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诗经》与现实主义诗风

第二节 《诗经》与现实主义诗风

一、《诗经》概况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共收录了三百零五篇诗歌,上至西周初年(前11世纪)下至春秋中叶(前6世纪),贯穿了约五百年。从体例上来看,《诗经》主要包括风、雅、颂三个部分。“风”指《国风》,共有十五国风,一百六十篇,反映了当时的风土民情,是纯粹的平民文学。“雅”分为《大雅》和《小雅》两部分,《大雅》三十一篇,《小雅》七十四篇,主要是宫廷正乐。“颂”是宗庙祭祀之乐,分为《周颂》《鲁颂》《商颂》。

《诗经》是我国诗歌文学的鼻祖。章学诚《文史通义》就曾说过:“后世之文,源于六艺,而多出于诗教。”可见,《诗经》是衍生各类文学形式的渊薮,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从内容主题上来看,《诗经》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有着现实主义的风貌。诗中抒写的也是先民们真挚纯粹的情感。从艺术特点来看,《诗经》的语言质朴,没有过多的技巧性描写,也没有深奥抽象的语言,更多的是重章叠句,反复咏叹,不刻意探讨用字规律,只追求自由、真实的表达。从音韵的角度来说,《诗经》是配乐合舞演唱的歌辞,但叶韵一般是自然和谐的音节,并非刻意押韵。总之,作为现实主义诗风的源头,《诗经》具有崇高的意义。

二、《诗经》的现实主题

《诗经》成为我国现实主义诗风的滥觞,一个重要的原因便在于《诗经》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平民的社会生活。从内容主题上来看,《诗经》描写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写时叙事,抒情写景,咏人状物,描写人民的社会生活与文化心理……无一不在《诗经》的描写范围之内。接下来将详细阐述《诗经》中的现实主题。

(一)真实反映时代状貌

周朝对于之后历朝历代的文人来说,几乎可以称作一个理想社会的符号。孔子曾明确表达过向往周代政治的理想:“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在《诗经》中,这种国家承平,人民承欢的治世特点也有所反映,如《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这是一首劳动的欢歌,是先民们在采摘芣苢时所吟唱的歌谣。虽然没有直言太平治世,但从人们劳动时欢快、雅致的情状便可看出人民生活的安乐之态。从形式来看,重章叠句、反复咏叹的方式营造了一种轻松畅快的劳动氛围,清代文人方玉润曾在《诗经原始》中这样描绘本诗的画面:“读者试平心静气,涵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可以说,方玉润对《芣苢》这首诗的体会与想象是十分贴切的。由此可见,尽管仅是简单的重复,但营造的意境感与氛围感却是韵味十足,亦可见《诗经》独特的艺术价值。

《诗经》不仅反映太平盛世,乱世之音亦有记载,如《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这首诗直接对社会分配不均衡的问题提出了控诉,直指社会上不劳而获、尸位素餐的现象。从艺术表现上来看,《伐檀》同样以重章叠句、反复吟咏的方式,将满腔的愤怒与不满倾吐出来,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在《诗经》中这类诗歌还有很多,如《邶风·北风》《魏风·硕鼠》等,都直接批判了当时不公平的社会环境,展现了满目荒凉的乱世之状。

(二)情感的真实流露

《诗经》写“情”可谓真挚而直接,这也是《诗经》现实主义传统的一个关键所在。诗歌需要表达的是诗人真实流露的真情,而非无病呻吟的伪意。从这个角度来讲,《诗经》亦开创了抒发真情的优良传统。在“诗三百”中,各种情感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如《邶风·燕燕》抒写离别之情: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据《毛诗序》所载,这首诗是卫国庄姜夫人送卫庄公的妾室戴妫归陈时所作。根据《左传》记载,卫夫人庄姜无子,于是抚养了戴妫之子——完。庄公死,完即位,被州吁所杀,于是戴妫因儿子完死而回陈国。本诗就是庄姜送别戴妫归陈时所作的诗,此一归陈,戴妫将不会再回来,而庄姜与戴妫的这次离别即为永别,于是庄姜挥泪送别,泣涕如雨。诗歌以双飞之燕来衬托二人永久分离的悲戚之苦,读之令人黯然神伤!

《小雅》中的名篇《常棣》也表现出了兄弟之情:

常棣之华,鄂不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

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

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常棣》这首诗借常棣开花的特征——几朵花彼此相依,引发了对兄弟之情的思考,进而以“常棣之华”来比喻兄弟唇齿相依之情,赞颂了兄弟之间深厚的情谊,也告诫了世人要友爱兄弟,只有兄友弟恭才能阖家和乐。

《诗经》中还有描写爱情的《卫风·氓》,有描写生死感慨之情的《秦风·黄鸟》,有描写夫妻之情的《唐风·绸缪》,还有描写朋友之情的《小雅·伐木》……《诗经》记载的不仅仅是社会历史,更是古人的心灵史。这些诗篇都是先民们真实情感的流露,千年之后的今天读之依旧令人动容。

(三)写人写景 真实刻画

从描写的角度来看,《诗经》长于写人,并且能够细致刻画,逼真描摹,如《卫风·硕人》一首: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 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本诗以铺陈描摹的方式,写尽了女子的美好之态。这是一首对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赞歌。身材修长,衣裳锦绣,肤如凝脂,白皙如露。唇红齿齐,柳眉丰额。娉婷纤巧,妩媚动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对庄姜曼妙姿态的精彩刻画,也成为自古以来评价女子神态美的经典话语。据《毛诗序》记载,相传卫庄公被妾室迷惑,纵容她骄奢僭越。但庄姜贤德不语,最终无子,国人皆怜悯而忧心她!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诗经》刻画人物细致逼真,已经具备较高的艺术水准。

《诗经》描摹景物同样真实细腻,并且善于营造意境,如《豳风·东山》一首: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首诗描写的是战士回家途中的所见所思:小雨飘零,烟雾蒙蒙。想象着到了家中看到的应是秧叶上结了瓜果,藤蔓因无人照管应该已经爬到了屋子里。进屋低头一看,潮湿的地面应该已经生了潮虫,抬眼一望,门扉上应该结满了蜘蛛网。战士还没有到家,心中便已描绘出归家的场景了,颇有“近乡情更怯”的担忧意味。这种征途思乡的情感,《诗经》中有很多,最为经典的当为《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可以说与《豳风·东山》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诗经》在描摹景物时,具有细腻逼真的特点,并且借景抒发的感情也真挚动人,颇有意境感和画面感。

总之,《诗经》的描写主题涉及当时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写实状物,还是抒发感情,都体现出真挚真实的特点。这种现实主义诗风自此便延续了下来,成为后代人对“诗”的本真印象。如中唐白居易在提倡新乐府的讽喻诗时,就曾提出过恢复《诗经》反映现实主义的传统,提出作诗要真实地反映国事民生,直言时弊,美刺讽喻,可见《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对后世影响颇为深远。

三、《诗经》的现实主义手法

《诗经》的艺术表现方式颇有现实主义的风格。《毛诗序》曰:“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可见,风、赋、比、兴、雅、颂合称“诗经六义”。唐代孔颖达对此六艺加以区分,指出“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也就是说,孔颖达认为六艺可以分为两类,风、雅、颂是诗之体;赋、比、兴是诗之用,并从六义中抽离出来形成《诗经》的表现方式。这种说法被后世认可。

关于赋、比、兴的内涵,历代都有不同的说法。南宋朱熹在《诗集传》中的解释被后世普遍认可,其曰:“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所谓“赋”就是随物赋形,是修辞意义上的铺陈之法。《文心雕龙》中也阐释过“赋”的内涵:“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也就是说无论是写事还是体物,都以文辞的铺陈来极尽描绘之事。“赋”的手法在《诗经》中比比皆是,有时是直接叙事,有时是细致描写,有时还可能将内心的情感通过铺陈辞藻、反复咏叹的方式直接表达出来。细致描摹在前文《硕人》《东山》等诗篇中已有分析,兹不赘述。现录几首直接叙事的诗,如《国风》中的《鄘风·定之方中》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牝三千。

本诗主要铺陈了卫文公的德业功绩。第一章描写了卫文公建造宫殿的情状,用日影观测方向,打好地基,并在宫墙内苑种植榛子树、栗子树和梧桐树,便于日后成材乘凉或制作琴瑟。第二章叙写了卫文公占卜风水的情形。无论是登上故城废墟眺望,还是下山观测田地中的农桑,都显示出吉兆,预示着国家社会前途的美好。第三章陈述了卫文公劝课农桑的场景。雨过天晴,卫文公命令马倌驱车前往桑田,劝养良马。最后赞颂这位体恤人民、深谋远虑的仁慧君主。整首诗铺陈了三个不同的场景,每一个场景都进行了真实、详尽的描述,形成了一幅视野宏阔的治国图景。

再如《小雅·无羊》第二章:“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三十维物,尔牲则具。”详尽地叙述了先民放牧的场面:小羊们有的跑下山丘,有的在池边饮水,有的睡醒玩耍,有的在白天安睡。牧羊人戴着箬笠,披着蓑衣,有时还背着干粮小食。牛羊颜色相异,品类众多,祭祀神灵绰绰有余。这类铺陈叙事堪为一幅野外采风、写生的清新美好图画,先民放牧的场景跃然纸上,足见作者的描摹功底。

所谓“比”就是用一个事物比喻另一个事物,或者用一种事物比喻一个人。这样的效果是明说一种事物,却暗含着某种其他的意味。从修辞的角度来看相当于比喻、象征。在《诗经》中,“比”的手法运用很多。如《小雅·鹤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全诗想要表达的是统治者应该善于选贤举能,招揽有才能的隐居之士。但全诗并非将“贤能”以某一种物象作比,而是运用一系列的物象来比喻隐士之贤能,有翱翔于九天的仙鹤,有深潜于水下的蛟鱼,有高大浓密的檀树,有他山清贵的玉石。用多个可感的物象来隐喻作者想要表达的求贤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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