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夏晓虹
本书作者王景琳是我的大学同学,他把近年所写关于北大老师的回忆文章结集成册,邀我作序,理由是“我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让我无可推脱。并且,就同班同学而言,景琳兄也算是我在北大学习期间交往最多的男生,确实有话可说。
话说当年,我是以第二批录取的走读生身份进入北大,错过了与全班同学相互介绍认识的机缘。加以从小学以来沿袭已久的男女生之间的界隔,让我与本班男生也少有往来。以致在感情最袒露的毕业留言中,不止一位男同学提到,大学四年,不记得和我直接交谈过。这其中,景琳兄应是极少数的例外,尽管我们真正熟识起来,也还要到研究生阶段。
大学期间,我第一次对景琳兄留下深刻印象,是在三年级第一学期陈贻焮先生开设的“三李研究”选修课上。当时课程刚刚过半,景琳兄即率先呈交了题为《李白从璘辨》的论文。有着“赤子之心”的陈先生批阅后,立刻热情洋溢地在课堂上大力夸赞,景琳兄由此脱颖而出,成为我们班古代文学研究的新秀。还记得陈先生对景琳兄大作的评说,除了肯定其好学深思、善于发现问题和组织材料,更指点了论文作法。景琳兄的初稿应是将最关键的史料尽先端出,然后再从头说起。陈先生认为,这条材料应当留在最后,经过百转千回,曲折道来,最后一锤定音,文章才好看。这一教导对我的论文写作也很有启发,所以至今不忘。
与景琳兄更多的交集在读研究生之后。特别是1983年夏,按照当时的研究生实习规定,景琳兄的导师褚斌杰先生要带领弟子南下进行学术考察,我的导师季镇淮先生因年迈体弱,不宜出门,便将我托付给褚先生,因此得与景琳兄以及后来做过深圳大学校长的章必功兄同行。王、章二兄跟随褚先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我则在近代段。我于是笑称,正是有赖于我的加入,本来到了曲阜,拜过孔庙就该折返的二人,才可以延长旅程至江南。必功兄走到南京,已是归乡情切,直接回了铜陵。剩下我和景琳兄,一路跟着褚先生,经上海,到绍兴,从杭州返京。十来天相处,可以想见,说的话足够多。
和我不同,景琳兄性格比较外向。沿途交谈留给我的感觉是,他对自己的学术前途有明确的规划和充足的自信。其实,早在大学本科时期,景琳兄已抱定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志向,选课亦自觉有所偏重。因此,读研对他正是必由之路,录取后选择专业方向时,景琳兄也顺当地进入了先秦两汉文学段,在自己感兴趣且有所积累的领域里继续深耕。这些是我早就知道的。
而我此前不了解的是,景琳兄原来与任课的多位老师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这是读此书稿的一大发现。77、78级的学生求知若渴是出了名的,课间休息时,授课老师被提问的学生包围,是教室里常见的一道风景。我虽不在此列,但也知道,大多数提问者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登堂入室。而景琳兄不然,他与本书中写到的多位老师显然有更频繁的接触。
比如彭兰教授,早就听说她是闻一多先生的干女儿,由闻先生主持,与日后同在北大任教的著名哲学家张世英结为伉俪,颇具传奇色彩。和景琳兄相同,我也慕名选修了彭先生讲授的“高岑诗研究”,却连期末上交的读书报告写了什么也已想不起来。景琳兄则不仅在课堂上与彭先生有深入讨论,而且多次登门求教,甚至毕业论文的重大修改也是听取了彭先生的意见。我对彭兰先生最后的记忆是,她来参加我们班的毕业合影,因下雪路滑,跌倒摔伤,让我们一直很内疚。现在才知道,原来当时因景琳兄常出入其门,班长特意委派他接送,而彭先生性急,提早出门,方有此闪失。
自然,从专业角度说,景琳兄最熟悉的还是古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如吴组缃、林庚、吴小如、陈贻焮、褚斌杰、周先慎诸先生,在本书中都有精彩、生动的记述。其他如现代文学教研室的孙玉石、乐黛云、袁良骏,以及当代文学教研室的谢冕教授,景琳兄也因修课之故,对其学问、风采有所体认。最让我意外的是,除了文学专业的老师,像古文献专业的阴法鲁先生、汉语专业的曹先擢先生,我在校读书时完全未听过课,景琳兄却与之多有过从。不但亲承音旨,他与阴先生还一度比邻而居,拥有了更多日常的交会。所修曹先生开设的《说文解字》课,竟然也是专为他与必功兄开的小灶。如此转益多师,深入堂奥,景琳兄治学精进、日后著述丰赡亦在意料中。
值得称道的是,景琳兄叙写师恩并不满足于散碎的回忆,由课堂内外的受学出发,他还进一步查找资料,阅读代表作,在每篇文字中,尽力展现诸位师长的学术历程,引导读者一窥其研究格局。例如,从何九盈先生为我们上“古代汉语”课以及课外的系列讲座说起,牵引出其关于全球化时代汉语与汉字文化意义的著述;记阴法鲁先生一文,以讲授“中国古代文化史常识”课的“概论”开篇,依次述及阴先生在《诗经》研究、中国古代音乐史,尤其是参与破译宋代词人姜夔的十四首自度曲方面的成就;开讲《说文解字》的曹先擢先生乃是一位善于作“小学问”的大学者,因1970年代参加修订《新华字典》,从而与辞典学结下不解之缘,并最终从北大调往国家语委。诸如此类,由其人及其学,景琳兄逐一娓娓道来,使这册小书拥有了厚重的分量。
而从本书的首尾两篇,可知景琳兄进入中文系,原本抱着成为作家的梦想。尽管后来转向学者之途,早年的文学感觉却并未磨损。这使他在忆述诸师长的学问时,也能体贴入微地摹写出其人性情。如林庚先生的诗人气质,阴法鲁先生的善体人意,谢冕先生的活力四射,孙玉石先生的坦诚谦逊,以及褚斌杰先生在“开朗大度、与世无争的背后,隐藏着一颗久经磨难的谨慎之心”,一生不断挑起论战的袁良骏先生,也有一个“不为人所理解的孤独、寂寞的灵魂”。凡此,都在景琳兄笔下得到揭示,令人过目不忘。
景琳兄研究生毕业后到中央戏剧学院工作,1991年更远走加拿大,至今已近三十年。在异域他乡,景琳兄始终不忘北大出身,无负师长教诲。改以汉语教学为主业后,立成享誉一方的名师;课余尚勤勉治学,与夫人徐匋合著的《庄子的世界》,出版后亦大获好评。撰写此书,在景琳兄是感恩教泽绵长,我辈从旁观看,又感动于其间充盈的至情。
何况,阅读景琳兄大作,对于我更是一次温暖的回顾之旅——年轻时的读书生活,师长们的音容笑貌,同学间的朝夕相处,不时浮现眼前。那是一份永难忘怀的珍贵记忆。
2020年12月11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