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妹妹

青竹妹妹

母亲的好帮手

她是一枝青翠、嫩绿的,美丽的幼竹,亭亭玉立,默默无声地生长在太行山下。

她的名字叫青竹。她的确就是一枝青翠嫩绿的幼竹,那年我和她在一起时,她刚满十五岁。那天,我一到羊角岙村,王良大伯就带我回家,他把我的行李往驴圈旁的小屋里那张大炕上一放,喊一声:

“大竹,青竹,小竹,你们都过来!见你们王大哥!”

马上,院子里出现了三个孩子,一男两女,男孩大竹十六岁,最小的女孩小竹四岁,中间那个女孩就是青竹。她身材不高,皮肤白皙,苗条而挺拔,她仰起脸来,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盯住你看,让你想躲也躲不开。端正的鼻梁下是一张带两个小酒窝的、笑眯眯的嘴,嘴唇薄薄的,一口洁白的牙齿露出来。她一只手把妹妹小竹搂在身边,另一只手在匆匆清理着自己乌黑的长发,把卡在头顶上的一根草剔掉。头发理顺了,又在自己清秀的脸庞上抹一把,虽然她脸上除了漂亮的红晕什么也没有。我看出来,她想让我这个新来的人对她有个好印象,我这时也正用眼睛盯住她。

哥哥大竹对两个妹妹吼叫似地说:“你们走开!”青竹便乖乖地带上妹妹退到厨房门口去。妹妹在她的手臂下挣扎,想要脱身,她就是不让,妹妹大声地叫“娘!”,不停地撒娇,她也不理睬,反正不让妹妹往我身边跑,自己则一声不响,只用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牢牢盯住我。

父亲对他们三个说:“咋不喊人呀,没规矩!”于是大竹和小竹乖乖地喊我一声:“王大哥!”而她却仍是一声不响。只用两只大眼睛继续盯住我。

我和大竹睡一间屋。他帮我把行李解开铺在炕上,把我的衣服在炕头放好。我偶一回头,发现青竹独自偎依着门框站在那儿,两只大眼睛还是好奇地盯住我。脸上带着笑容,她是在对我表示欢迎。但她仍是默默无声。

我的皮鞋上满是烂泥,我刚把带来的布鞋换上,她就一步窜进屋里,把脏鞋拿走了。我正要阻止,她哥哥大竹说:“叫她给你洗。”我不好不同意,便任她拿走。她把一头美丽的长发往后一甩,回头对我露齿地笑笑,笑得真甜,让我感到她很高兴为我做事情。

她把我的鞋洗干净,爬上一架木梯去放在房顶上,让它晒干。那里的房屋都的平顶的,屋顶承担着一部分庭院的功能。我见她迅速地爬上爬下,灵活得像一只山猫。吃饭时候,她也是捧着她的碗,出溜一下就上了房,坐在房顶上吃。妹妹小竹也要学她的样往上爬,被大娘喊住。她太小,还爬不稳。

我的一碗豆角(她家称做“饭”的,就是白水煮豆角,另外还有玉米面贴饼,叫做“干的”)刚吃完,她的手已经从我身后伸过来,把碗接过去,给我又满满地盛上。把碗递到我手中时,她又对我甜甜地一笑。似乎她平时不大有这样的笑容,因为我发现,家里的人对她的兴奋和快乐,有些觉得奇怪,都用眼睛注视她。她是什么时候从屋顶上下来,立在身后等着给我盛饭的,我不知道。一眨眼间,她又坐在屋顶上吃她自己的豆角了。

我觉得不应该让她这样为我做事情。我正想说话,大伯却宣布说,以后我的饭就由青竹盛。我的衣裳脏了也由她洗。我立刻谢绝,但却不被他们一家人接受。我发现,男人的饭由女人盛,这似乎是他们家的规矩。我见大伯的饭是大娘盛,大竹的饭也是青竹盛,就不再说话,心想,还是“入乡随俗”吧。

坐在房顶上的她,听见大伯这样宣布,又对我笑笑,表示很得意,好像她从我这得到一种什么荣誉似的。让我更是不安。

我快吃完第二碗豆角时,青竹又已经立在我的身后了。我连忙对她说谢谢,告诉她我吃饱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把头一歪,表示不相信,后来相信了,再对我甜甜地一笑,去厨房拿一只贴饼给我。我吃不下,但是出于对她的感谢,我掰下一小块,余下的还给她。她把那大半块饼子自己吃了,吃得好开心,让我觉得,她是因为能和我分吃一块饼才特别地高兴。但是她仍是不说一句话。饭后,由她清理桌子、收拾厨房和洗碗。她很快就都做完了。真是她母亲的一个好帮手。

她不会说话

第二天下午,我从外边回来,发现我行李里的衣服全被取出来,整齐地叠好放在炕头上。再仔细一看,原来全都洗过。即使干净的也被重洗了一遍。一定是青竹做的,我去门外找到她,向她说谢谢。

她和大伯两人正在门口给牲口铡草。大伯代队里养两头驴,每年能得八十个工分。青竹见我向她走来,一声不响,只对我露齿地一笑,又低下头只顾往铡刀下送草。每当铡刀咔嚓一声落下时,我的心会猛地一缩,生怕会铡到她那一双幼嫩的小手上,但是不会的,她的两只小手干得非常熟练,和大伯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我见她满头是汗,阵阵凉风吹来,便把她脱下放在一旁的上衣给她披在肩头上。她很感动,抬头眼睛盯住我,再给我一次甜甜的笑,仍是一声不响。

我让她去休息,由我来给铡刀喂草,大伯点头同意了,她才起来让位子给我。见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她不停地指导我该怎样做,她一次两次地给我示范,直到我完全会做了,才去立在一旁。但是她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只是用手势给我比划,时而还拿起我的手,叫我学她的样子做。我到羊角岙村里,第一个把着手教我干农活的,是青竹妹妹。

第三天,我开始去上工,和几个老乡在地里锄苗,青竹跟几个和她同龄的小姑娘远远走来,不知是去做什么。一群女孩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但是我发现唯独青竹一个人一声不响,她好像也不很合群,老是一个人走在大伙的后边。她从我们干活的地头走过时,见我把衣服脱下扔在潮湿的田坎上,就给我拾起来,挂在树梢上。她并不喊我,只用手指一指,再朝树梢撅撅嘴,让我不要找不到。

已经三天了,我还没听见过她说话的声音。

下工回来,我累得一头倒在炕上。忽然好像觉得屋子里有些异样。原来是闻到一股清新的幽香。我抬头看见,炕边土台上多了一只瓦罐,里面插满一种白色的小花,不知叫什么花,那香味真是太浓、太诱人了,不仅充满了整个屋子,而且立刻浸透我的肺腑。当然是青竹采来的。

大竹回来,我指给他看,他也很爱闻这种香味。他说,青竹是采给我的。

青竹给我和大竹打来洗脸水,我谢谢她的花,说我很喜欢。她笑得合不拢嘴,但还是不说话。晚饭时,她给我盛饭盛汤,还非要我把整个一只饼子吃掉。饭后又给我把洗脚水送到炕前。我实在过意不去,请大伯大妈叫她不要这样做,而他们却说她应该做,让我心理更是不安。我又在炕上对大竹说,叫他告诉青竹,以后不要再这样照顾我。而大竹竟然也认为青竹伺候我和他是理所当然。他说:

“她不干这个还能干啥?”

“她也应该跟你一样上学才是。”我说。

“她上过学,七年多以前,生一场大病,就不能再上了。”

“为什么?”

“自那以后,她就不会说话了。成了个哑巴。”

“哑巴?青竹是哑巴?”我震惊了,呆坐在炕上,身子好像不会移动。

“她是个哑巴。七年前那场病以后,她就不会说话了。”

“什么病?”我急忙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以后她就哑巴了。只上了一年多小学就停下来。好在还听得见。就是不能说。”

是的,她的听觉没有坏,而且很灵敏。所以我几天来都没想到,她默不作声是因为不能说话。

这实在太残酷了!多好的一个小姑娘!

我心里难过。尤其让我难过的是,大竹还告诉我,一家人都不喜欢她,嫌她是哑巴。将来不会有出息,一辈子都是个累赘。

这一夜我都没有安睡。

“明天我交你各草……”

青竹已经习惯于命运强加于她的沉默。她会用各种灵巧的手势,辅以眼神和表情,表达她所要表达的意思。和她周围的人沟通,在她并没有任何困难。我也很快就能和她沟通。她还有另一个与别人交流的渠道:她会把她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她上学时,曾经是班级第一名,现在还能写大约三四百个字。

自我来以后,她不像从前那样老是独自蹲在角落里。她变得活泼了。一有空就帮我做事,还向我问这问那。她使我更迅速也更愉快地融入这个家庭。家里人好像也因为她的变化,不再那么讨厌她。

我的农活技术还很差,队里往往只能分配我上山去割喂牲口的青草。干这个不需要技术。割四十斤记一个工分。而我拼命干一整天最多只能割二十几斤,中间还夹着许多牲口不能吃的杂草。我为此很是苦恼。一天晚饭时,大伯和大竹边吃饭边教我怎样割草。

大伯说:“你要挑那些长长的,比如山茅草和狗尾巴草割,容易找见,分量也重;不要割那些趴在地上的,割半天也割不到一斤。”

大竹说:“不要把酸枣枝子割进来,那上边有刺,要扎牲口嘴的。”

大娘也说:“有些草牲口不吃的,不要割回来。”

我分不清什么是山茅草,狗尾巴草和酸枣枝子。更不知道哪些草牲口不能吃。一家人为我的笨拙和无知哈哈地笑。

青竹坐在房顶上,她停下不吃饭,歪着个头,静静地,一声不响,仔细听我们说话。

晚饭后,我回到屋里,在我的枕旁看见一张纸条:

“明天我交你各草。不要给别人说。”

是一笔一划写的,笔迹很认真,虽然写得大大小小地,还有错别字。一定是青竹写的。我心里暖暖的,把这纸条小心藏起来才睡觉。这张纸条我后来收藏了几十年。

第二天早晨,我爬上村后的山坡,远远就看见青竹站在一棵大树下等着。她带来两根捆草用的绳和两把磨利的镰刀,我也带来一根绳和一把镰。她用手指在我的镰刃上试一试,对我皱一皱眉头,瘪一瘪嘴,意思是我没有把镰刀磨利。又把我的绳子两头缠在她两只细小的手臂上,用力一扯,就扯成了两截。然后对我瞪一瞪眼睛,指着我的绳子和镰刀,再瘪瘪嘴。脸上一股顽皮的笑容。我知道她是在批评我没有把准备工作做好。她继续做着手势和表情,指指我的绳和镰,再指指坡上的草,把两手一摊,耸耸肩头。这时我完全懂得,她要说的话,翻译成知识分子的语言,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是她表达似乎简洁得多,而且使用的只是几个身体的姿势。

我们马上开始。我跟在她身后,首先是找一片好地方。我们翻过一个坡,来到一个野草又厚又高又密的山洼。怎么我原先就找不到这种地方?她一弯腰,镰刀便在她手下飞快地舞动起来,只听见嚓嚓嚓的响声。我紧跟在她身后,她怎样割,我就怎样割。不一会工夫,两人已经割下高高的一堆,比我一天割得还要多。她像个小蚂蚱,只往草厚的地方蹦,我紧跟着她,累得满头大汗。

她大约是听见了我的喘息声,她示意休息。我们走到一块大石头前,我坐下,她把我割的草抱来一小堆,放在我面前。自己盘腿坐在我对面的泥地上。

她开始给我上课了。原来我割下的草里,有许多种是牲口不吃的。她把那些一一挑出来,排成一行,放在我脚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和半截铅笔来。她是早有准备的。

她开始写了,写以前,先抬起头,用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对我不好意思地瞧瞧,我懂,她是说自己写得不好,让我不要笑话她。她指一种,写一个名字:刺头,硬叶子,苦芽子,毛瘌子,狗屎苗苗,臭杆杆……我就一个个地认,读给她听,再牢记在心里。

有的字她不会写,“瘌”字,她写成“拉”,我想应该是瘌,因为那种草的叶片上尽是扎手的硬毛。“狗屎”她写成“狗十”,“臭”字她也不会写,就把那苗草递到我鼻子底下叫我闻,嘴巴作出发“臭”字声音的口形叫我看。

我把她不会的字给她写出来,她趁势就来坐在我身边。她又在纸上写了“交你各草”几个字,脸上作出询问的表情。我懂她的意思了。马上给她写了“教”和“割”两个字。她立刻就照样每个字写三遍。

这时我想到问她:

“为什么你教我割草,不叫我给别人说?”

她用手势告诉我:

“他们不喜欢我。爸,妈,哥,妹妹。”

“你喜欢他们吗?你爸妈,你哥和你妹妹?”

她认真地点头。

“你听我说:你是个好姑娘。我喜欢你。我还会让大家都喜欢你。好不好?”我这样安慰她说。

她笑得咧开嘴,不住地点头,说明她是真希望这样。

我们又开始割草。我立起来时,她给我把衣服上的草屑拍掉,还伸手把我脸颊上的一点泥轻轻抹去。再往我身上紧紧靠一靠,两手搂住我,抬起头对我开心地笑笑,才又像只小蚂蚱样蹦开去。马上,镰刀又在她的手中飞舞起来。

中午我们背着两大捆草回来,称一称,一共七十五斤。下午我们又割了七十斤,两人得了三个半工分。我请狗不理(他是记工员)给我记一个工,余下的给青竹。当然应该这样。狗不理却偏向我,给我记了两个工,给她记一个半。

采粽叶的那一天

端午节头一天正好是我们下放人员的休息日,上午,我奉大娘命,跟青竹去村对面河滩边的芦苇丛里采粽叶。我们提一只篮子,兴高采烈地往河滩里奔,她像只小燕子,一声不响,轻盈地往前飞,我紧跟着她,感到愉快极了,好像天更蓝了,跟随我们身后飞来的几只乌鸦,也不讨人嫌,那哇哇的叫声比平时好听多了。

河滩上空气好新鲜,芦苇丛里更是一阵阵的清香。钻进那遮天盖地的绿色丛林,好似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而你却呼吸得更加自在而舒畅,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奇妙的世界!青竹妹妹热乎乎的小手紧紧捏住我的手,她怕我走失,一走进苇丛便牵着我。

我们来到苇子林中的一小片空地,这里连乌鸦也飞不进来,清静极了。脚下的青草像丝织的地毯一样平整、清洁而柔软,我兴奋得平躺在带露水的湿湿的草地上,仰望绿荫环绕中一小片蓝得似乎透明的天空,我觉得自己是进入了一个神仙的境界。我把眼睛闭上,还是看得见那一片透明的蔚蓝。四周除了轻风拂动苇稍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见。我好似在享受一场美梦。青竹不打搅我,她自己悄悄消失在苇丛里。

过一会儿。耳边响起苇枝的婆娑声和她的脚步声。我坐起身来,见她已经采回满满一抱苇叶。她偎依着我坐下,叫我学她的样子,把采来的叶子一片片理齐,放进篮子里。还不够用,她于是拉起我的手,让我跟随她钻进苇丛里。她教我挑选最好的粽叶。不要苇秆下面的,太老,有沙子,不干净;不要上面靠近尖头的,太嫩,也太小,包不住米,有些还沾着鸟粪;只挑苇秆中间那些又长又宽又绿的,干干净净、散发出清香的叶子。这些话她是用手势对我说的,还拿实物作样本,我完全懂得。我们不停地采了一个钟头还多,两人各抱一大捧,再回到那片林中空地上,一片片理好。

我们已经完成了大娘交给的任务。时间还早呢。青竹明显地不想回去,我也不想。我俩并排躺在青草上。

青竹把她瘦小的身躯靠着我,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散撒在我的左臂上,她闭着眼睛,好似在品味这片刻的温馨和宁静。我伸过右手去,轻轻抚摩她的头顶,她绸缎一样柔润的发丝在我的手指间滑过,她乖乖地躺着,享受我的抚摩。我庆幸自己在这个世外的天地里,得到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妹妹。

她坐起身,露出两个小酒窝轻轻一笑,用手捋一捋头发,好像非常地满足。

这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周围连一只小鸟或是田鼠也没有,她要尽情地对我说她想说的话。她跟那些又聋又哑的人不一样,她从不依依呀呀地发出声音来,她知道那种声音既难听,又不能表达什么,反而暴露出自己不会说话。她总是默默地用手势和表情来传达一切。

她坐在我对面,开始说话了。她一连串做了许许多多的手势,时而抬起眉头,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张大嘴巴,时而用手指指着近处的芦苇丛,时而自己站起来,用身体做出更大的动作,来补充手势和表情所不能传达的意思。说得兴奋了,还摇头晃脑地,还自己发笑。她多么希望我了解她说的话,和她一同分享她的快乐。

但是她失败了。我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今天所想要叙述和传达的内容过于复杂了。我试着把她想说的话自己说一遍和她印证,但每一次都对不上。她急得满头大汗,我也为她难过。两人只好停止了交谈,我们垂着头,两人都不出声,提着满篮的粽叶走回家去。

到家后,经过大竹的翻译,我才知道,她是要告诉我,去年有人来那片苇丛里拍过电影,她从头到尾跟着人家看,看了一整天。她是在给我叙说那一天她所见到的种种场景。我这才渐渐悟出她做过的那些手势和动作。她把两只手卷起放在眼前,是表示摄影机在拍戏,她自己钻进芦苇里,是表示演员的动作,等等。然而,这些内容毕竟不是她平时用惯的那些手势所能传达的。事实上,只要是超出了日常生活中某些固定不变的内容,和她的环境中每日里一定出现的人和事,她都无法与他人沟通,只能把自己丰富的想象和活泼的思维封闭在她小小的头脑里。我深深体会到,她有奔放的生命,她是一只刚刚会飞会鸣叫的小鸟,但她却被一种残酷的力量,压制在一个狭小的沉默的世界里。这是一种多么大的人生悲哀啊。青竹妹妹真可怜,我怎样做才能帮助她?……

下大雨的端午节

端午节这天下大雨,不能干活。下放人员都是利用下雨天集中学习文件。我从家里往外走时,听见大伯在发脾气,骂青竹贪玩、偷懒。大伯骂完大娘骂,大娘骂完她哥哥大竹又接着骂。青竹立在厨房外,紧闭着嘴不出声,眼睛瞪着,两只手绞在一起,是她惯用的一种不服气的表情和手势。我不知是为什么,但我急于去学习,来不及问,披件蓑衣就出门了。

中午我回来吃饭时,雨还下得很大。家里只有大伯大娘和小竹三个人。我知道大竹上学去了。那么青竹呢?我想起早上她挨骂的事,便问大伯她去哪里了。

“上山啦。”大伯回答我。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这么大的雨,她上山干吗?”我奇怪了。

大娘马上接着说:

“那条犟牛!说她两句,她就不得了啦!上山给牲口割草去啦!”

青竹上山去割草?!这样大的雨!这时大伯才告诉我,她昨天下午应该割下两条驴今天的草料,她拿着镰刀出去了,但是没有割回一根草来,今天驴没吃的了。说了她几句,她一生气,冒着大雨就上山了。

我和她是昨天上午去采粽叶的,下午呢?哦,对了,下午她先是在我屋里让我教她一课书,后来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大的雨,她一个人在山上?”我担心地问。

“让她去!死不了!一条犟牛!”大娘仍然很生气。

“不行!我去找她!”我放下手里刚剥开的糯小米粽子,抓起两件蓑衣就往后山奔。

山上又湿又滑,雨下得像瓢泼一样。我摔了不知多少跤,才爬上村后的山头,远远便望见青竹瘦小的身影,她正在山坡角下草丛里埋头干活。

我大喊一声“青竹——!”她没有听见。仍在弯着腰拼命地割草。我见她滑倒在地上,爬起来,又滑倒,再爬起来,再继续割,她满身都是泥浆,不时地用袖子在脸上抹,是在抹掉迷住眼睛的雨水。我连忙向她奔去。

我奔到她身后,叫一声“青竹!”她一转身,丢下镰刀便向我扑过来。

她浑身上下全是泥,脸上也是泥,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当她抬起头时,我看见,她脸上没有眼泪。也不出声,只用手给我指指坡下的一大堆草,再露齿一笑,把头一歪,显得很骄傲。真是一条坚韧顽强的小犟牛。

我给她把蓑衣披上,抚摩她湿漉漉的头发。她不停地笑着,开心得很。

我说:“回去吧,够两头驴子吃的了。”

她听从我。我们把草分成两捆,一人背一捆,手拉手往回走。一路上我跌倒好几次,她拉我起来,她连人带草跌下坡去,我拉她上来,两个人像两个水里泡过的泥人似的回到了家里。

我们换过衣裳,坐在我炕上吃粽子。我问她昨天为什么没把草割回来,她去哪里了。她用手指蘸着水在炕桌上写字,再加上手势,告诉我,昨天下午她是去割草的,可是半路上,见村里一个名叫丑娃的小孩跌进沟里,头上流血,她送这孩子回家,又跟孩子的娘一同送孩子去了大榆树村的医疗站,回来晚了。

“那你该给大伯大娘讲清楚呀。”我说。

她紧闭着小嘴,摇摇头。脸上还是她那种坚韧顽强的笑容。

她背我下山

这天下午我教她读书。她一有空闲,就要拿她从前的课本来,让我教她一课课继续读下去。她发不出声音,为了知道她是否准确掌握每个字的发音,我教她学会汉语拼音字母。很快她就能把我说的每句话迅速用拼音写出来,而且还标上四声。她真是很聪明,很用功,又非常好学,也学得很快。

她给我的帮助比我给她的要大得多的多。她不但给我洗衣服、盛饭,铺炕,收拾房间,还教我做许多农活。我一有空,她就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后山拾树上落下来的红枣子,还挖野菜,采野花。在她的指引下,我知道了许多过去从来不知道的大自然的奥秘。

比如,树上的蝉会蜕皮,一年要蜕好几次,那皮竟是治疗小儿惊风和大人失音的好药材。夏天中午,别人午睡时,她带我去林子里,用一根竹竿把粘在树干上的那些空壳一只只捅下来。一个夏天,我们捅了上千只,足有一斤多。送到收购站,卖了二十多块钱。

又比如,蝎子生出的小蝎子不是红色的,而是白色透明的。几十只小蝎子爬在母亲背上,挤作一团,不停地蠕动。稍有不慎,一只小家伙从那背上滚下来,老蝎子立刻张开大嘴把它嚼碎吃下去。有好几次,青竹掀起地边的大石块,让我看见这种奇异的景象……

有一回,她帮我逃脱一场不小的险情。

我和她在村后的山坡上割草,我一镰刀下去,用力过猛,刀尖扎进我的小腿肚里。扎得很深,伤口有一寸多长。马上,鲜血如注地涌出。我倒在地上,两手捏住伤口,哎呀一声大叫。她回头看见,也哇一声,赶快跑到我身边。我慌乱得不知所措了,而小小的她却很镇定,一把扯下我头上包的白毛巾,把伤口扎住,转过身就把我背在她背上。

她是想要把我背回家去的。但是我比她高一头多,还至少重一倍,她怎么可能背动我?而她真的把我的身体驮在身后,两只小手把我的手臂紧拉住放在她胸前,她往前走了两步,就被我压倒在地上。她立刻翻身起来,扶我站直,一只手紧紧扶住我的腰,一只手把我的右臂架在她的肩头上,继续往前走。她就这样把我一步步往山下拖。

我们已经走到半坡上,真难为了她,她实在拖不动我了,而且还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村子里。

这时,我忽然想起,我的行李包里有外伤用的药。我马上告诉她:

“你回去,我行李包里有药,去取来!”

她转身就往山下跑。我再追着喊一句:“把那里边的药全拿来!”我怕她不知道什么药现在有用。她回身向我点一点她的头,表示听懂我的意思了。马上就飞奔而去,她真像一只山猫。在倾斜的山坡上,她跑得比山猫还要迅速和灵巧。

不到半小时她就回来了,她是拼命在跑。她拿来了我所有的药,其中就有一瓶双氧水,一瓶红药水,和一包消炎粉。这已经足够了。我还没处理好伤口,大伯就带上一个小伙子赶来。他们把我背回村里,找来住在邻村的大队赤脚医生,为我再次包扎过。一场险情消除了。全靠了青竹妹妹。

在我养伤的那几天里,她从早到晚地陪伴我,照料我。我自己可以吃饭的,我的手并没有伤,她却偏要喂我,不过都是在没有别人在旁边的时候。她高兴地哼着歌子,好像我受伤是件顶好不过的事情。我知道她的心思,这样,她就可以整天和我在一起。我每天换药时,她把每个药瓶药包都看过,仔细地问我它们的用途。她什么都想学,都想知道。

野火烧南瓜

在给我拿药时,她发现我的背包里有一只打火机。她在赶集时见人家用过,知道那是会出火的。她非常喜欢,要我拿出来打火给她看。我正想要送她个什么东西呢,但是送她打火机,叫她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呢?我就问她。她一听说我愿意送给她,马上高兴得咧开了嘴,两只手捏住打火机不放开。接着就给我做了一连串的手势,我又是一句也不懂。她急了,从我本子上撕下一张纸,马上就给我写:

“你伤好了,我们上山用。”

“上山用打火机?”我问她。

她点点头。再写:

“我们烧好吃的。”

“烧吃的?烧什么?怎么烧?”

她却不给我解说,故意让我莫名其妙。只写道:

“你快些好。我等你快好。”

一个星期后,我的伤口好了,又跟青竹一同去割草。我们是午饭后去的。出门时她让我悄悄摸一摸她的衣袋,对我诡秘地笑笑。我摸见那只打火机。

秋天的太行山,万紫千红,比春天要绚丽得多。天气不冷不热,头顶的天空很高畅,也非常地清凉。远处起伏的山峦显得异常清晰,我好像能看见那山顶一棵树上枝叶的颤动。在这美丽的群山怀抱里,跟又乖又漂亮的青竹妹妹一同割草,我的心情十分地舒畅。秋天的草丛比夏天更密,草茎也更粗壮,我们很快就割下两大捆,足够两个工分了。

这时,青竹妹妹叫我停下,她把我带到一处隐蔽的小山沟里,指一个地方让我去坐着,示意我等她。她还怕我不懂她的意思或是不听她的话,走过来,两手压在我的肩头上,让我坐下,再把她的小嘴紧紧地一闭,以示她命令的严厉。现在她是个大人,我是个孩子了。我乖乖地听她的话。

她一转身就消失在坡那边了。不一会儿,她奔回来。手里捧着一只红彤彤的、熟透了的大南瓜。

我知道她是要烧东西我们吃了,但是我还不理解,她将怎么个烧法。

她把南瓜往我怀里一塞,诡秘地笑笑,又一蹦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过一会儿。她捧着一堆红枣子回来,都是树下拾来的落果,有的生了虫,有的爬满蚂蚁。她指挥我去一股山溪边,把枣子一粒粒洗干净。我洗枣子时,她又走得远远地,好半天才回来。回来时骄傲地嬉笑着,给我看她的收获。她不知去哪里弄来了两只玉米棒子;几株花生苗,苗下根部挂满了一颗颗的新鲜花生果;还有两个红皮山芋,我知道那种山芋是非常甜的。

她把这些东西放下,拉起我的手,叫我跟她往坡上爬。我们去坡上拾树枝和干草,拾来一大堆。

这时她指挥着我,两人一同开始她奇妙的烹饪了。

我照她的指点,把花生仁剥出来,把玉米粒掰下来,再把山芋洗干净。

她加工那只南瓜。她找来一根结实的树枝,劈成斜茬,用它当刀,插进南瓜根部,划一个圆圈,取下中央是南瓜根蒂的一个圆片来,再伸手到瓜里去,把整个南瓜都掏空。一边掏,一边把红红的南瓜瓤子顽皮地送到我嘴边,叫我舔一舔,品尝那带有生腥气的甜味。

这时,我猜到她会怎样来做这顿美餐了。我猜的大致不错。她把红枣、玉米粒、花生米和用石块砸碎的山芋全都填进南瓜肚皮里。最后,她把那片切割下来的瓜蒂再原封地装回到南瓜上,还用几根小树枝插牢。

现在用得着打火机了。我们把做好的南瓜埋进柴堆里,开始点火。

南瓜被火烧得吱吱作响,山沟里弥漫着香甜的烟雾,小山鼠小蛤蟆好像喜欢这烟雾的气味,一只只向我们身边爬来。我俩开心得拍起手来。山风吹拂树上枝桠的声音好像在奏一曲华尔兹乐章,我们两人沉浸在甜美的快乐里。直到闻到南瓜的焦味,才手拉手地跑到火堆边。

柴火烧尽了,红南瓜已经发黑,散发着扑鼻的香气。青竹怕瓜肚里的东西没有熟,用灰烬把南瓜埋起来,再拾些柴草又烧一次。

当我们再次扒开灰烬时,已经是一只焦呼呼的南瓜了。

呀,实在是美味啊!青竹把那只焦南瓜用树枝拨开,一股浓烈的甜香令我不能抗拒,立刻伸手去抓。她哇地一声把我的手拉住,还用她美丽的眼神责备我的卤莽。她是怕我被烫伤。

除去南瓜外面一层乌黑的烧焦的皮,里面的瓜肉是金黄色,山芋是浅红色,枣子是鲜红色,玉米粒是白色,花生的红衣烧熟了是淡紫色。各种填料的香味融汇在一起,比我吃过的任何月饼、粽子或中国外国的点心都诱人。

青竹给我折两根树棍当筷子,我马上享受起来。实在太好吃了!我真不知怎样来描述它那浓烈的、异常的、迷人的色香味。恐怕世界上任何一位烹饪大师都做不出这样的美餐来。

青竹舍不得自己吃,她用自己手里的树枝夹起一块块的瓜肉,一团团的红枣和玉米往我嘴里喂,我也不停地把山芋、花生裹在瓜肉里,一手抱住她的头,一手喂给她吃。我每喂她吃一口,她都会把她的大眼睛合上又睁开,睁开又合上,沉醉般地张开双唇等我给她放进嘴里。这只可爱的小山猫,她大概长这么大,也不曾有人这样和她亲近过。她多么需要有人和她亲近啊。

我俩吃呀吃,不住地吃,撑破肚皮也吃不完它。怎么办?我提议带回去给大家吃,青竹连忙摇手,还对我吐一吐舌头,表示不行。她两只手在上嘴唇上一抹,是她的哑语中父亲的意思,再做一个咬牙瞪眼的样子。我懂了,是说大伯知道了要骂人的。

我俩歇一会再继续吃。还是吃不完。只好捂着胀胀的肚皮,忍痛丢下这美餐,去山间小渠旁洗手,洗脸,再喝几口水。

在小溪边,青竹坐在我脚下,把她的头发散开,要我帮她用手指梳理整齐,再给她扎好。我照她的要求做了,她好像还不满足,仰起脸来,眼睛向后凝视我。她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我说,可是她说不出来。……她是一个多么可爱又可怜的的小妹妹啊。

我们扛起草捆回家去。一路上,她用手势对我说了许多话。我都没有懂。但为了不破坏她的兴致,我不住地点头来应答她。

晚饭时我和她都一点也不吃。实在吃不下。大伯和大娘一再地追问,我们只好坦白。由我来交代事情的过程,青竹把头埋在膝盖上,只顾呲呲地笑。虽然我一再申明全是我的主意,大伯大娘还是相信绝对都是青竹的把戏。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责骂她。再说我们也没惹什么大祸,他们就不再追究。只对大竹说:“明天你拿一只南瓜赔给村头的富祥老汉。那瓜肯定是他种在坡上的。”

“你带我回北京。”

我每天跟青竹妹妹一同干活,她也每天都不离开我。有她在我身边,再劳累我也不怕。

但是谁能料到,几天以后,突然一道命令,把我从羊角岙调到另一个村子去劳动。

我走的时候不见青竹。大娘说:

“她躲到后山上哭去啦。她舍不得你。哎……”

我只能奉命背上我的行李离开了。新去的那个村子在山的背后,从羊角岙过去,要走二十几里路。如果翻山走小路,只有五六里。

我到那个村子大约不到两个月,又有命令下来,叫我回北京。我正在收拾行李,忽然听见房门口有人的呼吸声,我抬头一看。是青竹。真的是她!她两手扶住门框,瞪瞪地凝视着我,一声不响。

一批下放人员要回北京的消息羊角岙的人也知道了。她独自一人从后山小路走来和我告别。

难得她这份情意。我紧紧拉住她的手。我看见眼泪大滴大滴地从她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拍拍她的头,对她说:

“傻丫头,哭什么呀。我回北京,恢复工作,不是好事情吗?”我除了这样说,还能说什么?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扶她在炕上坐下。她什么也不说,什么手势和表情都没有,就只是哭。我扶住她削瘦的肩头,想着怎样安慰她。她一头埋进我怀里,索性嗷嗷地大声哭起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抚摩着她的头发,等她哭完。

忽然她不哭了。抬起头注视着我,好一会,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也不动。接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小纸条,她站起身,立在炕前,伸直两手把纸条递给我。

那上面大大地写着几个工整的字:

“你带我回北京。”

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才好。说不清的。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我只能抚摩她的头发,任她再尽情地哭一会。然后,我牵住她的手,带她走到她回羊角岙的山间小径旁。

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去。等她的身影隐没在转弯处,我叹息一声,独自回到村里。

第二天我就回北京了。

青竹妹妹从此在我的眼前消失。我只能把对她的记忆珍藏在我的心底。这份记忆和她写的两张纸条被我埋藏了整整四十年,今天才在这篇短文里再现。

2002年7月,写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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