赣南的版图上,全南遥遥在南,发源于海拔1145 米饭池嶂主峰的桃江,一路纳涧汇溪,在龙南与发源九连山的太平江汇合,出信丰,入赣县,在三江口汇入贡江。贡水带着武夷山脉的灵性,囊括大半个赣南风水,成为赣江东源。

◎ 赣州城下

处在罗霄山脉东麓的崇义,与上犹、大余在赣南西南边陲形成掎角之势,西入三湘,南出岭南,位置显赫。章水出崇义,《山海经》记载:“赣水出聂都东山,东北注江,入彭泽西。”章水神奇东流,在大余要塞舒展万千气象。自秦以来,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在南中国梅岭浓墨重彩。而另一支源出三湘汝城的上犹江长途奔袭,流经崇义、上犹,在南康三江口注入章江。客观上上犹江丰满了章江。历史上章江作为赣江上游水道,延长了自北向南通粤水上交通,为日后运河开通,维系海上丝绸之路做了天然准备。

武夷峥嵘,罗霄崔嵬。赣州城下“滚滚双江日夜流”,站在八镜台上俯瞰三江,“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一幅“夕阳渔唱起沙鸥”的壮阔图景。而赣州城已是“岚气昏城树,滩声入市楼”的山水韵味。

山形水势,注定赣州不凡。

1

很久以来,我心里就有了寻访赣江源的愿望。庚子鼠年,我得“五一”假期之便前往石城。

东邻宁化、南抵长汀的石城,因“环山多石,耸峙如城”而得名。公元953年(南唐保大十一年)建县,迄今已越千年,独特的地理位置让石城赢得“闽粤通衢”的美誉。但是石城并不靠江,失去了漕运的便利,因此在历史上并没有多么显赫。石城人引以为自豪的是宋代盐铁使陈恕,他主管国家财政十多年,国库充盈,深得宋太宗赏识,宋太宗亲自在殿柱上题写“真盐铁陈恕”, 《宋史》称其为“能吏之首”。

地处石城东南部,毗邻福建宁化、长汀的横江,据说是当年红色瑞金中央银行秘密金库隐匿地,专家考证这里是赣江的源头。为了保护赣江源,石城拆分横江设立赣江源镇,而赣江源自然保护区内的上塅和三坑两村也合并为赣江源村。

我起早从赣州出发,到赣江源村的时候还不到上午十点钟。赣州的朋友安排了赣江源镇值班的人大主席小胡陪同我上石井山。立夏时节,山上的花差不多都已凋谢,而新叶刚刚退黄,特别清亮,油油的,把天映衬得格外地蓝。有一种树不同凡响。它的花挂满枝条,如柳絮一般细长,淡黄的色彩,一树树铺陈在山上,成为蜜蜂的至爱。小胡告诉我,这种树叫栲树,学名叫丝栗栲。好像这一地区栲树特别多,这个时节山上似乎只有栲树以另类的色彩吸引人们的眼球。其实,石井山上的树十分丰富,保护区给名贵的树都号了牌,沿着山道走,香樟、紫楠、薄叶润楠、灯台树、乌桕、三尖杉、山樱、拟赤杨,好多大树撞入眼帘。

2013年保护区设立之后,原来山上居住的人口悉数外迁,移民新村聚集秋水河畔。赣江源村以赖姓居多,隋朝,赖姓始祖兰公从宁都改迁石城。据说茅台系列中的赖茅就是这个村人的创造。赖姓重礼讲仁,赖氏宗祠崇恩堂的族训:“重礼让,同乡共里,岂可慢侮,凡通邻里,耕则让畔,行则让路,见争则劝,见难则扶,乃称仁里。”淳朴民风孕育和谐乡里。青山虽障目,流水亦清心,人们耕种采集,喜迎八方来客。保护区经过近十年休养生息,腐叶铺地,一如原始森林的气息。

◎ 丝栗栲

竹,满山遍野,称之为竹海一点儿也不过分。竹的繁衍最富灵性,它的姿态一直向上,老竹把浓密的叶子覆盖在山上,一棵棵尖笋便从这枯叶中长出来。竹资源过去是山民最好的经济来源,横江重纸已有千余年的生产历史,以“明如玉,质如扣”闻名于世,其纸具不易生虫,吸水性好,光滑细嫩,书写流畅,字迹不易脱落,书写效果堪比徽宣。清乾隆时期,曾经被誉为“天然国宝”,列为贡品。上山的路上还能看到明笋作坊和土纸作坊遗址,赣江源自然保护区设立后,这样的人为活动被禁止,这些作坊便成为野草丛生的故坑。

◎ 造纸作坊

山道上偶见下山的人,他们从赣江源观瀑下来,调皮的孩子手上捧着一根粗大的春笋。我不时问人,还远吗?平时少运动,几十分钟的山道走下来竟大汗淋漓。而当我气喘吁吁的时候,已然看到落下的一挂溪流,岩石上“赣江源”几个字用红漆涂过,十分醒目。瀑布不算太高,上面还有茂盛的树木,看不透来水的方向,让我想起不知何时读过的诗“穿天透地不辞劳,到底方知出处高”。站在瀑下,潭水湛蓝,凝望山下,溪谷喧嚣。王勃《郊园即事》里的诗句“断山疑画障,悬溜泻鸣琴”放在这儿正合适。我想这一条细流怎么可能造就江河?如果说这儿是赣江之源,那或许是赣江最东的源吧。

◎ 赣江源

沿溪流西下,出石城,入瑞金。溪水先进日东水库,而后向西南穿峡谷再入陈石水库,从中潭出峡谷到壬田镇。这一段,山环水转,车在乡村公路上行驶,溪流隐没,到了壬田镇才看到水流的究竟。我想壬田河名的由来大致是因了这个地名。

在瑞金旧志中,我看到关于赣江源的表述:

绵水源出县东北黄竹岭 ,二十里至湖洋, 十里至陈石山罗汉岩,十里至壬田寨,纳诸小溪之水。又三十里抵县治与贡水合, 汇为深潭, 名县前潭 。半里至石婆庙滩,五里至罗口,有罗溪水汇之。又十里至浮桥龙滩,又二里至茶壶滩,大石横截溪心,惊涛怒浪,势甚汹涌,舟船上下稍不戒,往往覆溺。又三里至石水湾,有三坝水汇之。又五里至獭石滩,又十里至武阳围,又十里至凌田,有凌溪水汇之。又五里至茅山滩,有浮图水汇之。又十里至龙门潭,又十里至洛村,有洛村水汇之。又十里至舟坊,又五里至会昌县,与湘江合为湘江水。历雩都县达赣城,与章水汇为赣江水。

这便有了有关赣江源的公案。石城、瑞金各执一词。从地理位置上看,赣江东源处在最东的区位似乎无可争议,但是,世人又何必拘泥于一个点位?所谓源,说白了不过是表达的需要而已。

汽车进入叶坪、沙洲坝区域,我决定停下车来,再一次沐浴红色洗礼。叶坪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有“红色故都”之称。1933年4月临时中央迁往沙洲坝,毛泽东带领红军战士挖井,解决当地村民饮水问题。人们把这口井亲切地称为“红井”,并在井旁立木,上书: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圣地瑞金,传说中掘地得金的地方,当年仅24万人,11万人参军参战,5万多人为革命捐躯。行走红都,肃然起敬。

◎ 瑞金红井

沿沙洲坝南下,两岸低丘,河谷盆地交错。即将进入瑞金市区象湖镇的时候,黄沙河像一位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向着壬田河款款汇入,绵水就此形成,它把赣闽边的风情悉数兜来,向着大河奔去。

2

此处湘江地界会昌,古称湘水。

会昌东邻福建、南靠广东,为赣粤闽“三省通衢”。公元982年(北宋太平兴国七年)建县,适逢镇人开凿得砖12块,砖上刻有“会昌”篆字,故以“会昌”为县名。

位于城西的会昌山海拔400米,一山雄起,方圆数十公里群山起伏,岩幽林深,“万里碧云净天宇,千山木叶堕霜红”,一派旖旎风光。1934年毛泽东登临会昌山,写下了《清平乐·会昌》:

东方欲晓,

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

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

颠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粤,

更加郁郁葱葱。

会昌山下,湘江、绵江交汇形成贡江。相传韩湘子游居羊角汉仙岩修炼成仙,后人便称此地为湘乡,其水亦为湘水。水过雁门堡,当地人又称雁门水。

湘水源出寻乌东北部罗塘河,这个地方地处武夷山脉南麓,东邻福建武平县东留镇,南毗福建武平县民主乡,北接会昌县筠门岭镇,是南下广东,北上赣州的重要码头,素有“小香港”之美誉。寻乌的朋友告诉我,罗珊很远,距离县城60多公里,而且都是乡道,来回至少3个小时。我有些犹豫。来寻乌已经走了3个多小时,我担心司机吃不消。还是司机帮我下了决心,他说没问题,既然来了,看看也好。

◎ 会日山下

车向着罗塘河方向的蜿蜒山路行驶,水泥马路虽然不宽,但还是很好走。两边的山不高,很多的山面栽种了脐橙,因为前几年赣南脐橙遭遇虫灾,新植的橙园悉数覆盖了白色透明的薄膜。一路上新房子似乎不多见,老建筑在脱贫攻坚战中修葺一新,新村庄掩映在青山绿海,村前的田野已经收获,裸露作物的根茎,新的农村以一种老的内涵和新的姿态呈现,这种节约、友好型新村,让我倍感慰藉。

寻乌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特别,建县不过400多年。公元1576年(明万历四年)寻乌建县,取长宁久安之义,定名长宁县。1914年因避四川长宁县,改为寻乌。历史上寻乌一直隶属安远。人们很难想象这个毗邻福建武平、广东平远的区间,竟然成为南北两大水系的源流。寻乌河和晨光河向南发展成为东江源流,而罗塘河向北运动成为贡水源流。地理上寻乌地处低纬度地区,紧靠北回归线,东距海洋较近,海洋对寻乌气候起了很大的调节作用,亚热带季风气候特征明显,温暖湿润,雨量充沛,冬少严寒,夏无酷暑,是一个湿润生发之地。

我曾经几次造访寻乌,沿着红色寻乌的路线行走。众所周知,寻乌是主力红军下井冈后与粤军打的第一个遭遇战,伍若兰在这一次战斗中牺牲。1928年古柏领导的“寻乌暴动”染红了寻乌,红军在寻乌得到了比较好的休整。毛泽东在寻乌写下了《寻乌调查》和《反对本本主义》两篇光辉著作,为红色瑞金创建作了最好的理论准备。

这一次去寻乌原本是寻访赣江源,却意外闯入“罗塘谈判”旧址。历史上“罗塘谈判”就在罗珊乡政府大院内进行。1934年10月,潘汉年、何长工带着朱德署名的介绍信,经会昌前往敌管区罗塘乡(现更名为罗珊乡),同南路军总司令陈济棠代表杨幼敏和韩宗盛举行秘密谈判,史称“罗塘谈判”。在双方代表的协商下,成功地达成了五条协议,缓和了红军和陈济棠部队的矛盾,为红色瑞金营造了有利的外部环境。

罗珊乡总面积126平方公里,人口不过万人。作为客家人的生存之地,可供耕作的土地稀缺,人们精耕细作,心怀坚韧,慢慢繁衍。曾姓是这个乡的大姓,其繁衍和迁徙路线大概是山东到抚州,其中的一支落脚罗珊。我曾在南丰和金溪考察曾氏族居的古村落,知道这个曾氏源出孔子最得意的学生曾子,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儒家嫡传的基因,淡定平和,仁爱生灵。千百年来,他们处在深山,乐天守道,与自然和谐共处。到本世纪客家人在低海拔山上种植脐橙增加收入,改变了山多田少生活贫困的状况。

◎ 寻乌

我一路关注河流,可我好像连水库都没见着,到罗珊乡所在地终于得见罗塘河。我站在桥上看瘦瘦的罗塘河,似乎有些迷惑,这就是湘江的源头?我又岂能甘心。

车继续行驶,前往武夷山脉南麓上津村铜锣丘原始森林园区,这个区间为赣闽粤交界处,群山逶迤,重峦叠嶂,项山甑、老鸦石、笔架山等大山聚集于此,其中项山甑为寻乌第一高峰,主峰海拔1529.8米。距筠门岭韩湘子修道的汉仙岩不过两公里。

◎ 罗塘河

蜿蜒曲折的罗塘河从天湖下流出,横穿罗珊乡,经过下津进入筠门岭。这条河并没有我先前想象的那么丰满,大雪时节的罗塘河已经很瘦,河床清澈见底,河沙细嫩绵软,但是这条河从不见干枯,不竭的水流一年四季流入贡江。这样的源流是因为大山不竭的蕴涵。

3

光从窗帘与地板的一线空隙钻进来,床上的白床单已然清晰。这个时候我醒了。我听到了窗外的鸟鸣。

鸟从夜幕降临的时候开始沉寂。它的睡眠似乎比我好,不然这近10个小时它在干什么呢?我下榻的宾馆位于三百山脚下,空气好,环境也很幽静,院落式的小宾馆因为新冠疫情下榻者寥寥。往年小满时节山水丰沛,游人如织,而这个小宾馆小桥流水,杨柳轻摇,鸟语花香,正是上山的栖息地和下山的歇脚处。

并非鸟的叫声吵醒了我。我十分确定听到了这个凌晨的第一声鸟鸣。它似乎在树上抖动羽翼,像人一样伸着懒腰,而后清清嗓子,所以这一声叫唤破碎。但被凌晨清的风和甜的露包裹的鸟,很快兴奋起来了。它的叫声开始连贯,像清泉一样在山间流动,而且很快很多的鸟被这首鸟的叫带出来,叫声跳跃起伏,像音乐在琴弦上弹出。

我似乎难得有这样的闲暇和很平和的心情听鸟的喧哗。一个时期以来,我已经厌倦了征地征房的利益博弈,我把自己半生积累的常识、情感和经验尽情挥洒,到现在似乎空壳了。我幻想着一处清幽去聆听心的跳动和脉搏的力气。于是这凌晨鸟的喧哗便开始在我心间如天使的手轻抚。它已经触动到我最有潜质的一块地方,所以我的思维在舒适的气候里孕育跨越疆域的畅想。实际上,雨声比鸟叫更早,有一会儿还很大,哗啦啦的,到鸟叫的时候还没停下来。这会儿我甚至还想着雨中的鸟早已落汤了吧,这样的生存力和创造力让人敬佩。

我担心这难寻的顺便可以寻访三百山的机会要泡汤了。好几次经过三百山都没敢停留,而这一次南方回来碰巧周末,我得这法定的闲暇自费闯进三百山。可这雨真的乱了我的行程了。毫无疑问我在听鸟中等待早晨一抹阳光。毕竟是夏天,天气变化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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