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始

开 始

李 亚

秋天,我正在地里打坷垃,忽然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喊我的名字,叫我明天到双沟区文化馆开会。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面这个句子,是我十多年前一篇短文的开头,这篇短文说的是我青少年时代师从马德昭先生学习写作的往事。从此后,我只要想起马德昭老师,这个句子,以及它所表述的情景,就会像一帧帧黑白木刻一样,展现在我眼前。我喜欢黑白木刻甚于套色木刻,更甚于油画国画,因为它性格分明,形态简朴,刀法了然,而且就像利刃切开皮肤那样,能够直抵事物的本质。我不是想在这儿再三烘托这个情景,我要说的是,我的命运就是在这个情景下展开的,我也是在这个情景下接触到马德昭老师的。

这个情景出现在一九八七年秋天。

众所周知,那个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农村孩子,如果考不上大学,那基本上只能在家打一辈子牛腿了,不像现在这样,可以到城市里打工挣钱,谋一份职业来养家糊口,赶上好时机了还可以发财,还可以留居在城市里。所谓面朝黄土背朝天,说的就是那时候农村孩子的命运。当然,也有很多农村青年一开始哪里肯向命运低头,但最终,还是被不讲理的命运压垮了。我也是这样的,当时已经中学毕业,考大学那是门儿也没有,不是社会的不公道,而是自己不努力的结果。但是,因为平常喜欢读书,经常有感而发写写画画,养出几分自命不凡,那就更加不相信宿命,不服气命运的残酷。但现实不是梦想,当时情形,你的社会关系决定了你的成长环境,也决定了你的发展方向,你祖祖辈辈都是打坷垃的,他们的遗蕴决定了你也得是打坷垃的。所以,那天我正在地里打坷垃,忽然间听到大喇叭里这么一个通知,当时就觉得天地洞开,命运有了一线光明,诚所谓,玄机所在,遇到贵人,病鸟腾飞,衰枝花开。

我记得在十多年前的那篇短文里,简略地讲述了大喇叭为什么单单通知我去开会的缘由,现在我还要再说一遍:当时我们店集乡有一个副乡长叫纪志才,相当年轻,好像是大学刚毕业,他不像当时某些有权力没文化的乡镇干部那样,既说不好话,也做不好事。这位纪志才副乡长对乡村发展有自己的理想,尤其对乡村青年比较关心,他了解到我平时爱读书,爱写写画画,曾抽我到乡政府填写过第一代身份证,因为这个缘由,应该就是他推荐我到双沟区文化馆开会的。后来证实,就是这位纪副乡长纪志才老兄推荐的。这个事情我十多年前在短文里说过,今天再说一次,以后但凡话儿说到此处,我都要说上一次。这是我的固执,也是我的观点:对好人好事,尤其是在危难之际帮助过自己的人,我们就是说一千遍说一万遍都不过分。要有人说咱们絮叨,那是他们的短见,咱们说上千遍万遍,那是咱们心中的感念。

通知说是开会,事实上是听课。

讲课者谁,马德昭老师也。

马德昭老师当时是亳县文联的作家,他到双沟区文化馆讲了一堂文学创作课。那时候文学氛围浓厚,双沟区几乎所有的文学爱好者都来听课了,包括四名解放军战士,当时双沟区还有一个班的驻军嘛。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解放军,心里好生羡慕,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文学,内心忽而茫然,忽而明亮。那一天马老师讲了托尔斯泰,讲了莫泊桑,讲了巴尔扎克,还讲了一篇梅里美的小说,遗憾的是我现在想不起篇目了。不过,马老师还讲了一篇中国小说,我至今依然记得这篇小说名字:《在小河那边》。而且就着这篇小说的模板,马老师还讲了很多写作方法。后来我常想,如果我有几分文学慧根,应当就是这一天被马老师开启的。当场心怀激荡,不再抱怨命运,反而对人生憧憬不已,此其一;再就是青春时光,出于对作家的敬慕,在听完课以后,我请马老师签个名字,以作留念。我当时拿了一本《文学描写手册》,马老师出于对作者的尊重,没有在扉页写字,而是在另一页上写下他的名字和联系地址,并且告诉我,以后有什么事情,想读什么书,写了稿件需要商讨,都可以给他写信,或者到县城去找他。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马老师。

也是我,一个乡下孩子第一次接触城里人。

说老实话,那个年代,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城里人穿得好,吃得好,都是骑洋车子的,吃饭先洗手,便后也洗手,讲究卫生,说话洋气,高不可攀,十分尊贵,流氓阿飞很多。我们乡下人对城里人怀有怯意和敌意。当然了,谁家有一门城里的亲戚,也是大家羡慕嫉妒恨的。见过马老师之后,我不仅改变了对城里人的看法,一旦在人场里有人取笑和嘲弄城里人时,我都会给予辩驳,并且以马老师为例子,试图向他人说明城里人也有好的,也有很多有学问、有文化的人,这些都是讲文明的人。时间长了,在我们村里就形成了一个观念,城里人只要有学问的,有文化的,都是好人,没学问没文化的,都是流氓阿飞。现在想来,不禁啼笑。不过,没多久我去了一趟亳县,再次证实了我们的这个观念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见过马老师之后,我开始借书,借什么书,什么书都借,最想借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真是残酷,方圆几个庄都借遍了,也没有借到《安娜·卡列尼娜》,后来鼓足勇气到古城集上文化馆,借这本书。那时候小集镇上的文化馆图书室不像现在这样,都是开放式的,自己翻看自己挑,那时候是柜台式的,你得趴在柜台上给图书管理员说书名,由他来给你拿书。我当时看到一墙壁书,真是懵了,哆嗦半天才敢跟图书管理员说我想借《安娜·卡列尼娜》。这位图书管理员是位大姐,像个城里人一样,很洋气,穿着花格子上衣,手里打着毛线活,斜着眼瞥一下我,爱理不理地说:“你说啥?嘴里跟噙个热茄子一样,说清楚点。”我就哆哆嗦嗦又说了一遍书名,这位大姐很不耐烦,看都不看我,嘀咕了一声:“不知道,没有!”那时候古城集文化馆图书室在我心中是圣地,我很惊讶,就多了一句嘴:“你们文化馆能没有《安娜·卡列尼娜》?”穿花格上衣的大姐很愤怒,一扭脸:“去去去,看你衣襟子上油啦吧唧的,还安娜啥啥娜,装外国人是吧?”取笑完了,继续打毛线活儿,是一件鹅黄色的坎肩,都快收口了。

当然了,这点小小挫折没有影响我的文学梦想。有了文学上的疑问,我就会给马德昭老师写信,每次他都及时给我回信解答难题。到了第二年春天,我写了整整一笔记本诗歌,就算是诗歌吧,带着这个笔记本,坐上票车去亳县文联寻找马老师。非常遗憾,是星期天,马老师没有上班,文联里有一位女老师正在做煤球,告诉我马老师住在城南小刘庄,离得远,怕我不好找,又指点我到州东街找文联主席杨明先生试试。论说从亳县文联去州东街并不远,但是,我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人第一次进城里,那情形大家是可以想象的,问个路,城里人都不愿意搭理我,连摆小摊子卖凉粉的都不理我,我当时觉得城里人太可怕了。倒是有一个推三轮车的很热心,要拉我去,一说两块钱,我哪里舍得,这个推三轮车的,跟着我骂了好远才掉头走了。尽管一肚子窝囊,但最终我还是找到了杨明先生的住处。杨明先生相当客气,请我进他书房里,就是依靠主房搭的一间偏房,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坐在藤椅上,他坐在我对面问了几句话,就开始翻看我笔记本上写的诗歌。我当时坐在那儿,望着一屋子书,几乎是魂飞天外,直把杨明先生疑为神人,哪里还能听进去杨明先生都说了些什么。最后杨明先生告诉我,马德昭老师星期天喜欢出去钓鱼,恐怕也不容易找到,建议我不妨先回家,等上班时间再来,他会告诉马老师我找过他。多少年来,想起这事,杨明先生文质彬彬的形象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这一次尽管没有见到马老师,但我心理上已经见到了。

过了几天,我收到马老师的一封信,言及前情尽知,希望我不要气馁,好好读书,好好写作,多多观察生活,还说以后来城里,如在单位找不见他,可以到家里去,并且详细注明了去他家的路线图。于是,一个月后,我再次去了亳县,虽然是上班的日子,但马老师正在家创作,没有上班。这一次,我拿着路线图,顺利地到了马老师家里。非常惭愧,我那时候一个是贫穷,一个是没有那种意识,第一次去家里见马老师,竟然素手拜访,而且还在他家里蹭了顿午饭。哦,一个乡下孩子,亳州话言说了,“空着俩爪子”,在城里知识分子家吃一顿饭,而且全家热情,视我如同家人,我的心情难描难画。尤其是,临走时,马老师还给我装了一书包自己的藏书,让我回家看完再来换。现在想起这一切,真是恍若梦境。正像戏里唱的,从此后,俺走上了坦途,抬望眼,风景无边。

我自己也不知道,几年间从马老师那里我究竟读了多少书,他家的书我基本上都看过了,后来,又跟着他到单位图书资料室借书、借杂志,像《清明》《花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世界文学》等杂志,都是从马老师手上借读的。而我写了习作,也迫不及待地寄给马老师指点,他都会很快给予回信,不厌其烦地点评文中得失。说句肉麻的话,那几年,马老师对我,可以说情同父子。也正是有了大量的阅读,有了马老师诸多点评,我自己的写作,才有了一点点进步。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士兵和一条蟒蛇的搏斗,连我自己都忘了是什么名字了,只记得,寄给马老师之后,他很快给我回信,希望我去城里面谈一次。我就是这一次去城里认识张超凡老兄的。张超凡当过兵,当时在亳州文化局工作,博览群书,发表过很多作品。马老师的意思是,希望张超凡兄能帮助我修改这个中篇小说。虽然后来这个中篇没有发表,但让马老师和张超凡从这个中篇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我还是有一点点写作天赋的,同时也让我和张超凡兄奠定了漫长而坚实的友谊。张超凡见多识广,具有很多冷门知识,对亳州人文地理、风俗典故如数家珍,我这几年写了几篇家乡故事,遇到的难题全是打电话请教他解决的。这里说到超凡兄,顺便提上一笔,我内心里,视张超凡,亦师亦友。

接着说马老师。

说到底,我毕竟是一个农村孩子,生存环境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个人的发展。马老师不仅在文学上给我很多启迪,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也给了很多提携和扶植。为了能让我的生活条件好一点,也是为了让我多多接触社会,以开阔文学视野,增强辨识事物的能力,他给他的老朋友冀正中写信推荐我,希望能得到一个临时工岗位。现在说这话,可能很多年轻人不了解,在当年,一个临时工的生活条件以及生存环境,尤其是生存心态,那要比一个农民好得多。当时,冀正中是双沟区的区委书记,是我们店集乡的上级领导。平心而论,冀正中对人是十分热情的,而且也很在意与马老师的友谊,出于对他的敬重,我这里不妨称他一声老叔。只是,我与冀正中老叔的接触时间有限,他很快调到亳县工作了,但是,马老师给他说的事情他还记着,后来我当兵,还多亏这位冀老叔鼎力相助我才得以从军入伍的。后来,我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寒假里我回家曾去看过他一次,他对我的进步感到很欣慰。遗憾的是,我毕业后再去看他时,他已经搬家了,此后再也联络不上。人海如潮,凡夫茫然,惟愿好人长寿天年,一生平安。

追本溯源,这一切还都是来自于马老师。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马老师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我人生中的恩师。

我当兵满两年,在大型文学杂志《昆仑》上同期发表了两个中篇,理所当然,我拿到杂志后第一时间给马老师寄去一本。马老师很快给我回了一封长信,表示十分欣慰的同时,告诫我文学创作的道路漫长而又坎坷,小小的成功可以欣喜,但不能得意,不能自满,稳步向前,时有突破,才是长远。这些话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过,但这封信我一直珍藏着。后来,当我觉得有一点成绩,有点得意时,我就拿出这封信看看,再后来,我只要一有点得意,马上就会想起这几句话,霎那间就夹下尾巴。尤其难忘的是,我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之后,因为父亲有病,家境不好,马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并且时而资助我,让我买书买资料。这些往事,言之心动,尤其是随着年龄爬升,每念此事,不由喟然长叹,思接千古,遐想万里,竟无语凝咽。再后来,军校毕业,分到部队,和马老师心情相连,兀自努力,回家探亲,必登师门,促膝谈心,笑语连连。酣然间,老师患病,赴京就医。很遗憾,京都茫茫,人烟沧桑,行业温凉,医道繁杂,彼时我能力有限,无门无径,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给马老师以惬意的医疗服侍,但总算全心全力让马老师过了这一关。唉,每每想起这件事情,心愧如焚。

尤其让我愧悔的是,马老师弥留之际,我竟然没有及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双休日,我都会关掉手机,悉心做事读书。周一上班时开手机,接到超凡兄电话,言马老师已经仙逝,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一直与我联系不上。细说马老师去前情形,撒手之际还在念我。现在想象那番情景,满脑轰鸣,涕泪暗流,怆然间虽不知天地何在,但才知人世无常,这般宿命铿锵,凡胎肠断,吾师仙去兮。

恍然不觉,转眼间马老师走了数年,几次回老家,都要到他老人家的灵前焚香烧纸,寄托哀思。每次站在他的遗像前,给他鞠躬时,总是感到他在云端遨游,长久俯视万方,间或凝视我一眼,我不由得想立时伏地,念叨一声:小子努力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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