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城

一 边城

我出生在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小凉山东侧的一座偏僻小城——马边。马边在汉代属西南夷地区;隋唐以后,历朝对小凉山以东的少数民族实行羁縻统治,先后在现今的雷波、马边、屏山和沐川地区建立马湖部、马湖路、马湖府等地方统治机构。马边在马湖府的北面,在“边徼之末”,故名马边。

马边是一个年轻的小县。它原本是一个防制彝人的军事堡寨。清代初年,由于外来的移民渐多,可以耕种的土地开垦得不少了,才设置厅治,民国后改称为县。

马边城后靠营盘山,是旧时营垒所在。山梁上由西折向东有三座炮台,居高临下,拱卫县城,控制着由彝区出来的要道。炮台里安有铜炮,最大的重约七八百斤,称为“大将军”,其次的也重约四五百斤,称为“二将军”。每当有什么事变,县城危急时,厅的最高长官兼管民政和军事的同知,就斋戒沐浴,焚香禀卦,叩请“将军”出战。炮台里的官兵也杀鸡宰羊,在炮筒子上淋些血,粘上些鸡毛羊毛,叫作祭炮。

从大炮台下望,整个马边城尽收眼底。全城呈裹肚形:西南两条狭长的街像弯曲的带子,城区的主体则像下垂的肚袋。正当袋底,有一座高高的阁楼,那是东门城楼。按说,裹肚是装钱的,马边得了这风水之胜,应该是富有的,可它却很贫穷,原因就在于东门那个洞,把什么钱财都漏掉了。曾经有个厅的长官在东门外筑了一道照壁,想把那洞孔堵住。但光绪二十八年(1902)涨大水,把照壁冲掉了,人们认为这是天意,是不可改变的,以后就没有再修了。

沿着城墙脚,由南经东而北,像一条翠绿的绸带镶嵌在裹肚边缘的是马边河。它从大凉山深处的黄茅埂流来,一路上都是高山峡谷。被紧紧束着的水流,像一条蜿蜒的巨蟒,在丛山中挣扎、蜷曲、翻腾。湍急的水流冲着岩石,翻起满河雪浪,发出殷殷洪洪的闷雷般的吼声。它是犷悍的、野性的、狂放不羁而具有无穷无尽的力量的,一如这儿的山民。

马边河除去夏季发洪水以外,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澄澈晶莹的。所以在历史上它叫清水河。尤其是在北门外那一段。因为水深而静,显得格外绿。绿得像什么呢?像碧玉?可没有它的深沉;像一面巨大的绿色明镜?可又没有它的妩媚。

从这儿向下不远,河流转弯处是一个大滩。人们传说那里原来也是一个深潭,一到月明人静的深夜,便有一对金鸭儿在水上游放,天一明它们就钻进水里。后来有个外国神父到马边来传教,把这宝物盗走了。从这以后,那儿就出现一个大滩。人从远处望去,很像绿带上缀的一朵雪白的花,所以它叫作爆花滩。

马边县城是很小的。全城只有一条由北到南的 “正街”和一条与它相接的西街,此外就只有不多几条狭窄弯曲的小巷了。城里也不过五百来户人家,还比不上内地一个大镇。

马边居民中有不少的是所谓“外河人”。从前有一首民谣:

好个马边城,

山高路不平;

好个红花女,

嫁给外河人。

“外河人”主要有三种:一是清朝初年,在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中,由两湖、江西和安徽等省迁移来的。马边城虽小,但同乡会馆却很多,如江西人的抚州馆、安徽人的荣禄宫、两湖人的湖广馆等,就是明证。当然,这些外籍移民,因为年代久远,子孙繁衍,事实上已成马边的土著居民了。

再一种是外来的小商贩和“挑儿客”。他们由犍为县清水溪贩运或帮人担运山里用的盐布酒锅,洋广杂货,一路上翻越鸳鸯二坡、安蔡二山、卡房坡、麻路冈、观音岩、分水岭等大山陡坡,用三五天时间,经过二百一十里到达马边;然后,再由马边把山里出产的茶叶、笋干、五倍子、牛羊皮等山货担出去。要是他们身体结实、禀性精灵、善于积攒又运气极好,如不生病、不遭匪抢、不被袍哥、地头蛇吃掉的话,那么搞个五六年,他们有一笔稍大一点的本钱,就可以在城里开个铺子,做坐庄生意,并且讨个老婆,成家立业,成为本地人了。

而更多的是外地破产或逃荒来的农民。每年春荒时候,都可看到这样的逃荒者。他们有的是单独的,什么也没有;也有的是一家子拖扯在一起,那丈夫甩一担箩筐,一头装些破烂,另一头装着一个或两个三五岁的小孩;妻子背着一捆破棉絮,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大一些的孩子。他们大都来自小川北的安岳、乐至,也有从较近的资阳、仁寿来的。他们帮人打短工,置担木桶下河挑水卖;有的到边远山区,搭个棚子,开垦荒地。这样久了,也成为马边的居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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