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

补丁

我的母亲毕业于师范学校,方圆几十里之内,她是最大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一定有知识分子的讲究,比方说,衣着。她可以穿得很破,她的衣服上可以有很多补丁,但是,裤子上必须有两条缝,衬衣的胸前也必须有两条缝。作为一个女性,母亲很喜欢周恩来,她说,周恩来“气质好”。“气质”这个词哪里是我能听得懂的?听不懂就研究。我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人民日报》——那时候我还不能读报呢。我的研究成果出来了:在所有的图片上,周恩来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裤管上有两道缝。当周恩来曲着他的胳膊站在外国友人面前的时候,他的两条裤管“可以开火车”——母亲是这样说的。从此我就懂了,“气质”不是什么玄妙的东西,就是裤子上的缝。有一年的寒假,全县的教师组织学习,母亲把我带过去了。远远的,我看见了一位女教师,她的裤子上有两道笔直的裤缝,我突然冒出来一句:“她气质好。”所有的教师都回过头来,他们用惊讶的目光盯着我。我一下子就在母亲的学习班上出名了。“气质好”的那位女教师还特地给我买了一只烧饼。看来,说别人“气质好”就是好。

母亲也有母亲的麻烦,她时常要穿有补丁的裤子——裤子上的补丁一般在哪里呢?膝盖的部分。这一来麻烦得很。因为补丁,母亲很难保证裤子上的“缝”。

还是先说裤子上的补丁吧。那时候有一幅非常著名的油画,名字我记不得了,画面我却是记得的——年轻的、瘦削的毛泽东站在延安的窑洞前面,他扳着他的手指头,正在讲“第一点”。在我看来,那张著名的油画有两个亮点,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毛泽东和我们小孩一样喜欢扳手指;二、毛泽东的裤子也和我们一样,膝盖那里有两个醒目的大补丁。

我不知道毛泽东的那两个补丁有没有引导“政治时尚”,我只知道人们对膝盖上的补丁有了一种近乎迷恋的喜爱——伟大的舵手都是如此这般的呢。

母亲的膝盖上也有补丁,但补丁并没有降低母亲对“裤缝”的热情。在参加一些重要的场合之前,母亲会把开水倒在搪瓷茶缸里,拿茶缸做熨斗,来来回回地“熨”。实在不行的话,她也会把裤子折叠好了,用屁股去压一压。有一次,村子里来了一位摄影师,他的相片一共有两个款式,一寸的头像和两寸的全身像,母亲选择的是两寸的全身像。照片洗出来之后,所有的人都惊讶于我母亲的照片——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点,“陈老师”站在那里怎么就那么高挑、那么漂亮呢?我现在就告诉大家答案:母亲熨了她的裤子,母亲还站了“丁”字步。两条裤缝构成了九十度的关系,“陈老师”一下子就挺拔了——这和裤子的中部鼓着两个空荡荡的“膝盖”是很不一样的。看看毛泽东的油画像吧——如果那两块补丁是鼓起来的,那么,毛泽东就是一个农民;如果那两块补丁是平整的,毛泽东就只能是一个革命的领袖。

母亲是知识分子,但她和乡亲们的关系处得相当好。是哪一天呢,几个女人到我们家拉家常了。拉家常就是说闲话,而说闲话永远都是说闲话。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终于对我的母亲说了:“你瞧瞧她儿子身上的补丁。”这是在说另一个女人的不是了。高个子女人的话很怪的,她明明在批评那个女人,着眼点却是“她儿子身上的补丁”。

我和我的母亲一起瞧见“她儿子身上的补丁”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儿子”身上的补丁真的很糟糕!是的,补丁不是别的,它体现了一个家庭主妇的综合能力——补丁剪裁得方不方,针脚缝得齐不齐,在衣服上熨帖不熨帖,颜色和谐不和谐,这些都是问题。我的母亲能歌善舞,却不会拿针。她把我的衣服拿出来,看了看,惭愧了。我衣服上的补丁有问题,针脚也算不上齐齐整整的母亲怎么能容忍这个呢?母亲拿出剪刀,用剪刀的刀尖把线头挑开了,撕膏药那样,她把我衣服上的补丁全撕了。母亲抱着我的衣服去了大队会计的家。大队会计的老婆,也就是“会计娘子”,她有缝纫机。“会计娘子”实在是手巧的,她拿出她的大剪刀,把补丁修理得方方正正,然后,贴在我的破衣服上,用指甲刮了刮,摁住,再然后,踩动了她的缝纫机。

我很感谢我的母亲,虽然家里很穷,但是,母亲把我们拾掇得很干净,所有的补丁都周周正正。我们从不邋遢。父亲说,做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受人尊敬,母亲说,做人最重要的事情是体面。这是一回事。体面是受人尊敬的前提,受人尊敬是体面的结果,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敢说我是受人尊敬的,但是,我和我的父母一样,都是体面的人,这样的自信我有。

就在两三年前,儿子读初中的时候,他在放学回家之后突然抱怨开了。他觉得家里穷——毫无疑问,他不知道在哪里受什么刺激了。我告诉儿子,这样说不好,没出息。穷不等于不体面,富不等于体面。这不是什么大道理,生活真的就是这样。我对儿子说:“如果你将来不富裕而受人尊敬,我将为你骄傲;如果你很有钱而得不到尊重,我会非常失望。”可儿子坚持认为,还是又有钱又受人尊敬比较牛。好吧,上阵父子兵,咱爷儿俩一起努力——虽然这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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