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中国传统的剧种,没有一样能让我产生兴趣。说起来惭愧得很,旧式文人的某些修养在我身上连一点儿影子都找不到——大概就因为我并非出身于书香门第或世家大
族吧!
小时候能够接触到的旧戏只有秦腔——我们那一带的人是嗜秦腔的,他们对京剧向来蔑视,母亲就曾不屑地说:“京剧就像驴叫!”每逢收音机里有京剧唱段播出,大人们总是不耐烦地“啪”一下就将其关掉了。上初中的时候,偶然有一次听一位见多识广的老师向人说:“京剧这东西,其实仔细听听也很有意思。”我还颇觉新鲜呢。
记忆里有那么一段时光,每年夏天都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快要到达外婆家的时候,老远就能听见他们生产队的扩音机在播放秦腔,咿咿呀呀、嗨嗨啰啰地唱个没完。夏日的黄昏炎热而迟缓,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这苍凉的调子格外让人感到不快。胡琴的声音像杀鸡似的,一下连着一下,割过来又割过去,眼看着太阳在西天悲伤地闭了眼,留下了天边的一抹残红。与此有关的另外一次记忆是在晚上,大约麦子已经打碾完了,突然间半夜里闹起了地震。那天晚上其他的情节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外婆他们全队的人都聚在打麦场上,随便撕点麦草扯条被子,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我紧贴着外婆,通宵不敢入睡。其实当晚好像谁都没有睡着,人们兴奋而又紧张地交流着关于地震的各种传闻,就像一群受过惊的麻雀,惊魂稍定,便叽叽喳喳地吵成了一团。几只电灯泡彻夜亮着,但在无垠的夜空下,那昏黄的光线显得寂寞而又冷清。这时候喇叭里又放起了秦腔。此情此景,那唱段末尾拖腔的“啊……”字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死人的咽气,辽远深沉中含着绝望,带出了世界末日的感伤。听着听着,我忽然有点想家了。
过了很多年,当“文革”的阴影退去以后,地方戏曾经繁荣一时。我们那边的农村,每到秋季农闲的时候总要演几场戏——当然演的都是秦腔。陇剧似乎也有,但比较受冷落。而且我也实在听不出二者的区别来。赶会看戏的经历也有,不过真正听清了舞台上的唱词和对白的只有一次——因为那是我唯一一次有机会挤到了台前。台上唱的是《回荆州》。只记得刘备哭了又哭,不停地用个大袖子去抹眼泪。孙夫人插金戴银,打扮得煞是好看,只是所乘的车子,实在有名无实——所谓车子,不过是一个士兵打扮的人双手与地面平行地举着两面旗子,旗子的外面各画一只轮子,孙夫人就站在旗子中间,一切的路还尽得由她自己去走。我看了只觉好笑。后来想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安步当车吧。陇东人在描述人哭的时候常常会说他“哭得像刘备一样”。另外还有一句顺口溜说:“娶了孙权他妹子,刘备哭了一辈子。”至于刘备的啼哭与娶孙权的妹妹有什么关系,我当时并未细究过,但对他的爱哭是真正地领教了。这种凑热闹的事以后还发生过,但都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在人群中蹿来蹿去来回地跑和站在炸油糕的小摊前咽口水的情景。再往后,对这样的场面就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上大学的时候,读过贾平凹的一篇散文《秦腔》,觉得与我心有戚戚焉。不过他到底还是听出了那苍凉的调子中的热闹与繁华,我却只是觉其悲哀。听着听着,世界便又回到了那个不安的年月,人也不断地要沉下去,再沉下去。像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却看不清晰,是熟悉中的生分,合情合理的荒诞,嘈杂热闹,却又寂寞遥远。
有一年冬天到兰州,一位爱好秦腔的朋友邀我去看戏,我虽然对秦腔谈不上有什么兴趣,但是感于他的盛情,也没好推辞。戏园子就搭在黄河滩上的空地里。土坯围墙上盖着塑料布作顶子,简陋寒碜中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荒凉。掀开脏而破的棉布帘进去,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茶几和椅子。刚一落座,便有人上来陪我们说话。后来才知道这些人都是这里的演员。其中两个女的一边织毛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你找话说,然后就劝你点她们的一出戏。看看你没有要出血的意思,就见机迎着新落座的一拨人去了。园子里甚至有挎着篮子兜售油炸虾片和瓜子香烟的,推销到眼前的三炮台价格尤其不菲。点一折戏的价格是十元,但据邀我来的朋友讲,在演出进行的过程中,为了情面上的缘故,最好还得将演员捧一下。所谓捧,就是花十五元到戏台旁边的账房里买一条缎被面抛上台去,台下立马就有人放起鞭炮来,演员谢台后再拿着被面去换回应属于自己的十元钱——我想这大概就相当于古时候赠给歌女们的缠头吧,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曲红绡不知数”,就是借这个来描述歌女当红的盛况的。朋友点了一折《下河东》,让一个陪了我们半天的男子去唱。在这里,女演员的戏据说比较叫座,男演员的生意常常不好做。也许是有感于知音难遇,那人在台上唱得声嘶力竭,但脸上所涂的厚厚的油彩却掩盖不住他眼神中的无奈,让人听得心碎。再后来是一个女的上场,虽然画了脸,却没有穿戏装。据说她可是这里最红的角儿,有一个搞房地产的张百万常来点她唱——果然刚一开腔,戏棚里的鞭炮声就轰鸣不已。她在台上扭扭捏捏地做了许多动作,可总是给人一种清汤寡水的感觉。由于缺乏必要的虚拟性,每个人的演出都有点刚一开场就想草草结束的感觉。戏棚内污浊的空气里充满着流浪的气息,虚浮,滑稽,俗气,怎么也勾不起记忆中的那份感觉来,那应该是恣意的宣泄,悠远、苍凉并且悲壮。而戏棚内是无根的浮萍,满脸谦卑地寄人篱下,又掺杂了太多的人生况味,与外面的世界极不
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