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源兴号
我家原来也是“外河人”,是清初从安徽六安州迁来的。
我父亲以前的几辈人都是做生意的,经营面房、糟房,商号叫源兴号,因为生意兴旺,积攒了点钱。到我祖父时,感到商而不绅,有钱无势,常常受人家欺侮,出了钱还要受气,他发狠购置了几十石租谷的土地,挤入“粮户”之列;同时又把我的父亲和幺叔送去读书,后来都成了秀才。
我的大伯,因为是长子,便在家帮助祖父经营生意。
大伯名廷祯,字克生。他为人直爽、豁达、粗疏,也有一点儿豪气。他受了《水浒传》的影响,很敬佩及时雨宋江。清末,哥老会在马边流行开来了,他加入了仁字公口,成为管事五爷;不久之后,就以他的疏财仗义、好管闲事、好帮助人,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当上了龙头大爷。他小时出天花,烂了痘子,满脸都是黄里带黑的大麻子,被人称为“洒金李麻子”。他对这个诨名很得意,因为这颇像水浒英雄的绰号。他常常在家里宴客,高朋满座、喝令豁拳,闹得一屋不安。也有一些拜码头的袍哥来我们家,有的拿着一张红纸片子,有的只是空着手。他们一见到大伯,就把双手拱到额前,屁股一歪,右膝下跪,大声报告说:“龙头李大爷在上,我兄弟姓×,草字××, ××小码头。久闻贵龙码头山清水秀,地灵人杰,特来拜候。我兄弟多在江湖,少读诗书;礼节不周,言语不顺,还望龙头李大爷高抬贵手,格外包涵……”这些拜码头求张罗的袍哥,他都要招待。有的就住在源兴号里,烟饭两开。
有一年,外河来了一个跑滩的叫李老幺的小伙子。他用一条青湖绉帕缠个大套头,把左脸也遮去半边。他自己说是因为赌钱,跟别人打架,动了刀子,挂了彩。大伯知道他是个浑水袍哥,这刀伤的原因,也许不如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是,他既来投靠,大伯出于江湖义气,不便拒绝,把他留下了。不久之后,大伯听到风声:李老幺在屏山县犯了案,官军正在捉拿,叙府已追查到马边来了。
伯父找李老幺来问,他一口承认。
他双膝跪地说:“李大爷,你对得起我。你是有底有实的绅粮人家,我不能连累你。李大爷就把我抛了,我兄弟蹲圈子、拿梁子,不得拉稀摆带!”
大伯拍着桌子说:“你说啥?你把我李克生看成啥子人?我不收留你就说不收留你的话;我已经把你收留了,又来翻黄掉底,把你抛了?”
大伯送了李老幺盘缠,让他逃走了。
当然,大伯为此吃了官司,被抓去关在监里。祖父四处托人说情,向衙门里送银子。好在这是屏山县的案子,马边厅的同知乐得做个人情,呈复叙州府,说李马刀跑滩到马边,曾向李克生求张罗,现已他去。李克生委实并不知情,云云。这样花去一千多两银子,关了大半年,大伯才被释放了。
出狱那天,马边三堂袍哥都来道喜。大伯一出衙门,人们就给他簪花挂红,敬压惊酒。一大群人把他簇拥着,穿过正街回家,一路上都有人放鞭炮。前来家里道贺的亲戚朋友也很多,一片喜气洋洋,简直好像一年前祖父满一轮花甲做大生时一般。
然而祖父却没有出来见客。他病了,独自睡在床上,正悄悄抹眼泪。对于他来说,这不是喜,而是忧。
祖父一生勤劳节俭,是个极本分的生意人。这份家业是他一文钱一文钱地积攒起来的。多少年来,每天夜里,吃罢夜饭,他就坐在柜房里,打开钱柜,和掌柜胡二爷一同清点当天的收入。数满一百,放在钱盘子的一个格子里;积满十格,就用钱串子穿成一串(每一串最后的一百都一百扣二,即九十八文。总数九百九十八文,绝不多一文,也绝不少一文。在这点上,源兴号的信誉是极好的)。然后把它放在他卧房的床下,积到十多串再换成银锭,放进床头的一个红漆木柜的暗层里。在以前,这些柜藏的银子是要买田置地才能再见天日的,而现在,却白花花地像水一样地流掉了。
这是祖父绝对不能容忍的。在他这个生意人家里,出了伯父这么一个异类,简直好像在他的背上长了一个致命的恶疮。这个败家子,早晚要把这份家业出脱的!但祖父拿他没奈何。他觉得这好比一个妖孽,已经修炼成功,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就算有孙大圣,也难以为力了。他只有阴在心里怄气。他本来有心口痛的毛病,一怄气就更加沉重;这样过了一年,就郁郁死去了。
祖父死后,大伯当家。他不光大手大脚地挥霍,而且他本来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却好大喜功,要于糟房、面房外,再开个匹头铺。
宣统三年(1911)的秋天,他收集生意上所有的活动资金一千五百多两银子,带着他的干儿子海娃,到成都去买货。腊月底,他空着一双手回来,货没有办,银子也没有了。
他大大咧咧地向人宣称:这是因为现时沿路州县乡镇都在开山立堂,设立公口,他走到哪里,都要应酬一番。待走到新津的邓公场时,保路同志会起来了,成都的路不通。他把银子用褡裢装上驮在马鞍后往回走。走到彭山,遇见不听上复的同志大王要劫夺他的银子。他豁出命来策马飞奔。结果人倒是跑脱了,但布褡裢被银锭锋利的边口割破,银子全漏掉了。
但是,海娃哥悄悄告诉祖母说:是伯父把银子都送给同志军了。
这时马边也在闹同志会暴动,因为没有什么组织,所用武器都是刀矛和火药枪,给驻防马边的镇边营镇压下去了。祖母骇得了不得,以为这是造反,要抄斩满门的。她一再告诫海娃哥,千万不要把这事讲出去了。
蹲圈子:坐牢。
拿梁子: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